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晚间的风正清爽,陆念一翻过矮墙,祁柔嘉正坐在树下,手中捧着一卷书。瞧见她来了,对她招了招手,

“小念一,快下来,厨房有新做好的乳糕呢。”

陆念一忙翻下墙头,她一头扑进了祁柔嘉的怀抱中,紧紧抱住祁柔嘉,久久不肯撒手,只觉得心中委屈又欣喜,她抬起头,满脸泪痕,一双凤眼含着泪光凝视着祁柔嘉,眼中满是眷恋。

“怎么了,挨先生手板受训了么?怎么这么委屈。”

祁柔嘉温柔地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抚去眼角的泪珠,陆念一静静地趴在她的膝头,喃喃自语,

“姐姐,别走,姐姐,”

“傻孩子,姐姐要嫁人了。”

说完祁柔嘉站起了身,似是要向屋中走去,陆念一伸出手想要去捉祁柔嘉的袖子,却扑了个空,顿时空中尘土飞扬,她被风迷了眼睛,不知道怎的站在了悬崖之上,脚一滑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啊——”

从梦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外有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她抹干净眼角的泪痕,坐在床上回忆着刚刚的梦境,摇了摇脑袋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在侍剑山的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两月。林氏说再过明日就该返程回宋州了,不然赶不上今年的中秋。

“怎的,你在我这就不是一家团圆了?姓陆的那小子自已过个中秋能要了他的命不成。”老宗主虽嘴上不饶人,却也安排了几位叔伯送他们明日下山,还往他们的马车中塞了不少包袱,让他们带着路上吃。

陆念一这两月每日清早被老宗主拉着在大槐树下练拳,说是可以强身健体。没想到两月练下来,果真神清气爽,连气息都顺了许多。再就是与她那小猫吃吃喝喝看陆离九练剑。后山的大叔自那天之后每日都会放一片肉干在院中,兄妹俩每隔两日便去他那坐坐。七师叔说有日得知他俩常去,一脸惊讶。

“那是个铸剑师,来历我倒是不清楚,只知道老阁主收留他在阁中,每年收几把剑当作伙食费。他性子怪异,平日里没事我们从不去他那院子。”

陆离九知道后便缠着那大叔炼把剑给他,没成想那大叔看了眼他还没长开的身形,只说了句好剑你也耍不开。气得路离九直跺脚,没过一会又舔着脸去求那大叔,实在不行先赊着,等他十六岁时再来取还不行吗。

虽说对这个小子那大叔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可对陆念一倒是格外上心,知道她喜欢下棋,便用木头给她磨了一套棋盘放在院中。

“大叔,你知道人的心长在左边还是右边吗?”陆离九坐在树下与妹妹对弈,见大叔摘下肉干喂给念念,嘴上酸溜溜的说。

“哼,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偏心。若是你小子也和你妹妹一样,生得这一副好相貌,你要多少剑我都给你。”

那大叔喂完了肉干,又走回屋里去了。陆离九自讨没趣,嘴里嘟囔着我们一母同胞能差多少,继续抓耳挠腮的同妹妹对弈。

“念一,你有没有觉着你这猫才几日,就长大了一圈?”

“是吗?”

门外念念吃着肉干,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似乎是听到他们在议论,抬起头喵喵的叫了两声,又重新低下头去。陆念一虽心中也觉得这猫长得是快了些,但三师伯和大叔都说这猫与她有缘份,想也不是什么凶兽,便也没有多想。

“我看你是棋下得太臭,想趁我不注意偷我两子吧。”

“说什么呢,看我今日非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臭棋篓子,你什么时候赢过我?”

屋内不时地传出一声声清脆的打铁声响,似是金戈铁马冲破中原,响彻云霄。一子落,便是一城攻。陆念一想,侍剑山真是个好地方。

再好的地方,也不会比此时的山中,还好了。

第二日众人下山前,陆念一和陆离九拜别了外祖父和师叔伯们,正准备上马车时。后山那位大叔却赶了来,手臂中还夹着油布裹好的一个长长的东西。

“等等。”

众人停下脚步,老宗主轻轻皱了皱眉,往前迈了一步,对那人行了个礼。

“不过是小女带着两个娃娃即将启程,劳烦远送了。”

络腮胡大叔摆摆手,将手中油布裹着严严实实的长匣子抛给了陆离九。

“小子,给你的。等你十六岁时,我都不知道死没死,还是先给了你。”

另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点的包袱递给了站在马车旁的陆念一,此时陆念一才察觉出今日这大叔有什么不同。

他一改往昔那副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样子,不仅将头发整齐的梳起,胡须也修剪的干净了许多。只今日陆念一才得以好好端详这大叔的面庞。他皮肤黝黑,两道浓密的眉毛如同笔直的线条,虽头发有些灰白,可眼中却看不出有中年之人的沧桑。脸侧有一个黥刺,似是过了许多年头,墨迹有些模糊,难看出当年刺的是什么字。

“这是给你那小白路上吃的肉干。”

他没有多说什么,陆念一行了礼谢过他后,他便站到了老宗主身旁,目送他们远去。陆离九坐在马车上迫不及待的一层层拆开那油布,露出一个黑色的剑匣,当中以朱红点缀着花纹,掀开剑匣的盖子。即便是从小在侍剑山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稀奇刀剑的林氏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剑鞘混体通黑,镂空雕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恶龙,仿佛在争夺着中间那镶嵌的一颗红色宝石。剑身两尺三寸,由玄铁而铸,通体黑色透着淡淡的寒光。

剑柄上刻着两个小字,掩日。

众人面面相觑,陆离九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过剑鞘,若不是机缘巧合,谁能想到这从古传下来的名剑竟是在侍剑山一位不起眼的铸剑师手中。五师叔和七师叔还想再多看两眼,陆离九忙把剑匣合上,抱在自已怀中。

“小离九,你才十岁,还耍不开这剑呢,两位师叔替你保管着。”

“反正我们都要去你家继续教你剑术的,你害怕我们抢了你这剑跑了不成......”

马车在山间逐渐远去,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前庭只剩下老阁主与那络腮胡大叔站在庭中,他正准备离去,却被身后的老阁主喊住。

“这么好的剑就赠给了我那外孙,不心疼?”

络腮胡大叔停住脚步,摇了摇头。前尘往事已经落去,这剑终究是要传下去的,给了那小子,总好过在自已手中,葬在深山,见不得天日。更何况,那俩兄妹来的这些时日,却是他这么多年最开心的日子。

“你那外孙女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络腮胡大叔看着湖中的一对鸳鸯,似是在嬉水玩闹。他第一次见到那女子时,她也刚刚十岁,一双凤眼风情万种,正在河边赤着脚打水玩。他家中世代铸剑,那时他还是父亲的学徒,本是去水边帮忙接水铸剑,却忍不住被这姑娘的身影吸引住,一站就是好久。

直到姑娘发现了他,却也不恼不惧,穿上鞋同他行了姑娘家的礼,说自已在林间迷路,等家中人来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让她暂且歇脚的地方。他慌不迭的点头,领着姑娘去了自已的住处。

后来不少官兵寻上了山来,他才知道她是将军家的千金。相较之下,自已只是个打铁的穷小子,便绝了那念头。

“谢谢你收留我半日,下次若是有缘,我还来找你玩。”

姑娘俏皮的与他告别,虽在山中面上沾了些泥尘,可眼眸中透着清亮,像山间的泉水,不染尘世间的苦难。

这一眼他就记了好些年,后来他出了师,去将军府中替将军铸剑,才知道将军的女儿已经许配了人家。可他还是想要再见那姑娘一眼,就一眼。

天公作美,有日他在军营外又碰见了她。那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可还是蹦蹦跳跳,连身边的婢女都喊着姑娘,慢着点,这不比家里。她走起路来的时候,腰间佩着的小玩意也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路伴着她。

“咦,你好生面熟,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铁具,低头行礼,她身后的婢女追上来拉着她就要走,可她却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男人,欢快的说我认得你,我十岁那年在深山走迷了路,是你收留了我半日,还给我烤了野味。

“是,是小人。”

姑娘笑嘻嘻的问他,在府中待了多久,待得可舒服?他只呆呆的点头,脑袋中无数句话想说,却一句都想不起来。只能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直道谢。

“时候不早啦,下次你再见着我可别一口一个谢字了,原是我该谢谢你的。”

直到姑娘走的远了,他才重新抬起头来,朝着姑娘远去的方向看了许久。他知道自已不该存别的心思,也不能存别的心思,可他心中酸涩,这么好的姑娘,许配的男儿若是辜负了她,必千刀万剐。

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嫁做人妇,回到将军府与家中人大大争执了一番。跑出来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他去给老爷送剑。在屋外见着她,女子没有木然的看着他,只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就要离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自已心中有个声音喊着让她留下。于是便冒冒失失开了口,

“等等,”

女子听见他开口,停住了脚步,那双眼睛看向他时,一池春水乱。他憋了半天话,最后只恨自已少张了张嘴,红着脸说,

“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刀山火海我也替你平了。”

女子眼中有些困惑,想他或许只是想安慰自已,便轻轻的答应了一句好。

他深知自已于那女子或许连他的名字都不知晓。可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去做。只要她不再流泪,只要她不再伤心。便是让他去天上摘下星星,他也会去。

若是当初,他知道那一别就是永别,拼着一条性命他也会留下她,别回那地方去。可晚了,多少年前就晚了。

身后老宗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忍看他通红的双眸,替他说出了这些年的心结。

“先皇后,早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