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月光落浇筑在柳闹儿白惨惨的脸上,透着森森冷气。毕竟已经过了秋收,后半夜,天已有了几分凉意。
“田愚,你金元哥能不能活,全在你身上了!”柳闹儿紧攥着田愚的手,身子微微发抖。
田愚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忙向四周看去,见无人,便用尽力气将柳闹儿拉进了屋里,又将门窗关上,“嫂子,屋里说话!”
“晴草,快把我的药箱子拿过来。”田愚吩咐道。
田愚欲给柳闹儿包扎,被柳闹儿拦了下来,“田愚,你听我说!”
柳闹儿不容田愚说话,便抢着说道,“我要跟着金元离开田邬村!”
田愚下意识地反问道,“离开?到哪儿去?要是被田守义逮住了,可不敢想!”
“田守义不给我们活路,他们要把金元抓到监牢里。”柳闹儿咬牙说道,“用买卖妇女的由头……”
田愚沉吟一会儿,缓缓说道,“嫂子,我已听说,上头政策变了,不光是当官的要大洗牌,像我们这样的黑五类也不再作数了呢!”
“嫂子为啥不再等等呢,金元哥上次抗洪救灾,村里人心里可不少人向着他。而且,金元哥又有能耐,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田愚恳切地说道。
听田愚这样一说,柳闹儿心里忽然透亮了起来,她可算明白为何田守义同吴霞死死揪住金元同她不放了,必然是怕金元于他们的官位有妨碍,她喃喃道,“留下必死!”
“嫂子,这是怎么说?”田愚疑问道。
柳闹儿的眼神凌厉了起来,她的身子软软的,缓缓从凳子 上歪到了地上。柳闹儿冲着田愚磕了一个头,“好兄弟……”
“快起来嫂子,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田愚慌欲拉柳闹儿起来。
柳闹儿又将手中的钱拿了出来,她看着田愚,“我们今夜就要走。”
“都安排好了?”田愚问。
柳闹儿淡淡笑了笑,“只有我妹子金珠和她妈须得安排。”
田愚白嫩嫩的脸忽地涨红了起来,他激动地说道,“嫂子,你放心吧,有我田愚一口吃的,就饿不着金珠同婶子!”
柳闹儿又给田愚磕了一个头,“好兄弟,你金元哥没白认你!”
田愚的眼眶微微湿润,“嫂子,你们这一走可就别再回来了!田守义一门子难扳倒的。在外头,别惦念家里。”
柳闹儿听了田愚的话,看着田愚略微稚嫩的脸,柳闹儿心里一暖,“我记下你的恩了!”
可柳闹儿手中的钱田愚却说什么都不肯收下。
“嫂子,准备啥时候走,金元哥啥时候来?”田愚低声问道。
柳闹儿抹了抹脸上的泪,“他还不知道这事儿,我要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田愚听了,脸上犯起了难色,他忧心道,“嫂子,金元哥那性子可拗得厉害,要说服他不顾金珠、婶子就走,可难呐!”
“而且……”田愚压低声音,“要是照嫂子这么说,那田守义欲整死金元哥,他今夜肯定会守在牛棚那的。”
柳闹儿低头沉吟不语,斑驳的月光落在了她的脸上,“我有个办法,你得帮我!”
“嫂子只管说,我能帮到的,肯定帮!”田愚忙说道。
树影徐徐晃动,转眼已经到了后半夜了,整个村子静极了。
“嫂子,你能保证脱身吗?”
柳闹儿镇定道,“能!你要保证把金元骗到我说的地方,我到时候在那里等他!”
“我这就去,你过约莫十分钟再去!”柳闹儿说着,眼神坚定。
及走到堂屋门口,柳闹儿忽地又折了回来,她抓起盖在碗里的一块儿红薯叶馍馍吃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一天没吃东西了……”
吃着,柳闹儿便匆匆走了。
田愚忧心忡忡地回了屋,晴草的身子已经显怀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是怯怯的神色。
“唉……”
田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但凡稍有气性一些,早就离开了,在这田邬村,他们这群黑五类活得猪狗不如。
“晴草,你去把家里的白面都拿出来,全都烙成油饼,多用油!”
吩咐完,田愚又忙了起来,他拿过一些废旧的书本,将自己家里攒下来的药材一一包了起来,上面写上用法用量。
出门在外,总用得上的。
村里关牛鬼蛇神的大牛棚外,田守义美滋滋地抽着烟口袋,乳白色的浓烟在夜色中徐徐升起。
夜风唰唰地吹在人身上,带着露水的潮气。田守义美美地吐了一口烟,略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皱纹泡在月光中,渐渐地舒展开了。
“好啊、好啊……吴霞这女人有本事,金元买卖妇女,这可不是大罪吗!”田守义抽着烟,凝塞了好几天的血液忽地哗哗在血管子里流得顺畅了,仿佛浑身的关节都被打通了。
吸罢最后一口烟,田守义从大槐树根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抬头,模模糊糊远远地见走过来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子圆润,只见一张白嫩嫩的脸,红艳艳的唇,腮旁挂着两根黑黝黝的辫子,在月影氤氲中徐徐走来了。
田守义觑着眼看着,心里想着,这是谁家的媳妇?
待走近了,原来是金元家的女人。
田守义的身子忽然凉了下来,这个女人妖道得厉害,这样想着,田守义看着柳闹儿那圆白的脸,心里竟有些怯了。
可他毕竟是村长,哪儿能让一个小女子看出来自己怯了。
田守义不紧不慢地将烟袋锅子送进嘴里,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又清了清嗓子,淡淡地瞥了一眼柳闹儿,“是金元家的,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做啥子?”
柳闹儿缓缓低头,再抬头时,那一双眼里已下了一层水雾,“村长,你让我待在这儿吧,别把我一个人关在小学。”
“我怕呀……”
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像是一只嫩白的小手,抓挠着田守义的身子。
田守义竟跟着哆嗦了一下,“怕啥?有啥可怕的!瞎胡闹,论出身,你也是贫下中农,这是关押地主黑五类的地方,赶紧回去……我们可是讲政策的……不伤害百姓,也不会放过人民的蛀虫……”
柳闹儿抬起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用哀怨的、乞求的眼神,婉转地看了田守义一眼,缓缓点头,“好……”
柳闹儿已经走出去好远了,田守义耳边还响着柳闹儿那软软的声音,“我怕呀……”
田守义忽然坐立不安了,他身上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仿佛犯了毒瘾一样,浑身上下没个抓摸,“村里哪家的媳妇也没有这金元家的俊……”
“吴霞把这金元家的一个人关到小学去了?”
田守义嘟囔了一句,忽地起了身,追着柳闹儿的脚步朝着小学匆匆走去了。
田守义前脚刚走,田愚就一闪身从屋后转了出来。
这牛棚里只关了金元一人,田愚跛着一只脚走了进去,果见牛棚角落的干草堆上伏着一团黑影。
“金元哥……”田愚压着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句。
金元微微哼了一声,声音弱弱的。
“金元哥,我是田愚!”田愚拿出一根蜡,用火柴点上,烛光落在金元的身上。
“金元哥……”田愚失声叫了出来,“咋这么多伤……”
金元身上青一片、紫一片,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儿好地方。
金元勉强睁开被打得红肿的眼,扯出一个笑,牵动脸颊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田愚?大半夜不睡觉……你来干啥……”
田愚的鼻子一酸,心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金元哥,你犯了啥罪?他们敢这样欺负你!”
金元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田愚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罪他也受过。
田愚忙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水壶递给金元,又拿出一张还热乎的油饼,“金元哥,你快吃!”
金元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嘴唇上已裂了一道道血口子。
田愚将蜡烛放在地上,趁着金元吃东西的时间,为金元的身上的伤口包扎上药,“金元哥,你咋就愿意让他们这样欺负你?”
金元叹了一口气,又淡然一笑,“不是光杆一个人,家里有兄妹,有老娘,还有媳妇,不敢任着性子来。政策在那放着,不愿意又有啥用,这点小伤,我还能扛,你嫂子她们能够过个安稳日子,我这心里就舒坦!”
“田愚,你咋大半夜跑来了?晴草怀着身子,得好好照看。”金元叮嘱道,“我也吃饱喝足了,你快回去吧……”
“金元哥,你想离开这儿吗?”田愚试探问道。
金元听罢,笑了笑,“以前还有这个念头,现在没了,家里头有牵挂……”
“对了,你见你嫂子了吗?也不知道她回去了没有?两天没个音信了!”金元忙问道。
田愚却抿嘴不语,看来劝说金元离开田邬村是不能了,只得先将他骗走,余下的事儿让嫂子同金元哥说吧。
“咋不说话?”金元心里忽地一咯噔,“你嫂子出事儿了?快说!”
“金元哥,嫂子她……”
“她怎么了?”金元心里像是被烙铁狠狠地灼了一下,他浑身热辣辣地,“哎呀!快说,你要急死我!”
“嫂子她在家忽然昏倒了,我送她去西柳镇上的医院里了。”田愚低声道,“也不知是个啥情况,医生只说让家属快快来,金珠和婶子一个太小一个太老,我就来找你了……”
金元听了,蹭地起身,“不早说……我去……”
田愚忽又喊住金元,金元转头对田愚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金元哥,保重啊……”田愚说着,心里微微有些酸涩,“这东西拿着,路上用得着。”
金元也来不及多想,收了东西便匆匆跑了。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