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金色喜字熠熠生辉。姓陈的管家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他一边和江家的亲朋旧友说着大公子终于娶亲了,老爷和两位夫人九泉之下也能安安稳稳闭上眼;一边看着踏破门槛的各家亲眷心中不是个滋味。

前些年这些人可没少甩脸子给大公子看,如今看到大公子官做得稳了,又与祁家结亲,倒是一个个巴巴得跑了过来,装作一派和睦。江府的门庭因前朝覆灭冷落了这么多年,大公子这么些年过的实在不容易。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就连他也忍不住高兴的掉下泪来。

“陈叔,大喜的日子,快别哭了。”

“哎哎。”

江家那大公子笑得爽朗,实在看不出从小受过什么委屈。纵是京都的街坊们,见了也要叹句这祁家的姑娘实在是好福气,江家大公子温润如玉,虽出身差了些,吃了不少苦头,可如今在朝中也有些根基,又是个豁达的性子。往后也必定能体贴妻子,成一段佳话。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祁柔嘉在众人的笑声和欢呼声中木然的往前走着,伺候的婆子扶着她往前,她便往前。让她跪拜,她便跪拜。明明是婚宴之上,父母之位却供着三个牌位。祁柔嘉心中这才觉得有些酸楚,她想到自已早逝的父母,若不是翁翁从小将她抚养长大,她的命运或许也就和个飘萍一样。

出嫁前,翁翁说江家虽有千万般配不上,但江琛也算是年轻人里数一数二聪慧的,他生母继母又均去了,弟妹年幼,你嫁过去便是江家大娘子,内外事宜不用受人掣肘。

“还有个好处,翁翁不好明言,你是个聪明孩子,会知道的。”

“夫妻对拜!”

祁柔嘉站起身来的时候思绪还在翁翁出嫁前对她说的话里,打了个踉跄,好在江琛体贴的伸出手托住祁柔嘉的腰才没让她绊倒。众人见了四下哄闹着,吹着口哨说江大公子好福气。

她见着江琛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温和,丝毫没有慌乱。他还是那样笑着,从他求亲时,笑容便是如此,似乎与生俱来便镶嵌在他的面庞之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经过了无数次精雕细琢,宛如一件量身定制的华服,紧密地贴合在江琛的脸庞。

祁柔嘉有些厌恶的拿扇子遮住了江琛看向自已的目光,原就是无缘无份的两个陌生人,却要装作深情脉脉,她实在受不了这个男人如此面面俱到,又惺惺作态的模样。

人群随着新郎官到了前厅,祁柔嘉坐在婚床上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屋内婢女是翁翁在她出嫁前特意安排的府中老人,最是在意礼数。见她把团扇放了下来,要自已褪去婚服就要阻拦。

“姑娘,你这传到外面会说咱们祁家的女儿没有规矩。”

“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难道是你要去外面四处宣扬吗?”

那女使吃了个哑巴亏,只能退到了门外,生怕有哪个不长眼的闯了进来看见,自已就是百口莫辩了。

祁柔嘉换下了婚服,将桌上的剪子放到了枕头底下。桌上放着两碟子糕饼,不知是放了多久,祁柔嘉伸手捏了一块乳糕,却只觉得发干。没有在宋州时小厨房做的好,刚刚蒸出笼的乳糕冒着热气,捏上去软和,撕开便是扑鼻的奶香味。

秋千荡啊荡,春去秋来几个年头,陆念一早已过了荡秋千的年纪,却还是喜欢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一双原本清澈灵动的凤眼如今更添了几分妩媚和温柔,愈发有女儿家的韵味。

“小念一,厨房刚做了你最爱吃的乳糕。我让露儿端给你吧。”

“姐姐,等过完年我就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虽这么说着,可甜糯的乳糕端到了眼前,哪有不吃的道理。陆念一坐在秋千上,依旧张着嘴要祁柔嘉喂她。

“刚说自已不是小孩子呢。”祁柔嘉宠溺的把乳糕递到她嘴边,看她心满意足的咽下去。

“也不知道以后谁家小子能娶到你。”

“我不想嫁人。我要再大些,娶姐姐回家。”

那孩子,祁柔嘉看着面前的乳糕愣愣的发呆,不自觉有两行眼泪滴落了下来。那时多好,自已还是未出阁的姑娘,露儿还在她的身边。祁柔嘉再看到屋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可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场幻影,做给外人看的。

“公子,大吉大利,永结同心”

“哈哈哈去领赏。”

门外婢女说着吉利话,有人似是推门而入,祁柔嘉快步坐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掏出剪子,紧紧抵在自已的脖颈上。江琛关上门,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她,随手将新郎官的帽子丢在了桌上,震得红烛的火光跟着抖了两下。

“你若是想要自裁早就陪你那婢女去九泉之下了。”

“新婚之夜,何必做出这副姿态来与我谈条件。”

祁柔嘉听完他的话,缓缓放下手中的剪刀。江琛比她想的透彻,她也就不必用这种自戕的手段逼他许诺。

“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娶我,不过是看中我身后的祁家。只要我活着做你的江大娘子,你便能从中受益一天。”

“是,你我并没有什么情谊。我也对你不感兴趣。”

江琛终于卸下了那层让她厌恶的笑容,他的面色因为饮酒微微发红,可眼神中却看不到饮酒之人的迷离,只是冷冰冰的看着她。

江琛的外衫已经褪去了大半,他缓缓走向床边,祁柔嘉看着逐渐靠近的江琛,面色虽强装镇定,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床里缩了一截。然而,江琛并没有给祁柔嘉太多喘息的时间。他翻开祁柔嘉的手,接过了剪刀戳破了食指的指尖,将血滴在了被褥下的白色布匹上。

“你与我做好表面夫妻一场戏,你要谁做你的婢女,”他微微顿了顿,带上了戏谑的语气,“露儿、还是珠儿,都随你。”

江琛指尖上血迹尚未干涸,他在那白色的布上随意擦了擦,将剪刀扔到了床底。祁柔嘉松了一口气,挪动着身子想往里间去睡。

突然江琛伸出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箍住祁柔嘉的下巴,用力之大甚至让祁柔嘉感到一阵剧痛。她试图挣扎,但江琛的力量太大,令她根本无法动弹。 江琛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祁柔嘉的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但我今生,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永远,永远不要再做出这副姿态。”

京都的酒楼常设有私阁,即为私阁,便是不愿被人打扰的。店小二不上私阁,一应接待全由掌柜的操办。江琛几年前便在狮子楼常定了这么一间私阁。

“江大人前阵子刚刚成亲,怎么还能想起我来。”

江琛沉默不语,没有回答身边的男人,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内衫,动作娴熟地从床铺上坐起身来,将内衫穿好、系紧。他来时空中已经飘起了乌云,空气中沉闷的像是要把人身上的水分吸干。果然没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床榻上的男人见他懒得搭理自已,也不生气,低头玩弄着自已的指甲。

“你之前说,你妹妹哪里长得像前皇后?”

江琛拿外袍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去,对还瘫坐在床榻上的男人说,

“眼睛。”

床榻上的男人轻轻噢了一声,不再多问。窗外的雨声愈发大了起来,打着窗户上那层油纸,得得得发出沉闷的声音。江琛看了眼门口自已带来的一把油伞,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了出去。

滴滴答答的雨声一瞬间变得清晰了起来,又很快随着门被带上重新变得沉闷。赵岐山懒洋洋的支起身子,捋了捋自已有些凌乱的发丝。他赤裸着身躯窝在寝被当中,用力的吸了吸空气中的味道,眯着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嘴角带上了笑意。

“送自已的妹妹上龙榻的人千千万万。不过,江大人啊江大人,”

江琛回到府里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了,江府败落之后,家丁能走的都走了,为数不多剩下的几位也是孤家寡人,再也走不动了,只图碗饭吃。后来江琛做了官,前阵子又娶了祁家的小孙女,门庭才重新热闹起来,可他向来不是一个喜欢人多的性子。只给自已的妹妹多添了些伺候的丫头,便也没再买下人。

他吩咐陈叔准备热水沐浴,紧抿着嘴唇快步走回房间,换下湿透的衣服。拿着衣服的手指,关节像是生生白骨已经从一副血肉中剔了出来,看不到一点血色。他把衣服丢到了自已看不见的地方。

“大公子,水烧好了。”

“这些衣服,拿去烧掉。”

江琛泡在滚烫的水中,发出满足的叹息。近日他总是梦到从前的事,梦到自已的生母独自支撑着偌大的江家,爹从来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即使打了仗回来也不过是摸摸他的头;后来生母去世,爹看上了彭家,书香门第,还有了一对年幼的弟妹,那几年光景也算是好过。彭氏待他很好,弟妹也从未因为与他不是一母同胞而生分了。

直到那场兵变,爹出征前和自已说要照顾好江家,娘躺在床上咳嗽,咳出了血,他梦到下人在院中跑着,手中抱满了家中的财物,雨水冰冷得打在他的脸上,弟弟妹妹在哭,陈叔的头不知道被谁打破了流了一地的血,他被推在了冰冷的地上,沾了一手的泥泞,书房里被爹挂在中央的画像在混乱中被人丢在了地上,娘的脸上被踩上了肮脏的脚印,牌位丢在雨地里,折断了一半......

“琛儿,琛儿。”

“用冷水沐浴会着凉的。”

江琛突然从梦中惊醒,他好像听见自已的生母在他的耳边轻轻提醒着他,可他不敢回头,眼眶却红了一圈,他知道身后烛光照不亮的地方,黑暗当中,空无一人。

江南在门外停留了一会,身边的婢女撑着伞的手酸了,便换了只手继续替姑娘撑着伞,她转头问陈叔,

“大哥最近经常出门回来,自已在里面待这么久吗?”

“是啊,每次回来大公子还让我们把他出门的衣服烧掉,多好的面料,只穿了一两次就...”

江南没有再听陈叔的抱怨,她微笑着对陈叔点点头,北边嫂子的房里早早就熄了灯烛。这些日子大哥总是处理政务,晚了就在书房凑合一晚,难得才回房睡上一次,即使是睡了也是早早的就出门朝见。

如今大哥举止怪异,她忍不住多想,却又说服自已把这些念头死死的藏住。院中苗圃里牡丹的花苞微微绽开,似是有要开的兆头。桌上铺着还没有写完的字,烛火一闪一闪,江南觉得自已的心也乱了。

江南的名字和人一样,面对面站着,只觉得春风和煦,又绿江南岸。江大吉求娶彭家女儿时,被她外祖父嘲笑是个兵鲁子,说了一句橘生淮北则为枳。后来只比她大一岁的二哥出生了,江大吉说要取名叫江淮,她娘亲问他缘由,江大吉没说。直到她出生时,江大吉视若珍宝,取名江南。彭氏才知道江大吉还记着老丈人当初的揶揄,誓要生淮南。

本该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可父母早逝,年幼的她和二哥就被大哥带着去了外祖父家中由外祖父母代为抚养。她那时年幼,已经记不太清当年的事,甚至连爹娘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自已躲在大哥身后,外祖父说要大哥也留下。大哥摇了摇头,说他是江家的长子,何况自已与外祖并无血亲,弟妹可以留下,他留下恐怕只会让人更看低江家。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等南儿大一些,大哥就来接你。”

外祖父母虽待自已和二哥很好,但终究少了亲生父母的疼爱。等过了几年再把她接回江家,江南的性子便不如小时候活泼。大哥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性子比从前更冷淡些,不喜言语,常常把自已一个人关在书房,见到了自已也只是点点头,说两句饿不饿冷不冷,缺不缺银子花的家常。

唯一一次大哥来自已房里,就是那次问自已想不想入宫。江琛坐在她的对面,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么近的看过大哥了,似乎比上次见又多了几根白发。

“大哥想让你入宫,大哥会帮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没想过。”

江琛点了点头,让她仔细想想,临出门前将手放在江南的肩头上,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抽走了手,只叮嘱她近日天寒,多添些衣服。

元宵灯会,锣鼓喧天,瘦瘦弱弱的大哥让她骑在脖子上,驮着她去看最大的兔子灯。她一只手搂住大哥的脖子,一只手指着兔子灯说大哥你看我想要。

“好,大哥给你买。”

“大哥,我还想吃糖葫芦。”

“好。我妹妹想要什么都可以。”

那个时候大哥还是京都俊朗的少年郎,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笑起来清风霁月,像极了云间皎洁的月亮,云雾盖不住的明朗。爹爹是最威武的大将军,就连整日欺负她的二哥也看起来顺眼很多。后来寄养在外祖家中的日子里,江南也听大人闲聊时提过,大哥支撑江家如何不易,提了金榜却被发配到偏远之地为官,京都凉薄,人人避之不及种种。

等到大哥回京,已是多少年后的事。这份不易原本也该摊在她与二哥头上的。

屋内一片静谧。她轻轻地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那即将燃尽的灯芯剪断。霎时间烛光变得明亮,不再闪烁不定。江南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腕,重新开始研磨起墨来。吸满了墨汁的笔尖轻触纸面,笔触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几个大字赫然于纸上——

凤飞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