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根拍床,说王莽你还不赶紧去把淳于长这厮干的好事报告太后?王莽赶紧领命去了,见到太后,说,姑,我叔王根让我来向你汇报个事……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太后王政君一听说也大怒,说,这么大的事,走,报告皇上去!

于是……淳于长的下场不难预料。

成帝刘骜其实是一个很宽容的皇帝,一个很够意思的基友、玩伴。纵观刘骜一生,在位二十五年,基本都是对人以吓唬恐吓为主,倒很少砍掉别人的脑袋,算是比较仁厚的一位了。

可是,当仁厚皇帝刘骜听到好基友好玩伴淳于长干的好事,立马不仁厚了。他没法淡定,彻底地出离愤怒,绿色小火苗噌噌上窜。什么,还推到长安街去砍?那得要多少时辰?不行,我一刻也等不了了,立刻、马上的,叫他给我人头落地!

于是诈骗犯淳于长,人生的最后一刻连繁华的长安街都没机会再看上一眼,就在牢里直接、就地被砍了。

许皇后被赐服毒。

亮走了,只剩了瑜,瑜也就亮了。

公元前8年,王根病重,举荐王莽代替大司马之位。终于,十一月,王莽继他的三位叔伯之后出任大司马,时年38岁。

王莽执政后,克已不倦,钱都用来款待名士,生活反倒更加简朴。俭朴到夫人王氏衣不曳地、穿着布围裙,以致于被前来做客的百官公卿误以为是下人。要知道,贵妇人皆以拖地长裙为贵。

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王莽正用体温和热情、雄心和抱负,温暖着他的大司马宝座时,公元前6年的冬天,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千里之外,陈留郡济阳县的济阳令刘钦,迎来了他第五个孩子的降生。

小男孩出生时,四周溢满赤光,亮如白昼。

刘钦想起来,今年田地里的稻禾长势特别好,竟然一茎结了九个谷穗……

于是,他给这个小男孩起名叫——刘秀。

《河图合谷篇》上说:“帝刘之秀,九名之世,帝行德,刻封政。”不管是刘钦还是王莽,此时都远不会想到,这个名叫刘秀的男孩的第一声啼哭,宣告了一个不可知的辉煌未来。

看似已经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位的38岁有为青年王莽,大司马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就即将迎来他人生的一次重大低谷。他摩拳擦掌,正要大展宏图一展抱负时,汉成帝挂了。

成帝刘骜挂的时候44岁,已经在位25年。他自已估计是很愿意在皇位上再多坚持几年的,可惜他的身体走得比灵魂快太多,所以思想还没跟上、还没有死的意愿时,身体已经说哥们儿我撑不住了、得先走一步。如果他能等两年再挂,也许王莽就能站稳了脚跟。

自古皇权更迭,权力转移,势必带来大的变动。

就这样,刘骜死了,刘欣继位,王莽的坏日子临头了……

王嬿随长兄王宇离开云来酒楼回家的路上,忍不住问了王宇一个问题:“大哥,父亲当初因何不做大司马了?”

此前她从未对此好奇过,但刚才听那位西门道人说到父亲如今又是大司马了,她不禁产生疑窦,想要追究从前。

王宇本不欲说,但也是想到西门君惠的话了,想起那句“身为大司马的长女,是容不得年轻识浅的”,不由顿了顿,琢磨了下,然后放缓了缰绳,在马背上凑近妹妹的耳朵,悄声道,“自然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嬿不是很明白,“如果是这样,那父亲已历经两位皇帝,不是该永不录用吗?怎会——”

“我那样说只是图方便,事实当然更为复杂。”王宇道,仍然压低了声音,“我们全家这次能从新野回到京城,以及父亲这次临危受命,全是多亏了太皇太后。”

“姑祖母?”

“嘘。要叫太皇太后。姑祖母那种民间称谓可不能乱叫。”

王嬿应了一声,又道,“大哥,你说皇上怎么突然就崩了呢?前些天还好好的呀。”

他们身处闹市,虽然在高高的马背上坐着,又有嘈杂的市井音响彻周遭,但王嬿仍然知晓其中厉害,也学兄长的小心谨慎压低了声音。

“这——我哪知道。”王宇含混应道。

他自然不能对妹妹言明宫里传出的那种秘闻。刚在酒楼,表兄王丹曾悄悄告诉他,皇上的死据说是因为春药使用过量。当时他就立刻心中腹诽,怎么和当初那位一个死法?

当初,成帝刘骜夜宿长乐宫,早晨起床穿衣时忽然身体僵直扑倒在床,动弹不得,天完全亮时就崩了。据说当时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在场,而且据说是和某种与春有关的药物使用过量有关,以致精尽人亡。

如今时隔7年,成帝刘骜的继任——哀帝刘欣竟也步了刘骜的后尘,因为同样的原因死在床上。是历史喜欢重复它自身,还是历史和命运本身缺乏创意?

也许缺乏创意的是人。

不日,王莽重掌大司马印的消息尽人皆知,王莽宅邸回复了往日荣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自从上次皇宫夜宴之后,王嬿便时常被姑祖母召进宫里作伴。王政君对这个老王家的孙儿辈颇有些青眼相加,待她很是亲近。王莽既喜且忧,喜的是女儿能够得太皇太后欢心,忧的却是一怕女儿言行不谨造成疏漏,二怕引起其它王家人的嫉恨,毕竟有女儿的并非他一个。

他委婉地向姑母表达了这番心思,谁知王政君眼一瞪,冷笑道:“我这一生都受人摆布,怎么临到这个时候,我喜欢哪家的孩子还得看人脸色眼风不成?我就是喜欢嬿儿,有本事他们也调教这样一个乖巧听话又知书达理的好孩子来。”

王莽只得唯唯诺诺退下,暗地里却一再叮嘱王嬿,要她千万不能仗着太皇太后的宠爱轻狂,尤其是在王家其它表姐妹面前一定要低调。

王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小小的脸上没有表情,轻轻道:“难道父亲会以为嬿儿是轻狂之人?”

她没有叫爹,只说父亲。

王莽自觉失言,怕是伤了女儿的自尊心,忙道:“爹不过是提点。”继而又道:“有时候都觉得你端庄稳重得不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怕也只有在你大哥那里才顽皮一点……爹信得过你,自然知道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是妥帖的。”

王嬿郑重点头:“自然。爹如今是大司马,女儿自当凡事小心谨慎。”

“你几个兄长要是有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王嬿咬咬唇,道:“父亲没旁事的话,女儿退下了,不敢打扰父亲。”

她拖着裙裾离开,一张小脸怏怏的。

人人都以为进宫陪伴太皇太后是天大的荣宠,叮嘱她这个那个,又是艳羡又是奉承,谁又知道她并不愿意和稀罕?与在宫里谨言慎行,处处小心翼翼仰人鼻息相比,难道她不是更愿意躲在自已闺房或趁父亲不在时溜到他书房捧书而读?

皇宫有什么好?从她第一次进宫那天就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阴谋的地方,她巴不得远离,一步也不踏进呢。

起初,王嬿以为姑祖母很慈蔼,七十岁的老人家见到她时总是笑眯眯的,还招呼宫女拿出各种好吃的任她挑选,每次离开时也都有赏赐。所谓陪伴,也不过是捡几册竹简,总归《诗经》《论语》之类,由王嬿朗声诵读,而姑祖母则倚在案上假寐。有时她以为老人家已经睡去,不想诵读扰到姑祖母清梦,谁知稍稍一停,姑祖母却倏地责问,“何故停下?继续。”王嬿有时会吐吐舌继续,有时则说自已累了,央求姑祖母让自已歇息一下,姑祖母总是含笑应允,不免又招呼她吃些这个尝点那个,不住让人奉茶送水,十足其乐融融的祖慈孙孝图。

王嬿第一次见到太皇太后王政君并向她请安时,便以“姑祖母”相称,当时吓得母亲王氏不轻,立刻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边说自已教育不当,一边还揪扯着女儿一并跪下请罪。谁知王政君却很喜欢这个九岁的孙儿辈小女孩用如此民间的称谓称呼自已,丝毫不觉冒犯,反觉无比亲近。她一辈子浸淫宫中,一步步爬上太皇太后的位置,早已不缺尊崇、敬畏,缺的反倒是亲情、血缘之间的一点真挚的亲近。虽则王家子弟众多,但对她也总不过敬畏或索取,简单纯粹的亲情几不可见。

自此王嬿便得了懿旨,可以在私下与太皇太后相处时以姑祖母相称,明面上自然还是要尊称太皇太后。

王嬿自然是熟读《诗经》《论语》的,且早已失去兴趣,更向往的是那些父兄不让自已涉猎和接触的书册,真真愈是禁忌愈是吸引人。对于每每被召唤入宫仍是读经史那些,深感无趣,某日趁着姑祖母心绪极佳,她便趁机道:“嬿儿可否向姑祖母请教一事?”

“讲。”王政君懒得睁眼,闲闲靠在绣垫上,一旁的宫人轻摇着蒲扇。

“嬿儿好奇,父亲当初因何不做大司马,而如今又做了?”王嬿问出那日向大哥打听却并未得到明确解答的疑问。既然大哥说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

王政君的眼睛立刻睁开,迸出两道精光,吓得王嬿轻轻一缩。看到王嬿的惶恐与迷惑,王政君笑了,虽则苍老但保养得当的脸上是一份了然,还含有些许欣慰,却也有着矛盾。她心情复杂,不知是该让这孩子保持纯洁无知,还是该当让她知晓些朝廷、宫廷里的事情。她也说不上,自已是希望这孩子将来嫁入官宦人家,还是入宫来。如果入宫……

王嬿看着陷入沉思的姑祖母,不敢出言打扰,懊悔起自已刚才的问话来。

半晌,王政君问道,“你为何想知道?”

“只是——好奇。”王嬿嗫喏。

“何故好奇?”

王嬿咬了咬嘴唇,迟疑着,终究还是在姑祖母的眼神威逼下说了出来:“嬿儿知道原本的大司马是董贤董大人。”

“董贤!”王政君冷哼一声,满是不屑,语气中还夹杂有薄怒。

王嬿吓得不轻,赶忙挺直身体,由坐姿改为跪姿,拜伏在地道,“请姑祖母原宥,嬿儿不知深浅,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事,请姑祖母责罚。”

王政君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孩子真是实诚,她不求告,不说念在她年幼识浅请姑祖母不要降罪责罚,反而直接请罪请罚。倒是个……

“行了,起来吧。”王政君说。

一旁的宫人立刻扶起了王嬿,王嬿小脸煞白,又赶忙谢恩。

王政君既觉不忍又觉扫兴,挥挥手道,“罢了,你且回去吧。”

王嬿从宫中出来,上了自家马车,一颗心还在砰砰狂跳。爹怎么提点她的?让她不要仗着太皇太后的宠爱轻狂,让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妥帖”,她还为此和爹置气,觉得爹小看了自已,今日倒好,她还真是妥帖、不轻狂呢!头一个问题姑祖母已显不快,到提及董贤,姑祖母简直……

姑祖母看样子很不喜欢董贤。但为什么呢?王嬿回想夜宴那晚,似乎那天晚上姑祖母对董贤还颇为满意啊。

她不敢再想下去,从马车上扭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宫门,只觉朱红色的门像一张血红的大口,门内的人一旦被吞噬进去就再也无望出来了。

她见惯了姑祖母的慈祥和蔼,却忘了姑祖母的真正身份,那是太皇太后,连天子都要尊敬和礼让三分的存在,何等威仪,怎会是慈祥和蔼的七旬老太太?姑祖母刚才的态度令她恐惧,有种朝不保夕、随时会被处罚,甚至性命不保的感觉。当然她知道姑祖母可能至多只是责罚她抄写经书,或者罚跪,绝无性命之忧,但仍是感到后怕。

原本她还想着在宫中也许某日能够遇上赵太后和班婕妤,可以近距离看到她们,听听她们说话也是好的,如今却不做此奢望了。宫里规矩、束缚太多,谁知道哪句话又会说错。

回想自已临走前姑祖母靠在绣垫上闭目养神、连眼都没有睁,只是挥挥手让自已告退的样子,王嬿想,这该是自已最后一次进宫了吧,大约以后姑祖母都不会再召自已了。

这样一想,她心里反而安定和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