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君惠自顾看着宫人们布置香案,并不看王嬿,只口中漫不经心道:“什么如何。”
“让你主持蜚廉馆啊。”王嬿跺脚,忘了皇后的威仪。
西门君惠淡淡扫她一眼,转身去到一旁,检视宫人的工作。
王嬿追过来,气鼓鼓看着他。西门君惠仍不看她,却道:“这里耳目众多,皇后娘娘还请多注意身份形象。”
王嬿气得又跺脚,转身便离开。
西门君惠在她身后摇头,唉,这样急性子,沉不住气,如何能在宫中生存?转身继续忙碌。
正忙着,突然就来了一个太监传旨,道:“西门先生,皇后娘娘有事找你相询,请移步一叙。”
他跟着太监走了几步,却见王嬿坐在馆里的凉亭中,身旁有人伺候着,正笑吟吟品着茶,笑吟吟看他走近。
他走到近前,一揖:“皇后娘娘但请吩咐。”
“嗯,西门先生免礼。赐座。”王嬿义正辞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端了十足十皇后的架子。
西门君惠坐下,杏林倒了茶奉上,王嬿挥手让侍从退下。
“如何?”她看着西门君惠,仍是这一句。
“嗯。”西门君惠点点头。
“嗯的意思是?”
“就是不错,有长进。”
王嬿狡黠一笑:“你以为我会被你气走?”
刚才那一瞬,她是确实要愤然离去的,却在转身的一刻,突然有了计较。他不是嘲笑她连召见臣子、学士问询的本事都没有吗?她可是堂堂一国皇后耶。如若私交身份撼不动他,难道皇后身份也撼不动?她就不信了。就算是以权势压人,又怎样,谁让他非逼她如此。
西门君惠喝了口茶,眼帘低垂:“那样我就会失望了。”
不只是失望,他还会很为她担忧。
“失望?难不成西门先生你还对我抱了什么希望不成?”
接触到西门君惠的眼神,王嬿才发现自已这话有点不伦不类,透着暧昧。她略红了脸,没了刚才的淡定,急忙摆手:“哎,哎,哎,我没有旁的意思……”
却换来西门君惠狡黠一笑:“旁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他隔着石案,微微靠近王嬿一点,说,“难不成王五公子你希望我对你抱了什么希望不成?”
王嬿略略向后一躲,不敢动作太大,以免惹人注目,却也是被弄得窘迫不堪。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去草楼观,他带她一起骑马的情景来……
却不知她这一下闪躲,落在西门君惠眼里,却也联想起那一次来……
当下西门君惠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你坐得像一根木桩。”
当初,他在马上说:“你坐得像一根木桩。越紧张越容易从马上摔下去。”他的呼吸拂在她的耳朵和颈上,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坐得离王嬿稍远了点,说:“你很紧张?为什么?”
当初,在马上,他坐得离她稍远了点,想一想,又凑近她耳边:“你很紧张?为什么?”
王嬿只是摇摇头。
“你怕我?”
“才没有!”
西门君惠笑了。
当初他何尝不是这样问,她何尝不是这样答。
王嬿抬起头,气呼呼瞪着西门君惠:“你尽欺负我!”
“我有吗?”
“你有!”
“那好,就算我有,你待如何?”
“我……我……”王嬿支吾半晌,才色厉内荏道:“我砍你的头!”
西门君惠眯起眼笑了,细长的凤目益发细长,笑得像一只狐狸。“如若你真有砍人脑袋的勇气和能力了,倒是一件值得赞赏与庆贺之事。”他道。
在宫里,在皇家,以王嬿的位置、处境,若没有一点狠绝凌厉的手段,别说屹立不倒,就是想要生存都难。
王嬿气得说不出话来。
总是如此,在他面前,她处处落于下风。偏他从不肯稍假颜色,让她一二。她来软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地捏,她来硬的,他比她更硬。
“西门,你从不肯好好与我说话是不是?”
她语气里些微的伤感与委屈,令他心里莫名地一牵。而且,她只叫他“西门”,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其中却并无冒犯,只有某种……亲近。
“好啦,我知道让我主持蜚廉馆是你的主意。你自是认为这样很好,让我名正言顺地待在宫里,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来看我,有事找我商询。”西门君惠的语气很温和。
王嬿欲言又止。他只想到她是为自已打算,为自已行方便,却不知她对他的另一重深意。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谈过自已的理想抱负,但她凭本能揣测出他的志向。如果他有志宏道,那么还有什么比得上皇宫里的蜚廉馆更合适的地方作为起点?但她却不想说。
“可是,你并不喜欢?”她指出。
“对我来说,其实谈不上喜不喜欢。无可无不可。”西门君惠笑笑。
“那就是不喜欢、不领情了?原来,倒是我多事了。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对我说:子亟去,无污我?”
西门君惠仰头笑起来,是真正的、开怀的笑,笑得眉眼都眯起来,嘴巴也开得很大,露出森森的白牙。
他说:“你或许是楚威王,但我可不是‘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的庄周。”
王嬿撇撇嘴:“你不愿‘游戏污渎之中自快’,但恐怕也不愿‘为有国者所羁’吧。”
“那倒也不是。”
楚威王曾仰慕庄周,遣使者携带礼物去拜见,聘请他出任楚国宰相。庄周笑答说:“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你快走,别寒碜我,我宁可躺在泥塘里打滚,也不愿被那些俗事羁绊。
“西门,你这人,可真是难懂……也,难以取悦。”王嬿摇着头说。
西门君惠诧异地挑起眉:“为何要取悦我?你想取悦我?”
王嬿静静坐着,抬头望着亭外的天空。参天古柏将天空遮蔽得纵然严实,仍然偶有一角蓝天露出来。她的脸孔比西门君惠初次见她时小了,以前圆润的面颊变作了现在尖尖的下巴,以前仿佛不晓得愁苦的两道娟秀的眉,现在也时常蹙起,轻灵盈盈的杏核大眼,也多了原本没有的许多思虑……身量,倒是也比初见时长高了一些,但未见丰腴,反而整个人拉长了一般,纤细得不盈一握。
她看着那一方细小的天,声音轻幽幽的。
“我只道今生都待在宫里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人了,以为一辈子就在这样四堵墙里了,到老,到死。可是不曾想,有一日会再遇到你。虽然你脾气古古怪怪,为人冷漠孤傲难以接近,不像傅大哥那样亲和友善,可我总觉得你其实心是很好的。看到你,就想起以前没进宫前的日子,还有我大哥……所以,见到你我就觉得开心和亲近,想要你高兴,也想要尽我所能为你做点什么,也但愿能帮上你……所以这样看来,倒是真的想要取悦你了。”
她淡淡笑一笑,笑容如烟轻缈。“但是你却不必有什么负担,我只是为我自已高兴和愿意罢了,不是图什么回报。”
西门君惠扯扯嘴角,没说话。
王嬿站起来:“西门——,哎,我总不习惯叫你道人,叫先生好像又生分——”
“无人时,便叫西门罢。”
随你喜欢。他咽下了这一句。
“好啊。”
其实她一直都想这么叫他,许久以来。
“那,我走了。”
“等一下。”西门君惠叫住她,“现在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在草楼观,你说不想入宫不想做皇后。”
她转身面对着他,静静说:“我从不后悔。尽管我不想入宫不想做皇后,但是既然进了做了,便不去后悔。率性而为是需要资本的,可我没有,所以必须承担该当我承担的。”
“你当我是——朋友?”西门君惠的眼睛里有莫测的光点。
王嬿想一想,然后点头。虽然不像傅稚游那般,她天然的和他亲近,但是,经历了这么些事,至少在她心里,他总是她的朋友。
“你怕不怕我算计你?”西门君惠终于问出来。
王嬿愣住了,完全出乎意料。
西门君惠有些烦躁,又有些急躁,不耐烦地加一句:“就是——你怕不怕我会利用你、我在利用你?”
王嬿回过神来,笑了:“你会么?”
西门君惠神情严肃:“会。”
王嬿也换了正色,道:“那便算计、利用好了。”
见西门君惠用眉毛打出问号,她轻快笑起来:“别看我是皇后,说起来看起来风光,但西门你明白的,其实是什么样处境……而我自已又无心经营。所以,如果还能够有利用价值,又是能够为你所用,那么,尽管利用,千万别客气。”
西门君惠紧蹙的眉松弛下来,含了清风朗月的笑意,点点头:“好,我一定不负所望,好好利用你。”
他或许对她算得没错,但却对她总是看错。他再也想不到,她这样小小弱弱一个女子,竟然如此光风霁月地对他说,尽管利用,千万别客气。她或许不够谙世事,但从来不是傻天真,有着聪慧的头脑和理性,所以他没有开玩笑,也知道她没有以为他在开玩笑。
为什么一定要明白问出这一句?是因为他自私,不想背负思想包袱,算计了人还希望对方是心甘情愿、心知肚明?是因为他不喜欢鬼祟行事,宁愿一切做得坦荡?还是,他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从今以后,这宫里,你不再是一个人。记得,还有我。”
这是他所能够给她的。
夏日的蜚廉馆庭院中,盛开的芍药与牡丹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微风轻拂,花瓣如雨般飘落,落在青石板的小径上,宛若铺上了一层锦绣。庭院中的柳树枝条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树影。蝉鸣声不绝于耳,增添了几分静谧与悠远。远处的池塘水波荡漾,倒映出宫殿的飞檐和蓝天白云,整个景象宁静而祥和,然而这宁静的背后,却暗藏着无数的心事与渴望。
自从西门君惠主持了蜚廉馆,香火便极旺盛。嫔妃们隔三差五便找各种由头去烧回香拜几拜,眼睛却四下打量,想要搜寻出那道紫衣身影来,然每每失望。
馆中有处静室,原是武帝辟来用于斋戒静修以待仙人的,现今被西门君惠征用,用来静修。又在馆后将武帝原在甘泉宫造的通天台移了来,用以观星。那通天台高三四十丈,移动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所以他日常不是在静室,便是在通天台,并不去馆前,那些嫔妃们自是不能得见。便是遇上如段良人般胆大面皮厚、非要请他出来一见的,他也只差人回复一句“先生在闭关静修”打发了去。
如是半月有余,王政君放下心来。
虽说这馆距离后宫也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毕竟是放了那样一个活色生香仙姿倜傥的人物在宫里,她难免担心会有秽乱宫廷的丑事发生。如今看来,西门君惠倒真是一心修道之人,不只目不斜视,索性还避而不见。她虽安心,只是仍少不得敲打下那些烧香去得太勤的妃嫔们。
这日,王婉待众人走后,小心翼翼觑着太后脸色,道:“启禀太皇太后,这月余来,婉儿勤于习舞,总算略有小成了。”
王政君一时没反应过来,秀甲于是提醒道:“早先您不是说宫里好久没热闹过了,要办场宴会吗?”
“哦哦。”王政君这才想起来。
她沉吟着。这阵子皇帝照旧只在皇后宫里过夜,连白日去别的嫔妃殿里走个过场都省了。想是因为她这向身体不大好,没精神,顾不上敲打他,所以就不知收敛了?她倒并不十分不满王嬿,毕竟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约略摸清了王嬿的脾性。反倒有几次王嬿说话办事很得她的心思。那孩子只是年轻识浅,加上没有手腕,所以管不住皇帝罢了,倒并不是非要留了皇帝在自已那儿。
她算已经看明白了。一切根源都在皇帝,皇帝是真的喜欢王嬿,所以不太容得下旁人。
真没想到,竟是一枚痴情种子。
半晌后,王政君心里计较完毕,轻轻拍着几案道:“这宴会呀,办,为什么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