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大队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严厉的呵斥声,惊走了栖息在窗外杨树上的山麻雀。

屋里,吴霞同几个剪着齐耳短发干练的妇女齐刷刷地坐了一排,柳闹儿一个人坐在对面,她脸上淡淡的,全然没有一丝表情,一双水钻似的眼睛敛去了光芒,茫茫然看着对面一排疾声厉色的女人。

“你到底是哪里人?”吴霞呵斥道,“别跟我们装糊涂卖傻,我们可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柳闹儿淡淡看了吴霞一眼,嗤笑一声,“都说了,西柳镇外三十里地。”

“胡说,那里是乱坟岗!”吴霞冷笑道。

柳闹儿忽地笑了一声,窗外不知何处飘来一团云,遮住了太阳,屋内登时暗了下来。昏暗中,柳闹儿一双晶亮的眼睛闪烁着。

不知为何,吴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多大年纪了?”吴霞又问道。

柳闹儿摇了摇头,“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是二十二岁……当然,也许是其他岁……”

见柳闹儿回答得模棱两可,坐在吴霞旁边的一个年岁大一些的短发女人厉声呵斥了几句,她拧着眉,鼻子两侧的法令纹直直地切到下巴去,“听说你是金元买来的女人,花了一百二十块?”

未及柳闹儿说话,吴霞就忙说道,“可不是,这柳闹儿就是金元买来的。”

短发女人冷笑着哼了一声,“好啊好啊,姓金的地主死性不改,新社会都解放了,妇女也顶半边天,竟然还敢买卖妇女!”

吴霞听这话头,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她怎么没有往这方面想呢,买卖妇女可是犯法的,少说也得被关进监狱里十几年。

“放你祖宗的狗屁!”柳闹儿忽然拍桌子站了起来,她怒斥道,“你们才是被买来的,是我自愿嫁给金元哥哥的,你们再乱说,我撕烂你们的嘴!”

柳闹儿最忍不了别人说金元。

“当时还是王婆子做的媒,她总是什么都清楚的!”另外一个本村的女人说道,“是不是,问问她就知道了。”

吴霞嘴角隐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她严肃说道,“你可真是个傻丫头,被卖了还替人数钱呢!金家不知道怎么压迫你呢!”

“压迫你妈的大头鬼!”柳闹儿骂道,“放我走,你们这群狗人,凭什么抓我!”

那几个妇女毫不理会撒泼喊叫的柳闹儿,“我们要解救你,你以后不用回金家了,就留在这吧。”

“等我们查清楚了,会好好把你送回家去的。”短发女人起身,“吴霞,组织上把她交给你了,务必好好对她做思想工作,新社会可不允许还有这样思想落后的妇女!”

吴霞忙起身答应,她可巴不得这样子呢,待送走了一行人,吴霞又重新回到了屋内。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美美地喝上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柳闹儿,“你可不简单啊,我没少在村里听说你的事儿,又是玩儿蛇、又是跳水库救男人,还有本事把田广林给弄到监狱里去!”

“我要回家!”柳闹儿大声喊道,说着起身欲走。

吴霞淡然放下水杯,不紧不慢地说道,“金元家的,你知不知道,买卖妇女是什么罪?”

“呸!”柳闹儿瞪着吴霞,“我自己愿意嫁给金元哥哥,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才是买来的!”

“我没空跟你掰扯这些有的没的,金元到底是不是花钱买的你,你心里清楚,那村东头的王媒婆心里更加清楚。我问上一问就知道了!”

吴霞放下手中的茶杯,“金元是黑五类,这事儿报上去,金元可要死的。”

柳闹儿停在门口,她嚯地转过身,立在吴霞面前,笑吟吟地说道,“你别惹我,谁动了金元哥哥,我都要让他付出代价的哦!”

柳闹儿这般挑衅,吴霞却仍旧是笑吟吟地,她亲昵地抓着柳闹儿的胳膊,将她拉到座位上,语重心长地说到,“柳闹儿同志,组织上一定会解救你的!”

话音落,吴霞忽地跑出了门,迅速将门从外面锁上,“你现在这儿好好想想,我晚上再过来……”

门吧嗒一下锁上,吴霞猛地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心口也咚咚咚狂跳个不停,她一面朝着村大队走去,一面咕哝道,“真是见鬼了,我咋会怕她个憨女人嘞!”

夜间,天凉透了,风渐渐起了。

厚厚的云袅袅地走了过来,优雅地匍匐在明月的周围。

天,很暗很暗。

金家的篱笆院里,腰粗细的大槐树稳稳地立在庭院中,风卷着树叶哗哗作响。

槐树根旁,金珠痴痴地坐在那里,她的脸色又白又黄,像是把月光厚厚地、一层层糊在了脸上。

她单薄的身子纸扎似的,空洞洞的衣襟随着风簌簌响着,细细看上几眼,她的身子好像随着风荡了起来。

“死那里干什么?过来!”金赵氏立在西屋门口,背后是蜡黄色的烛光,映衬着金赵氏黑黝黝的,像一尊恶鬼,“不要脸的烂货,家里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骂了半天,金珠好像听不见似的,她笑嘻嘻地看着金赵氏,双手抱着膀子,痴痴地笑道,“对不起……嘿嘿……对不起……”

金赵氏看到呆傻了的金珠,她并不认为是金珠病了,她相信菩萨,菩萨告诉她,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不然金元咋会被抓走?金钰咋会好端端地离了家?金珠又咋会有了身子?

那不干净的东西就是金元的女人。

自打柳闹儿进了门,金赵氏一双豆子一样圆滚滚的眼睛就在柳闹儿身上滚来滚去了。单单是柳闹儿那一张圆白的脸就让金赵氏心里不安了,庄稼人的脸都是黑黄黑黄的,哪有那样白净的。

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金赵氏再看柳闹儿便禁不住要惊悚了,柳闹儿那脆铃一样的笑声,金赵氏听着像鬼叫唤。

金赵氏信菩萨,虽说这神鬼东西都给禁了,可人要是专心想要,那什么都能弄得来。金赵氏有自己的门路,她早就准备好了。

案台上齐刷刷地摆放着菩萨像、香炉等物件。当中放着一个草扎的人儿,上面贴着画儿,那画儿上画的是柳闹儿的脸,草人旁左右各摆了三个黄纸红符的纸人。

金赵氏拿了一根一指长的针,她先是将针浸了浸小碗儿里的黑血,随即拿起草人,狠狠地戳入了纸人的心口处。

金赵氏又拿了几根浸血的针扎入那草人的额头、双臂、双脚上。

西小屋的门被人狠狠地踹开,金赵氏回头一眼,眼里顿时盛满了惊恐,手中的草人滚落到了地上。

“你你你……”金赵氏哆嗦着。

柳闹儿立在门口,惨白的脸上一滴血正从额头处缓缓流下。

金赵氏忽地不知从何处来了勇气,她指着柳闹儿掐着腰大骂了起来,用尽了她所能够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话。

金赵氏听过,鬼怕恶人。

柳闹儿脸上挂着淡淡地笑,轻盈盈地走到金赵氏面前,将草人从地上捡起来,又笑吟吟地将草人上的针一根根拔了下来。

她笑着,扶着金赵氏,将她扶到床边,“婆婆,夜深了,你该睡了。”

“你……”金赵氏忽然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股浊气从她口内喷出,她的脸瞬间便是蜡黄蜡黄的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金赵氏喃呢着。

柳闹儿笑嘻嘻地拈起桌子上的纸人,揉成团,塞进嘴里,“婆婆,这小鬼,没有的,你治不了我的!”

金赵氏的脸更黄了,她闭上眼,嘴像是上了发条一样,念着,“菩萨保佑……”

出了门,柳闹儿神色恢复正常,她吐出来口中的纸团。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血珠,揪下来一块儿碎玻璃碴,是刚刚她跳窗户的时候扎进去的。

柳闹儿急急走到金珠旁,含泪问道,“好妹子,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嫂子?嫂子?”金珠的眼神亮了一亮,“对不起呀……”

随即,金珠的眼神又迷糊了起来,“对不起……嘿嘿……对不起……”

金珠身上的血渍干在衣服上,柳闹儿放声哭了起来,“都是我害了你,妹子……”

柳闹儿像想起了什么,她匆匆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将家里所有的积蓄翻找了出来,她拿出来一大部分敲开了田愚家的门。

门开了,柳闹儿却跪在了地上,田愚怎么也拉不起来。

“嫂子,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田愚慌道,“嫂子,你胳膊上怎么流了那么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