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皇太后的噩梦
长信宫的夜晚静谧而幽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雕龙画凤的柱梁上，却照不进寝宫深处的床榻。一点宫灯如豆，安静地守护在黑暗中，守护着床榻之上的太皇太后。稍远，地上睡着几个守夜的宫人。
王政君在锦被中辗转反侧，最后爆发出一声惊呼，猛然醒了过来。
宫人们闻声而至，擎着烛火，见到太皇太后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大张着嘴喘着粗气，紧紧抓住锦被的手在微微颤抖着。烛光摇曳，忽明忽暗，映照出她苍老而又憔悴的面容，此刻那张脸上满是惊恐，目光越过宫人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搜寻着，似乎黑暗中隐藏有什么人。
宫人们一阵忙乱、安抚，随着呼吸渐渐平稳，王政君的思绪也开始清晰起来。一个噩梦，如此而已。
她就着侍女的手喝了两口水，屏退众人，却再也无法入睡。
她在梦中见到了先帝，先帝手持宝剑，步步逼近，冲她厉喝，“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你要亡我刘家么！”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每一下都敲打在她的心上。
如果当初她能够手腕硬些，是不是刘骜就还能再多活几年，至少不会那样死去？
她是元帝刘奭的孝元皇后，刘骜是她和元帝所生的嫡子，是西汉的第十二位皇帝。
刘骜，这位大汉第十二当家，早在还没有继承帝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沉湎于酒色了，只不过登基之后更加肆无忌惮。他女色男色通吃，从张放、许皇后到班婕妤，再到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在纵情声色的羊肠小道上一路高歌猛进，从未停歇。他的男宠张放，史书上说是“少年殊丽，性开敏”，平日里“与上卧起，宠爱殊绝”。
想起张放，王政君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说起来，张放还是刘骜的堂兄弟，也是有身家有来历的世家子弟。汉武帝时，号称天下第一酷吏的张汤，就是张放的先祖。张汤的儿子，张安世，在汉宣帝刘病已时代，号称汉朝第一富翁。张放是张安世的四世孙，张汤的五世孙。有这两个功勋盖世的人物，承蒙祖上阴德，张家后代一直生活得不错。张放他爹娶了刘骜的姑妈敬武公主，生下张放，而张放又娶了许皇后的妹妹为妻，他和刘骜可谓亲上加亲。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要好起来同吃同睡同玩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只是不知几时起竟发展出了超出兄弟的情谊……刘骜把张放提拔成中郎将，两人还经常一起微服私访。
这样好基友一辈子也许对旁人来说是一段佳话，可惜对王政君却不是，她觉得张放无比碍眼，但一时仍是按捺着。
可能刘骜和张放才是那种志同道合的有着共同价值观的伴侣，所以才可以放开手脚一起泡妞一起玩乐，又不会引起嫉妒和纷争。刘骜有男宠张放的时候，对于拥有女宠也并没有停歇过。
继专宠许皇后许多年后，刘骜迷上了班婕妤，宠了好多年后，又开始宠班婕妤的侍女李平，即卫婕妤，然后他去姐姐阳阿公主家见到赵飞燕，连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一并接进宫里，一宠就是更多年。而且，在荒淫的小道上越走越远，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
必须说，刘骜是一个很有想法很会玩的帝王。
刘骜不只喜欢黑色，还尤其喜欢在黑暗中行走，厌恶有灯烛照亮，所以衣服服饰虽然花团锦绣，但是外面都用木兰纱绡罩上。他下令在太液池边修了一座霄游宫，从柱子到帷幕到一应器具、车马，甚至宫人穿的衣服，一律都用黑色。他规定，来到霄游宫中，才能点燃灯烛。
他喜欢出宫去玩，为了夜间出游便利，他造了一个飞行殿——一个一丈见方的辇车，从羽林军中挑选身强力壮的人，拉着奔走如飞。刘骜坐在飞行殿中，两耳呼呼风声有若雷鸣，所以飞行殿又叫“雷云宫”。因为刘骜讨厌车轮、马蹄踏地发出的喧嚣，所以飞行殿所经道路都用毛毡铺地。他每次乘坐飞行殿出游回宫，都会把他宠爱的嫔妃们的好衣服、好吃的，沿途抛撒，送给道路两边的百姓，引得百姓一边拣一边山呼万岁，倒也成为帝都一景。
为了和赵飞燕在太液池中更好地游戏玩耍，他令人用沙棠木做成船，船头用云母装饰，因沙棠木木质轻不易沉，所以命名为“云舟”。有时由勇士潜水，用金锁牵引沙棠舟，在水底拖拽着行走。每当轻风徐来，赵飞燕站在舟上听任风将她吹落水中，刘骜就用翡翠色的丝带系在她的裙裾上在舟上拉着她，直到她在水中玩够了，才将她拉上舟来。
王政君终于坐不住了。
自从刘骜改掉专一的毛病——结束对许皇后十几年的专宠之后，就见一个爱一个，可是怎么到了赵飞燕姐妹这里，就不动了呢？这是要从赵而终的节奏？
原本她也算一个慈祥和蔼的婆婆，虽然看不上赵氏姐妹，但也没有使些什么阴毒手段让赵飞燕莫名其妙死掉，甚至连婆婆一般对儿媳会有的的敲打、整治也一点没干。但问题是，赵飞燕姐妹不只自已没有给皇室生下一男半女做接班人，还把别的妃嫔生的都给灭了。皇嗣关乎老刘家血脉，难道赵飞燕姐俩是上天派来祸乱刘骜后宫，让刘骜断子绝孙，让老刘家断子绝孙的？
这种情形下，刘骜还坚持要立赵飞燕做皇后，她自然不能答应，母子两人僵持得水深火热，谁也不肯让步。
如果当初自已没有拿张放下手呢？说到底，张放终究对自已还是尊敬和忌惮的。那么是不是也许就能阻止赵飞燕当上皇后，也许刘骜也就不至于那么样死掉，并终究能够留下一点自已的血脉？无论如何，这些答案王政君如今已不可能知道了。
她奈何不了自已的儿子刘骜，也没奈何了儿媳赵飞燕，当初所能奈何的，也不过是刘骜身边那群狐朋狗友。她认为儿子正是跟着他们才学坏了。
张放就这样首当其冲被摆在了砧板上。
张放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起初刘骜不堪思念之苦，多次召张放回京团聚，但总是又迫于压力，“常涕泣而遣之”，又把张放一次次放逐。虽然他也曾“玺书劳问不绝”，但后来终是因为顾忌赵氏姐妹也就慢慢作罢了。
古来帝王多寡恩，王政君冷冷这样想着，一边对张放那孩子感到两分惋惜。张放最后“思慕哭泣而死”，刘骜呢，没了男宠，还有女宠，又有了新上位的玩伴淳于长。
如果没有淳于长……
如果不是他帮刘骜谋划，也许赵飞燕还未必能够坐上后位……
虽则淳于长是自已的兄弟王凤举荐，且是自已的外甥，但终究不是王氏一族，其心外向，一味只知逢迎皇帝为自已谋取利益。
可惜呀，世上没有“如果”。王政君坐在黑暗里，再度摇头叹息。
刘骜这么爱玩儿，这么会玩儿，对玩儿这样有想法又孜孜不倦的人，想不酒色侵骨好像是不怎么可能的。所以他才越来越衰弱，以至于猝然崩于公元前七年三月的那天早上。
赵合德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的，既然她在场，而且皇帝还服了春药。自杀，倒是便宜了她。
可是今夜怎么竟会梦见先帝呢？王政君思忖。她如今已是七旬老人，大半生都已过去，刘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了。即便是漫长的白天与平日，她也很少想到他。她想的更多的，是自已的族人，以及——仇人。
也许是因为刘欣也崩了吧，才25岁，与刘骜同样崩法，且同样没有子嗣。至于新帝……她心里已有了计较。
第二日一早，王嬿接到太皇太后召见自已入宫的消息时不免大吃一惊。昨日出宫时她还以为这会是自已最后一次被姑祖母召见，兀自窃喜，谁知不过时隔一夜便……昨日之事她没有对父亲说，也对谁都没有提起，自然家中诸人也不会如她般惊奇，反倒觉得她真是得太皇太后喜爱，竟接连两日接她入宫陪伴。
王嬿心中叫苦，却也只得面上淡定着，施施然坐上宫中来接的马车。
白日里的长信宫自是一扫夜晚的暗昧，焕发着雍容华贵，以匹配太皇太后的尊荣与身份。浓厚的妆容遮掩了王政君不曾安枕的憔悴，她回复了慈爱的姑祖母姿态，笑吟吟望着走进来行礼的王家小丫头，招呼道，“可曾用过早膳？”
王嬿行过礼回道，“嬿儿多谢姑祖母垂问，早膳已在家中用过。”
她终究没有称呼“太皇太后”，依旧是“姑祖母”叫着，以免生分的意味太过明显。
王政君招呼她过去坐下，坐在惯常的位置上，两人间隔着一张案几，道，“今日想与你讲讲昨日你询问之事。”
“是。”王嬿低应，不敢有任何质询，只恭谨听着。
“你终究是我王家女儿，多知道些我王氏一族之事，并无坏处。”
王政君计较已定，无论未来这孩子嫁给谁，只要自已还在，总归都是嫁入大富大贵之家。而身处任何一个高官显贵之家，一个女子有些见识总好过闭目塞听，除了诗书之外一无所知，何况还是她王家的子孙，她怎能看着他们平庸。
王嬿此刻放下心来，得体地微笑着，让脸上写满好奇，恭谨地聆听姑祖母缓缓道来。
当初成帝刘骜没有子嗣，所以册封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定陶恭王刘康之子刘欣为皇太子。他死后，19岁的刘欣登基了，是为汉哀帝。
“你当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听姑祖母也这样说，王嬿点点头。
王政君扼腕叹息。王氏外戚之所以能够独领风骚数十年，自然是因为她和她生了一个皇帝儿子刘骜。她从皇后到太后，她的亲兄弟们五将十侯，都是皇帝的亲舅舅。如果继位的新皇帝是刘骜的儿子，那么就要管王政君的兄弟们叫舅老爷，管王莽叫舅舅，老王家就可以继续天下霸唱。
可惜，刘欣是人家定陶王刘康的儿子，人家那边自然也有母系父系的一大家子。刘欣他爹姓刘自不必说了，还不打紧，终归是老刘家，他娘姓丁，他娘那一系倒也还不关键，关键的是他祖母……
听到这里王嬿才终于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含义来。而且，现在显然是姑祖母这位新帝名义上的祖母，对上了人家哀帝的亲祖母。她益发聚精会神，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黑色的眼瞳照出人影。
宫人静静地打扇，上茶，长信宫内外都十分安静，唯余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
刘欣上位了，人家自然有自已的七大姑八大姨要分封，必然要有自已的亲友团，必然要培植自已信得过的人，必然要形成自已的势力。老王家关人家什么事啊，连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为什么朝廷里最好的位置都要被他们霸占着？得嘞，您给腾腾地儿！
如果是一个软弱的皇帝，再有一个软弱的亲友团，那么没有多年的拉锯战，王氏外戚的羹不是那么好分的，甚至有可能别人根本分不到。
但是。
一但是，就要遭。
“但是”是一片乌云，遮在晴朗无垠的天空上。“但是”是一阵暴雨，击打在含苞欲放的花蕾上。“但是”是一座山，挡在你前进的路上。
刘欣两样都不是。他既不是一个软弱的皇帝，也不是只有一个软弱的亲友团。继位以来，他以杀立威，先后杀了两位丞相、十多位重臣，大臣们噤若寒蝉，莫之能抗。他年纪轻轻，权威竟已和当年的汉武帝、汉宣帝相仿佛。
而他的亲友团则更是强大。尤其，是他的祖母。
刘欣是祖母一手调教出来的。他的祖母傅太后，是汉元帝刘奭的昭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