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位来自另外一所大学:长安林业大学。

一个与他们有关系的教授刚刚死去不久,部分原因正是因为他们两个,可他们两个又要结伴远行了。

司马仲夫对这两位持鄙夷态度,恨不得跳过去不关心他们的故事,但如果不讲一讲他们两个的故事,就会有两个直接后果:一是人们就不会知道他们两俩到底是什么货色,二是就不能引出李秀生和黑鹳的故事。

许多人都没有见过黑鹳,但是李秀生见多了。

李秀生专门研究这种濒危的鸟儿。

西安自唐代便有鹳城之誉,只不过现在人们不太记得了。

据《终南山志》所载,唐天宝年间西安出了一个进士,他在自已的策论中曾提及终南山有鹳鸟,每以此地为过冬地点,从十冬腊月至来年清明时节,野外每可见之。

鹳鸟通体黑而独腹部白,喙部及腿部皆赤,其幼雏尽玄,常随其父母,蔚为天伦,其父母壮大者高五尺有余,舒翼则阔达七尺有余,行则稳重徐步,飞则延颈如箭。

又,鹳鸟品极珍贵,万千涉禽,惟此为美,实乃彰昭大唐国运昌隆之气象云云。

遂御赐鹳城之名,并于城北门之西侧辟地筑九层望鹳塔。

惜乎此塔曾先后两次遭遇劫难,一次是太平天国时毁于兵燹,后于民国初年由西安商帮捐资重建。

另一次是“文革”中被红卫兵小将“破四旧”,付之一炬,所有砖石基础悉数散失。直至李秀生重新发现黑鹳,人们对黑鹳几乎是完全陌生的。

现在本地区自唐代出现黑鹳的记载以来首次发现黑鹳踪迹。

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就是李秀生。

他从复旦大学毕业到长安林业大学来的时候,情况很是不一样。这儿的师资不论男女,老老少少全是清一色的本地人,土里土气,穿得土吃的土住得土,连说话都是土腔土调儿的,总之土得能掉渣儿。

女人夏天几乎不怎么穿裙子,腿上一年四季紧裹着两条裤筒,要多乏味有多乏味。

只有校长办公室的女办事员沈艳秋偶尔穿出一条裙子,在行政楼的走廊上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天天如此。

那时候电子化办公条件比现在自然是差得远,尚未校内网络,所以上传下达的事情经常要靠两条腿。

李秀生是研究珍稀动物的,主攻濒危鸟类研究,搞野外考察是家常便饭,就有许多差旅费要到行政楼来报账,每次来行政楼差不多都能遇上沈艳秋,一来二去,沈艳秋的裙子就深深戳进他的记忆里了。

离开行政楼,李秀生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沈艳秋的裙子和裙子下面晃动的腿。

这是一双白皙、滑嫩和充满活力的腿,从遗传学的角度讲,能跟这双腿的主人一起生儿育女应该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样想过之后,仿佛有了感应,两个人再见面时似乎彼此瞳仁里就多了一份渴望和默契,这是很容易解读的,等于沈艳秋也已对他产生了好感。

渐渐地,彼此间的双向了解丰富起来。

有了在机关工作的便利,沈艳秋的信息渠道始终是畅通无阻的。

李秀生进校未久,关于他的人品、学术水平、科研能力乃至籍贯、婚姻状况、年薪等方面的信息便在行政楼汇总了。

档案馆人事处科研处教务处工会后勤之类的机关单位,总会有人有意无意地把一些零零星星的信息带将出来,然后互相交换。

这些信息又大多经过“两办”——校办、党办——因为“两办”是全校的行政中枢,没有人能绕得过。

事实上,办公室不乏有价值的信息,沈艳秋只需带着一双耳朵便足够了。

譬如:李秀生是复旦的高材生,硕士论文的一部分发表在世界顶尖的《自然》杂志上,倘坚持不懈,有朝一日做到院士这个层次并不是没有可能,前途无可限量。

又譬如:李秀生自幼在浙江天目山边长大,对山上空飞翔的各种鸟儿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爱,幻想将来成为鸟类专家;他孤身一人来到距离秦岭不远的西安,就是要把整个秦岭的鸟儿都调查清楚,这也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

再譬如:李秀生最适合的工作单位非高校莫属,因此也最适合在高校找到自已的另一半。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谈婚论嫁暂时尚未排上日程,本校所有未婚成年女子都有希望。

当然也存在某些调子完全相反的舆论:李秀生所学专业生僻且为人清高孤傲、神经质、没有朋友,这种人如何适应发展变化了的社会环境,注定将处处碰壁,难成大器……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沈艳秋对李秀生都了解到了什么以及内心的看法如何姑且不论,李秀生了解到这个女员工的老父亲曾经是这所学校的组织部部长,几年前刚办理了退休手续。

她本人既未读过大学,也未读过中专,仅仅是一个高考落榜生而已,她能以“白丁”身份进入高校机关,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其离休父亲的庇荫。

而她也的确干得不赖,据说她对工作从不拈轻怕重,领导吩咐什么便做什么,要求怎么做便怎么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传的不传,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倒也积累了一些口碑。

她的这份敬业与勤勉,可能同样与出身干部家庭有关,家庭方面的影响不容小觑。

但李秀生认为她之所以谨小慎微恰恰证明了她的怕失去,她很清楚家庭方面的优势并不能永久持续,将来一旦遇到精简、缩编这样的人事变革,如果别人会下岗她自然也会下岗,而不下岗的唯一理由就是让单位离不开自已,这就需要自已时时刻刻任劳任怨把单位上的工作更多地承担起来。

她巧妙地用努力工作来掩饰自已的恐惧,或者自卑,她无疑是很成功的。

李秀生倾向于认定沈艳秋靠的是自我奋斗,应该属于事业型的那种女人。

坦白说,他打心眼里敬佩这样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虽然内心深处有一些抵制她的出身——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吧,他对为官者和为官者的家庭有一种莫名的反感——甚至一厢情愿地设想,如果她的出身更平淡一些,也许他会觉得她更可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