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守义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中拿着旱烟。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似的,双鬓角的白发薄薄的,像落了一层雪。
他已在这屋里坐了一夜,从昨天晚上镇里开会回来。
田守义的女人田李氏打着哈欠从里屋里走出来,冷不防看见田守义坐在堂屋,她噫了一声,又转头看看门外,天才微微亮。
“他爸,你坐这儿弄啥嘞?”田李氏开了门窗,将屋里的烟雾散出去。
“忙你的。”田守义说道,声音哑得像是喉咙里灌了一腔子烟灰。
田李氏围上围裙,“他爸,今中午我回娘家去,我爹过八十大寿。我哥一家子也来……”
田守义本来正默然抽烟,忽地问道,“你哥来?”
田李氏睁大了眼,眉梢挂着喜色,“昨天半夜,我嫂子来了,他们家被平反了!还说,村小学校长还请我哥当呢!”
田守义听了田李氏的话,如当头被打了一闷棍,他脑袋里嗡嗡的,使劲儿抽了一口烟,他一夜没睡就是为了这个。
昨天夜里,去镇里开会,说是要给黑五类平反,占了人家东西的要还回去,扣帽子的要把帽子摘掉。
“奶奶的……”田守义恶恶地骂了一声。
田李氏瞪了一眼田守义,“咋?你看不得我哥一家子好?”
田守义冷哼了一声,“他们好了,我们就好不到哪儿去了!”
“这是啥话?俺哥又不会告你!不是一个村,八竿子打不着!”田李氏嘟囔道。
田守义一阵心烦,他背着手出了家门,在门口站了半天,却不知能往哪儿去。
他心里知道,这政策要是落实下来,他田守义在村里连个屁都不是,这几年里他干下了不少坏事儿,本来就不得人心。这村里被打成黑五类的一群人又有能耐,到时候都平反了,他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呢。
“得先把这件事儿压下来!”田守义心里暗暗想着,“先想法儿稳住自己的位儿,再走下一步棋!”
他对权利和地位已经上了瘾,让他一朝变回农民,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田守义正走着,住在村外围的田牛领着小孙子栓儿走了过来。
“村长,忙呢?”田牛笑问道。
田守义揉了揉栓儿的脑袋,对田牛说道,“你这个村外人,咋舍得往村里跑了?”
田牛咧嘴笑道,“村长,我这不是为金元的事儿。”
听见金元的名字,田守义身上有些不自在,“金元有啥事儿?和你这个老货有啥关系?”
栓儿没有领会到田守义变了的脸色,他抢着说道,“金元哥哥是个好人,他上次下大雨的时候,救了全村人!”
田牛扯了扯栓儿,忙赔笑道,“金元救了我小孙子,这人不得知恩图报不是。我听说,隔壁村开始平反了,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没有,所以就特地来跟你说说。”
田守义皮笑肉不笑,他淡淡哼了一声,“啥平反不平反的,没听上头说”
田牛还真当田守义不知情,就忙说道,“听人说是上头昨天晚上下来的消息,”
早晨的阳光落在田守义的脸上,他糙黑的脸上泛着冷光,“老家伙,俗话说操心多麻烦多,不是你的事儿你少管!”
说罢,田守义冷哼一声,甩着袖子走了。田牛怔在原地呆了半晌,忙拉着小孙子走了,他脸上惶惶,这次是他鲁莽了,金元的事儿,他管不了。
“爷爷,金元哥哥会不会被放出来?”小栓儿问道。
田牛也不理小栓,扯着小栓的手就飞步往家走。
村子最东头是妇女主任吴霞家,这吴霞是外村媳妇嫁到田邬村里来的,男人不成器,整日只是好吃懒做,天明睡天黑。吴霞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吴霞的男人受不住家里的穷,就走街串巷揽活干去了,在红白事上打杂,混一口饭吃。吴霞成了妇女主任是田守义一把手的操作。
田守义拍响了吴霞家的大门,吴霞同她七岁的儿子明明正在院子里吃早饭。
吴霞见田守义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她拍了拍明明的脑袋,说道,“吃完饭了去找小栓儿玩吧,妈妈要去村委会开会了!”
待明明走后,吴霞关上大门,红着脸说道,“来的可早呢,才吃了饭。”
田守义看着满脸娇羞的吴霞,心里一点兴都没有,他佝偻着身子,叹了口气,坐在树荫下的一个石墩上。
吴霞见田守义这般,忙问道,“咋?出啥事儿了?”
“咱们马上得下台喽……”田守义自嘲道,“再过几天,屁都不是喽!”
“这是咋说?”吴霞慌了,她当这个妇女主任已经当上了隐,且不说不用上工就有工分,也不论那每月的米肉糖布票的补助,单单别人喊她一声“吴主任”里面所包含的或巴结或者尊敬的情绪就让她舍不下这妇女主任的位置。
“上头政策变了,要给黑五类平反。”田守义又点上了烟,“金元那群人,有文化,还年轻,前几天发洪水,金元又立了大功,得了人心。”
“这几年,咱们少不了得罪人。”田守义抽了一口烟,“再来个选举,我看金元那小子要把我们挤下去……”
“金元?地主家的走狗,一个黑五类,他也配?”吴霞冷笑道。
田守义苦笑,“政策变了,可没有什么黑五类了!”
吴霞见田守义一副愁眉苦脸没有主义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慌了。
“没个破解的法儿吗?”吴霞问道。
田守义瞅了吴霞一眼,吧嗒吧嗒抽起了烟,一声不吭。
吴霞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她低声冷笑道,“现在那金元可还在我们手里,咱们只需想个办法把金元整死……”
话音未落,就听见明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明明推开门,小栓儿也跟着跑了进来。
“妈,你咋还在家呢?”明明问。
吴霞忙笑道,“这就准备走呢,跟你田爷爷在这说了会儿话。”
“你们俩在家里乖啊,别乱跑。”
吴霞说着同田守义去了村委会,路上,吴霞说道,“那金元家的女人是个愣货,问啥啥不知道,我有法子整治她,金元那边可就靠你了。”
田守义看着吴霞,心里五味杂陈,他实在没想到,那个曾经见人就唯唯诺诺的吴霞如今变得这么有手腕。
“嗯,要快。”田守义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