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拿着帕子反复又看了下,才道:“你的?”竟是不想给她。
王婉心如鹿撞,脑海中闪现才子佳人互赠信物的桥段。难道他不想还她,要留作纪念?可他是道人呀。
但是,如他这般风姿,即便是道人,又如何?
“确定是你的?”男子见她迟迟不语,略有些不耐烦。
王婉却一味低头,又一味春心荡漾,并未听出语气中的不耐,而是点了点头。
“那,拿去。”男子皱一下眉,把帕子递过来。
王婉无比娇羞地伸手接过,然后捏在手里,拧来扭去,随心思回肠百转。
男子拱了下手,告辞的言语都未说,转身便走。
王婉忍不住出声唤道:“请留步!”
男子虽停下,却未转身,也未说话,显是在等她说明缘由。
王婉忸怩道:“……刚才……你说……让我随你入道……”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四字已是声不可闻。
男子耳力极好,却是听清了,怔了一刻。他不曾回身,王婉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想必和她一般困窘?
王婉静静等着,过了一阵儿,男子开口:“留待他日有缘。”说罢便要离去。
王婉情急之下抢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继而发觉不妥,又马上松手,急道:“你叫什么名字?好叫我知道——”
不等她说完,那人立刻道,“西门君惠。在下西门君惠。”说罢一摆袍袖,飘然而走。
王嬿握着帕子痴痴立了良久,直到丫鬟仆妇们来寻。她真后悔追上去那一步拉住他衣袖时,没有把帕子塞在他手里,也好彼此留个念想。
他第一次见她,就要她随他入道呢……
此刻,蜚廉馆里,王婉却没法当众说出一年多前的情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西门君惠竟会不记得她,才不过是一年多前而已。纵然她现在比那时出落得更美丽更成熟些,样貌总是变化不大的,他怎可能忘记?
是了,他说不记得,想必是顾虑到自已如今身为皇帝嫔妃,怕为自已和他惹来麻烦。倒是自已冒失了。
想到此,王婉面色稍霁,露出笑容:“是呀,人来人往,西门先生不记得原也正常。记得当时,我还差点动了入道的心呢。想来也是和道门有缘。”
她终是不甘,要说出这一句,以试探西门君惠的反应。
西门君惠淡淡颔首:“但有入道之心,总也不晚。”
一句话,令王婉的心又怦怦狂跳起来。她强自镇定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刚才西门先生谈及世宗孝武皇帝寿延七十,沿用了许多道家的养生法门,不知先生可否赐教,也好叫我等用以孝敬太皇太后和皇上?”
王政君“唔”一声,满意地不住点头。还是王婉这丫头聪明灵活,知道问些实用的。不像其他人尽问些仙呀、道呀的,一点用也没有。
西门君惠点点头:“贵人所问这个原也不难。武帝重视养生,且养生有道,大体
表现在日常的饮食起居方面。约略说起来,有九不吃,五不睡。”
“愿闻其详。”
众人也一个个竖起了耳朵。
“九不吃,即崇尚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张,腐败的粮食不吃,腐烂的鱼肉不吃,颜色难看的食物不吃,气味难闻的食物不吃,烹调不当的食物不吃,不到用膳时间不吃,肉类切割不得法不吃,酱醋调料调味不当不吃,食物安全未经检验不吃。此外,即便对很想吃的食物,也不能多吃。”
“那五不睡呢?”
“五不睡,乃:露天不睡,有风吹头不睡,张灯不睡,脚凉不睡,床头朝北不睡。且,武帝喜屈膝侧卧,较之仰卧,更宜健康。”
王嬿听着,想起孔子的“五不坐卧”——风口处不坐卧,坟墓旁不坐卧,潮湿处不坐卧,恶臭处不坐卧,危险物旁不坐卧,不禁微微一笑。
王婉道,“是不是还有药浴?听说武帝也很重视药浴。”
“是,汤药浴乃武帝从泰山一老者处学来,只是要根据个人体质,并非适合所有人。寻常可用药枕,”西门君惠似是对这些问题乏了,加快了语速:“头为诸阳之会,精神之府,气血皆上聚于头部,而头与全身的经络腧穴又紧密相连,使用合适的药材做枕可使药物直接作用于头部,且药枕中的药物芳香还可开窍醒脑,治病祛邪。”
众人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防微杜渐方是养生大要。衣、食、住、行,但凡一举一动,均或多或少影响身体的益、损、存、亡。各位贵人如若做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谨慎及于细微之处,那么自可延年益寿,福寿绵长。”西门君惠揖了一揖,向王政君和王嬿道:“在下告退。”说罢不等应允,竟如来时般飘然而走。
众人望他背影,叹息声落了一地。
王政君摇摇头,惋惜道:“这六宫粉黛,浓妆淡抹,风姿绰约,被他一映,竟统统变得面目模糊,成了陪衬。”
董昭仪一旁听到,自是不服,暗道世间哪里有人能及得上哥哥。她下意识地望一眼王嬿,见王嬿只是笑意盈盈,并无任何失态,不像其他人般望着西门君惠的背影惆怅、向往,不禁略感欣慰:终究,王嬿还是有鉴赏力的,恐怕也有同感——毕竟是董贤的风姿更胜一筹吧?
她哪里知道,王嬿并不失望怅惘,是因为不必——她若想见西门君惠,又有何难?
傍晚刘衎一进椒房殿,不等坐下,便笑嘻嘻问王嬿,“听说今日西门先生很是倾倒了一下朕的六宫?”
王嬿抿嘴,“如何?你可是吃醋?”
刘衎摇头,拉着王嬿的手坐下:“朕不吃醋,欢喜还来不及。”
“何故?”
侍女们知趣出去,待房内只剩下他两人,刘衎才把前额抵在王嬿的前额上,道:“我有你已足够。有个人让她们分分心,别一个二个眼睛老钉在我身上,千方百计地诱哄纠缠我,我才是谢天谢地,不知有多高兴呢。”
王嬿惊笑,“你听听,这可是皇帝说的话么?叫自已的妃子别向自已邀宠、看别人去?”
刘衎向后一靠,舒服地伸展开手脚,不以为意:“那又如何?何况她们倾慕的是西门先生。”
“我看你才是倾慕西门呢。”
“是啊,我是。”刘衎爽快承认。“谁若是有他一半才学和智慧,都足以令人倾慕。何况,西门先生气质高华,确如天人。”
王嬿噗嗤笑起来:“幸亏西门先生是男子,若是女子,哎呀呀,我看不妙。”
刘衎从一跃而起,瘙她痒:“若是女子如何?怎么个不妙法?你倒是说说。”
王嬿被瘙得又笑又叫,语不成声,不住求饶。两个人笑闹了一阵,这才罢手。然后她又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白天的经过,尤其西门君惠进蜚廉馆时的风姿以及众人的反应。最后她感到无论怎样也难以描述得面面俱到,忍不住说道:“哎呀,你今天实在应该在场的。”
刘衎笑:“我若在场,她们一个二个怎能放开了?还不得拘束死。就是我不在,才能看出她们一个个的真心和性情来。”
“你几时学得这样狡猾了?”王嬿在刘衎身上嗅嗅,抽抽鼻子:“哟,一股狐狸味儿。”
刘衎举起两手,做呵痒状:“你可是又皮痒了?”
“没有没有!”王嬿赶忙摆手。
“西门先生于我亦师亦友,跟着他,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刘衎十分快慰。
“原来如此,我说呢。”
“今儿她们真是一个个见了西门先生目不转睛?”
王嬿抿嘴笑,“你是真好奇呢,还是其实有点介意?”
刘衎摇头:“唉,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心里要是有旁人,哪会天天往你这儿跑呢。她们真倾慕西门先生不是什么坏事。”
“啊?”
“她们一个个都入了道去好好修行,你说这后宫得多清静?”刘衎压低声音:“最好太皇太后也一并修道去,连带那些太妃。后宫就剩咱们两人,你说多好。”
王嬿指着刘衎半晌,说不出话来,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竟打的这鬼主意!只是西门君惠好可怜,要把这宫里一众女子都收伏了入道去,可是任重而道远得很啊。她突然无比同情起西门君惠起来。
这一晚,宫中无数人难眠。回想着白日里的情形,一个个辗转反侧。唯独李珠络,一颗心尽数系在皇帝身上,倒对西门君惠免疫,明知今晚皇上仍旧不会过来,于是早早睡了。
飞羽殿里,董昭仪端坐在铭文镜前,却神思恍惚,从镜中看到的并不是自已,而是兄长董贤。她喃喃自语:西门君惠和皇后有什么渊源呢?其中有什么可以为我所用?西门君惠有没有利用价值?皇上呢?皇上和西门君惠的关系又如何?她想得头都痛了。
轻歌上来催促道:“主子,时辰不早了,赶紧歇息吧,明儿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呢。”
董昭仪恍若未闻,仍沉浸在自已的思绪里,双目怔怔盯着镜子。
轻歌叹气:“这面铭文镜,还是大公子送给主子的。想当初,先帝爷花费了多少心思,打造了这面宝镜,送给大公子。”她轻念镜子的铭文:“日有喜,月有富,乐毋事,常得意,美人会,竽瑟侍,贾市程,万物正,老复丁,死复生,醉不知醒。”
轻歌婉转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寂寥的飞羽殿里,董昭仪眼睛眨了眨。
轻歌继续道,“先帝爷希望大公子能够天下所有美事都齐全了,可结果呢?主子的心事奴婢知道,但这样苦熬着不是事儿,与其坐这儿苦思冥想,为什么不明儿找话试探一下皇后呢?”
“她若不肯说呢?”董昭仪缓缓道。
“奴婢与皇后的丫鬟橘井交好,可以去试探问问。”
董昭仪慢慢回过神来,将思忖宣之于口:“好。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为我们所用,但随时留意着总不会错就是了。我总觉着,看今日皇后和西门君惠眉来眼去的情形,他们不只早就相识,而且怕是另有内情。西门君惠越是针对我,我反倒越发确定了。就从这儿下手吧。”
飞羽殿里的灯烛终于熄了,董昭仪安歇下来。
而飞翔殿里,王婉躺在榻上,却依旧辗转反侧。她闭上眼,眼前便一忽是一年前的西门君惠的脸,一忽是今日西门君惠的脸,又一忽是两张面容的重合,都是那样笑笑看着她的样子,眉梢眼角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她极力想要压下去,但就像浮在水中的葫芦,按下去又浮起来。
“但有入道之心,总也不晚。”
她仿佛看见西门君惠近在咫尺,对她如是说着。
不晚吗?真的还不晚吗?
次日,刘衎请示过太皇太后的意思,将蜚廉馆交给西门君惠主持打理,说是既然蜚廉馆重见天日了,又有西门君惠讲道开的好头,那么不如让它脱离废弃闲置的命运,也算物尽其用。
王政君想着日后宫里既然有个可以烧香拜神的去处,也好过总在自已宫里烧,弄得到处烟气腾腾烟熏火燎的。自从前朝巫蛊案后,宫里对烧香拜神也多了诸多忌讳,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蜚廉馆,那些妃嫔们烧香拜神也就不必偷偷摸摸的了,一切搁在明处反而不易藏奸。于是也就欣然点头。
待刘衎兴冲冲把这消息告诉西门君惠,西门君惠只一怔,便道:“怕是皇后的主意吧。”
“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刘衎不由惊异。
西门君惠叹气:“想必是因我当日说她身为皇后,连召见臣子、学士问询的本事都没有,这皇后不做也罢。故此,她想了这主意来。”
果然,西门君惠才领了旨,安排了人手在蜚廉馆里按照道家的讲究正重新布置,王嬿便带着贴身侍女,兴冲冲来了。
“如何?”她抑制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