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元宵节,陆念一同哥哥已回宋州半年的时日。恰逢盛伯治带着家眷和已经七八岁的女儿第一次回宋州过年。盛宁熙虽自出生就深受皇帝喜爱,常常同母亲出入皇城,但性子却没有被养刁。在陆府短居几日,很快便与陆念一和陆离九打得火热,做什么事都要跟着两人。
冬日天黑的早,风直钻人脖子。时光消磨的慢,茶馆酒楼里最常见的便是一圈一圈的人围在火炉旁,讲着家长里短,风流韵事。这天下最能吸引人的便是皇家轶事。即使是在千里之外的宋州,也对受宠的那位贵妃诞下小公主的事议论纷纷。
“江家现在真是炙手可热。”
“可不是么,去年江家大公子娶了祁家的娘子,没多久又送了自个的亲妹妹入了皇城。如今风光正盛呐。”
“这不年头生下了一位小公主,皇帝一高兴封了贵妃。谁能想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江家因为前朝落魄,如今倒算是数一数二的门户了。”
“不知道那位贵妃娘娘何等美貌,听说与故去的先皇后长得像呢。”
“贵妃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你也就只能抱着家里的婆娘想想吧。”
酒楼里,身穿粗麻衣服的少年似乎静静地听了许久,突然,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水溅上了桌子。少年伸手握住了放在桌边的佩剑,然而同桌闲聊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少年迅速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剑身已经抵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
“少,少侠,”
“不要命的话,就继续嚼你们的舌头。”
江淮从被大哥接回便送去了武当山习武,今年本是师傅念他几个年头未曾回家,准了他的假许他下山。没想到他一路快马,路过几个州府都听到了妹妹如今在皇城当中,诞下了小公主。他只想早日回家,和自已那位如今风光正盛的大哥问个明白。妹妹一向不喜欢权势富贵,怎么忽然就入了皇城,成了贵妃。
桌边心中烦乱的不止江淮一人。陆念一同哥哥得了长辈应允,带着盛宁熙和几个家中的仆役来酒楼尝这新上的羊肉。没想到听到了祁家的名字,虽然离那日大婚已隔了快一年的光景,依旧难掩不快。她拿起哥哥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已经有些凉了,陆念一从小就不善饮酒,被酒气呛到了喉咙,脸上顿时便泛起了两团红晕。
“念一,没事吧。”
“没事。”
陆念一怀中抱着那只岐县一路抱回来的小猫,轻轻抚摸着雪白色的皮毛,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直到江淮抽出剑,酒楼里一片喧哗。她才重新抬起头来。
盛宁熙从小在京城长大,常常在皇城中走动,何尝见过这场面。嘴唇紧闭着躲在陆念一身后,探出两只眼睛打转。
陆离九皱起了眉头,手放在桌上的佩剑之上,警惕的看着另一边的骚乱。好在没多久,那少年收起了剑,丢了酒水钱与店小二,便匆匆走出了酒楼。陆离九这才松开了握住剑鞘的手。
“这人好大的脾气。”
陆离九有些不屑的看向那少年离开的方向。那些人虽嘴碎了些,但也没说什么大不韪的言论。何必上来动刀动枪。倒是陆念一笑着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盛宁熙的头,给她碗里多夹了块羊肉。
那日她去书房寻陆白牙,刚想敲门,却听见屋内盛家叔父和陆白牙正聊着京中局势。她本想转身回自已院子去,却没想听到了那位江家大公子的名字,想到如今祁家姐姐是他的大娘子,忍不住站在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江琛自已争气,祁老太师虽早就不在朝堂,可娶了祁家的姑娘,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竟也被他收了去。如今又多了层外戚的身份。朝堂上面对面打擂台,哪怕是我也得败下阵来。”
“帝王心术,怎可能容你一家独大,赐婚,扶你上台,那是为了打压前朝势力。如今新政实施已有几年,追随你的文官越来越多,文渊该收一收锋芒啦。”
“可朝堂需要新政,天下需要新政。”
“文渊,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
怀中的小白猫呜呜叫唤了两声,陆念一对上念念睁大的蓝眼珠,缓过神来,低声说着知道了,把盘中的牛肉放在膝上,由着念念伏在她腿上撕咬着肉块。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她撑着腮帮子看着灰白的天色。脑海里忍不住想着祁柔嘉如今在江府的光景,是不是也抱着小火炉在院中赏着雪景。祁家姐姐从她认识起就是清冷又倔强的性子,如今却成了江琛平步青云的棋子,因为一桩婚事与江家荣辱与共,没了退路。可甘愿?
杯中的酒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众人见天色已经晚了,雪像是越下越大,预备着离去归家。陆念一把念念放到地上,饮完最后一杯冷酒,打了个寒颤。
酒楼中拉着二胡卖唱的人恰好唱到梁祝,祝英台被逼嫁与马文才。有几片雪花飘到了她的领口,刺的脖子冰冰凉凉,她低叹了一声没得选,转身上了马车。
皇城的西边从前朝起就有藏经楼,内置经书孤本。前朝与本朝信佛,虽宫禁森严,却常有僧衲前来摘抄。皇帝孤身走了进去,这楼中住着一位和尚。虽说是和尚,可长相却格外可怖,面上有一道刀疤从眉心划到嘴角。他静静地盘坐在地上,眼睛紧闭,嘴中喃喃念着佛经,时不时敲响面前的木鱼。直到皇帝走近,他也没有睁开双眼。
“朕常来你这,莫不是嫌我烦了,眼不见为净?”
那和尚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单手竖起,微微点了点头,又重新闭上眼睛,继续念着佛经。皇帝也不恼,提了提龙袍也盘坐下。
“朕今日来,是想同你说,朕遇见了一位女子,与先皇后长得很像。朕封了她为贵妃。”
和尚持木槌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重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皇帝。
“此人非彼人,人死不能复生。皇帝不应过于沉溺前尘往事。”
说完这番话后,和尚再次闭上眼睛,继续敲打起木鱼来。皇帝知道和尚的脾性,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窗外阳光正好,可藏经阁内却只点了几支蜡烛,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落寞。他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和尚摆了摆手,苦笑着说,
“朕常想,若当初那位女子没有死,你们成了婚。是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身后一片静谧。
木鱼声久久没有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