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霁堂很不喜欢她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的做法,就像埋着一条线,只要他还好奇,就得被牵着“下一次见”。他不喜欢这种琢磨不透的感觉。
可是,他们一定会有下一次相见。她上次下的饵,她料他就算把她查个底朝天,最后还是会咬勾。私港的信息,多么香喷喷,多么诱人!他只是不想让她得意罢了。
他觉得她直率坦然的行事下,藏的是一个狡猾多思的心。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进来寻孟霁堂。
“将军,胡坚勇夫妇已经找到了,成大哥差我来请您速归!”来人是衙门的一个衙役。
“他们在何处?”成胜忙问。
“他们被落石砸死了,尸体正在运回衙门的路上。”来人答。“成大哥正着人去请仵作了,也在回衙门的路上。”
孟霁堂神情一紧,心道果然如此。两边的事情一结合,还有几个疑点待印证,应该就能掀开真相的一角。
程月知听到胡坚勇夫妇已死,甚是惊讶,想得却是胡家这偌大的家业必将经历一番巨大的动荡了。
“我走了。”
孟霁堂抛下一句话,与成胜匆忙离开。
程月知追了两步,大声说:“将军,月知等您,下次见!”
他却头也不回。黑色的大氅在寒风中飒飒而动,掀起了一阵看不见的风波,高大的背影一眨眼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不知怎的,程月知心里冒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眼皮也跟着跳了几下。这阵风波,好似开启了一个命运的齿轮,即将带来一个不再安稳的未来。
她压下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再往门口望去,看见鹿儿正露出半个脑袋,探头探脑的。
“鹿儿”,她笑着走过去,鹿儿比她小五岁,看着憨笨,实则心细,她把她当一个可爱的小妹妹看,走到门口牵了她的手,“咱们回去吧!”
外面围观的人散了不少,只留几个帮闲还在门口。
程月知和鹿儿敲了后门进去。诸葛笔庄内零零散散的几个工匠正在忙活。
昨日下午,程月知和萱草来到了这里。程月知虽然是学徒,但她是表小姐,分到了一间南向的单人间。单人间虽然又小又窄还泛着霉味,但据带她过来的陈五娘子说,这已经是笔庄大师傅的待遇了。程月知没有挑剔,也没有觉得受到了特殊待遇,平静地住了进来。萱草则和鹿儿分到了一间,两人迅速成为了好姐妹。
程月知的隔壁空着,隔壁的隔壁则住着白玉清。据陈五娘子说,白玉清是整个山庄最让人讨厌的大师傅。按她的话说,“这个人目中无人,特别小心眼儿!没事儿,您千万别去招惹他。有事儿,您也尽量避开着他。不然,您会吃大亏的!”
陈五娘子又摇头晃脑地说,“他还有个妹妹,叫白玉霞。我们叫她白二娘子。她是女工们的副工头,二十四了也不嫁人。跟他哥哥一样,也非常……反正没人愿意跟她亲近!唉,您以后就在她的手底下当学徒了,要真有事儿,您别往心里去。您是金枝玉叶的小娘子,如果她故意为难您,您就告诉工头,也就是我姐姐陈大娘子,让我姐姐帮你治她!”
院子的另一头住着另外两个大师傅。一个叫傅耀祖,陈五娘子对傅大师傅评价很好,说他技艺高超,待人友善。另一个叫廖汉生,廖小师傅是傅大师傅的徒弟,在笔庄也是很能说得上话的一位师傅。
“廖小师傅比您大不了多少,有事情您倒是可以问问他。廖小师傅手艺好,性格好,模样也俊,笔庄里的小娘子们都喜欢跟他说话,抢着做他的活儿。”陈五娘子说的眉飞色舞。
程月知安静地听着,看着这么一个不大的小院儿,被无形中被划成了两半。一边儿是两师徒,一边是白玉清,和她。
“程小娘子,我听说您是尊镶金边儿的真仙女,不知道您为什么到笔庄来受这份苦?我可是来笔庄七八年了,还从来没见诸葛家的其他郎君娘子们来过呢。”陈五娘子好奇地打听。
程月知不想和她多说,只回了一句“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就此敷衍过去。
陈五娘子内心冷哼,摆什么谱!面上却十分讨好,希望程月知如众人所说,十分大方,给她一些打赏。
不想,程月知这一次并没有吩咐萱草像在内宅一样打赏下人。她对萱草说,我来这里是当学徒的,不是来当冤大头的。好好干活儿,别的什么都不要多想。
赏,自然要赏。但,要等这片江湖露出真面目时,那才是最好的时机。
没有拿到打赏,陈五娘子内心忿忿,不甘不愿地走了,那态度明显比之前要差很多,萱草见她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而程月知权当看不见,根本懒得理会,以要收拾行李为由把她快快送走。
萱草吐吐舌头,俏皮地朝程月知挤眼睛。
程月知刮她鼻头,“咱们快收拾吧!我看这笔庄就没有一个好对付的人,也没有一份轻松的活计,从明天起,估计咱们就要从早忙到黑啦。”
萱草一边收拾程月知的箱笼,一边担忧地说,“您啊,非要来受这份罪。我早就听说了,学徒一来就要坐水盆。那些水作工,个个儿的手都是烂的。夏天溃烂,冬天生冻疮。最是辛苦了!现在是冬天,那双手要在冰冷的水盆里一泡一整天,您的手从没干过活儿吧,软软嫩嫩的,怎么受得了!”
程月知看着她嘴里念叨着,还有条不紊地给房间里生了炭火,再把文房四宝整齐摆在书桌上,把衣服、被褥拿出来挂好、铺上她。她走过去坐在窗边,沉默地看着外面薄薄的丝絮般的霞光。
萱草忙完了转过头来,正看见她清疏的侧影笼罩在一阵蓝紫色的幽光里。小娘子可真美啊!时而那么近,时而又那么远。她不清楚小娘子在想什么,但她知道,小娘子心性之坚,堪比顽石,而她性格之韧,又胜青竹。小娘子爱笑,但笑里藏着心事。如此复杂,如此夺人心魄。
萱草呆呆地瞧着程月知,直到她转过头来,对她柔柔地笑:“怎么啦,忙完啦?”
萱草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走到程月知的面前,把窗轻轻合上了一些,“日头落了,风冷,您别坐在这里吹风。去烤火,暖暖身子,好吗?”
程月知拍拍她的肩膀,牵着她的手走到火盆旁,拉她一起坐在小矮凳上,“谢谢你萱草。难为你陪我来。”
萱草红了脸,“小娘子说什么呢,我是您的奴婢,您到哪里,我自然就到哪里。”
“嗯,你的话我听到了。接下来,我做我的学徒,你做我的女使,你只用好好照顾我,其他不用管,好么?”
萱草想说不,却被程月知柔和、坚定的神情镇住了。她说,“好!我照顾好您,一定不让您的手受伤,还要让您的手跟现在一样白白嫩嫩的。”
“好”。
主仆两人都笑了。在这窄小而温暖的小屋子里,程月知感到自己选择的路正在面前徐徐展开,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朝她的目标走得越来越近。
金乌西垂,笔庄敲响了散工的锣。没过多久,院门处传来了响声。有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