江琛下朝回家时,陈叔早早就候在门前。刚过了元宵,阶前的雪还没有融完。他见着陈叔鼻子通红,跺着脚取暖的样子微微皱了下眉头。见他从马车上下来,陈叔忙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只见江琛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

他快步走过正厅,府中的婢女正三三两两收拾着地上被砸碎的碎瓷片,时不时咬着耳朵说些什么。见他回府低着头继续收拾,不敢再言语。

江琛走到祠堂,才见到这片狼籍始作俑者的背影。江淮端端正正的跪在祠堂的牌位前,双目紧闭,似是在求些什么。江琛站在他身后,祠堂中先父先母的画像高高挂着,连同他的生母。三幅画像慈爱的看着兄弟两人,像是在说着兄友弟恭,家族和气。

江淮身上还穿着从武当山下来时穿的粗麻衣服,在这样的天气里未免显得单薄。江琛对紧跟在他身后的陈叔,低语了两句什么。陈叔忙点点头,一路小跑去了里屋。

“大哥没有想和我说的吗?”

江淮似是求完了心中所想的事,从软垫上站了起来,回身紧盯着身后的男子。江琛几年没有见到江淮,没想到弟弟已经比自已还高了些,脸上原先的愠色也去了七八分。伸出手想拍一拍弟弟的肩头,没想到被江淮一晃而过拍了个空。

“大哥不必和我惺惺作态。你明知皇城是个什么所在,为什么要把妹妹送进宫中,给他做妃子。”

江琛似乎早就预料到弟弟的反应,只是收回了手,冷冷的说,妹妹自已愿意进宫,我从未逼过她做不想的事。可江淮并不买帐,依旧不依不饶地一步步逼近江琛,每一步都带着无尽的怒气,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大哥,妹妹把我的竹蜻蜓玩坏了!”

“你是哥哥,怎么不能让着南儿一些。”

那个时候的江琛坐在院子中,放下手中的书卷,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多说了句气鼓鼓的,怎么一点男孩子的样子都没有,转身问管家要来了浆糊,细心帮他修补着玩具。

如今穿着朝服的这个男人,眉宇依旧同多少年前一样,可在他眼中却和屋外未化干净的雪一般,只剩下肮脏的灰土和白雪融为一体。脸上看不出愠色,更看不出一丝为自已所作所为的懊悔。

他逼近自已的这位大哥,想要看清他面上是否真的再不准备露出丝毫表情。他又在期待自已这位大哥说什么呢,说自已的懊悔,说自已维持江家的不易?

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到大哥几年前把自已送上武当山时,同他说只要他好好习武的神色。想到江家几年之间从无人问津变得门庭若市,他越觉得怒火中烧。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江琛的不易,可那是穆家啊。怎么能让妹妹嫁给皇帝。怎么能如今面色淡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何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指着身后三副画像,大声吼了出来,

“你怎么能让妹妹嫁与他,若不是穆家,父亲和母亲怎么会死,若不是他,”

啪——

江淮还没有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打得他眼冒金星。这一巴掌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毫无防备。他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只留下几根红肿的指痕。

“你如果不想活,我可以动家法打死你。不要连累一家老小。”

江琛收回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他看向三副画像,江淮再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只剩下冰冷。江淮冷笑了两声,继续说了下去,

“若不是穆家谋反,爹如何会为了保卫皇城战死。娘也不会病逝。你忘了,很好,你如今是大红人,怎么会记得自已还留着江家的血,连妹妹你也要利用送给穆家。”

江琛似乎是不想再听他的话,甩开了袖子转身,恰巧陈叔抱着什么跑了回来与他差点撞了满怀。江琛没有说话,歪了歪身子,快步走出了祠堂。

陈叔看着二公子站在祠堂中,左颊一片通红。连连叹气,展开了怀中抱着的狐皮披风,嘴里不住叨叨着,

“大公子年前就让我备下了,说今年二公子回府,从小就喜欢穿的单薄,今年京城格外冷。他还说二公子和老爷身形像,这两年一定长了不少个头,再三嘱咐我让外头的人做宽些......”

江淮站在祠堂中,任由陈叔替他系上了披风,左边脸颊仍火辣辣的疼,他仰起头看着房梁,心中难以言喻的拉扯。一边浸在冰水中,一边又被烈火烤的炙热。

“二公子啊,你该知道大公子不容易的。”

江淮深深的叹了口气,回头看向祠堂中挂着的三副画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眼眶一片通红。

“陈叔,帮我备马。”

前厅的喧闹祁柔嘉也从婢女那里听说了个七八分,虽然与这位素未谋面的二公子并无什么交情,但至少面上她也是江府的大娘子。江琛与她成婚至今,秋毫无犯,自已也该去给他将这表面功夫做足。刚刚走到回廊,却见到江琛从祠堂大步走了出来。

她心中有些犹豫,思忖的片刻便见到那位二公子同管家一并从祠堂走了出来。想是事情已经终了,不必自已再去做表面功夫劝解。于是同随行的婢女说了句回吧,回了内院。

雪正在融化,滴滴答答的雪水从回廊的瓦砖上滴落。祁柔嘉想起在宋州的外祖父,每逢冬日,他的腿疾总是会犯,疼到开春才会缓解。不知道今年冬天外祖父的腿疾有没有好些。

想到这里祁柔嘉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着院子发呆。

“夫人,怎么了。”

“露儿,今年的雪是不是比往年的大了许多。”

“夫人,露儿是谁啊?”

祁柔嘉晃过神来,看向身边的婢女,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微微笑了一下。是啊,露儿早就投胎去好人家才是。自已想来是太久没有回过宋州,冬日过于安静,才会常常想起旧人。

露儿从前在自已身边的时候,冬日又何尝那么安静过,总是会拉着她去院子里玩雪。直到她笑着说再也闹不动了,才拉着她回房烤火。细细的替她把发间的雪水擦干,指尖蹭过她面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蹭到了哪里,哪里就会飞上一团红晕。

“姑娘怎么脸红了。”

“还不是你笨手笨脚。”

她总是会这样嗔怪露儿。可露儿从不恼,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能看破她的少女心事和窘迫,只是继续逗着她。祁柔嘉深知自已的心思或许这辈子都不能说,只盼着在阁中没嫁人的日子久一些再久一些。

如果露儿没有先表露心意,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把自已的心事宣之于口。可露儿试探着亲吻上来的时候,她竟觉得前十几年从没有这么开心过。那也是个冬日,屋内的火炉烧的正旺,她只觉得浑身发烫,只想要更多。

可如果不是那样,或许自已与露儿也不会被发现端倪。露儿最终的结局也不该是那样。她记得自已疯狂的和外祖父磕头,说放她走吧,放她一条生路。我嫁给谁都可以。

外面的人以为露儿是犯了事,动了家法被打死。只有她知道,外祖父原本已经答应了放她回乡。只是露儿不愿意自已成为她嫁人的筹码,自已偷偷投了井。

她伸出手接住廊檐滴下的雪水,冰冰凉凉,透进了她刚刚升起暖意的心里,滋滋冒出了白烟。

“傻姑娘,便是你不做傻事,我也要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