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近日传着一件惊天的秘密,说是陆府的那场大火,原是陛下授意康有全做的,又派人独独救了陆府姑娘出来。宫人虽是私底下瞒着她议论,可这风言风语也传到了陆念一的耳根中。
陆念一虽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可心中自有盘算。没过几日,孟七姑娘便化了男妆,登门拜访了这位康大人。进门时孟七姑娘身后跟着的小厮抬进的箱子,过了一个下午,出来时却留在了康府。
孟薾头次听到这传闻本是不信的。陛下就算是想纳妃,也不会出此下策。可康大人收了金银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反而让她心生疑窦。这一出到底是皇帝和康有全的苦肉计,还是有人想将水搅浑。
“若是康大人收下金银,三言两语便与你说了,就是有人想将水搅浑。陛下心机深沉,绝不会将此事托付给这样的人来做。”
“可若是到最后都没有说,这传闻倒是有几分真了。”
陆念一求她做这件事时,曾在她耳边如此叮嘱。孟薾当然懂其中的道理,她站在康府的门口,太阳刚刚要下山。那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披着金光,可看起来却没了威严的模样,只是面孔格外可怖。
孟薾不知为什么,回头再看向康府的大门时,只觉得府中阴气森森,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自言自语道,
“好深的水。”
陆念一吩咐宫人点了线香,将宫内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净。今日清晨,穆昌平身边的大内官照例来请安,她一改往常,笑着问大内官陛下近日公事是否繁忙。
“我想请陛下午后,闲暇时来我这里下棋。”
大内官听了,立马脸上堆起了笑,说一定把话带到。不多会就传了话,说陛下今日下朝后,便来南辰宫中,请姑娘稍候。
陆念一听到门外宫人请安时,已经摆好了棋盘,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她睁开眼,看见穆昌平大步走了进来,虽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眼神中却难掩喜色。
坐下之后,穆昌平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她说,可憋了许久,才从嘴中吐出一句,
“念一,朕许久没有与你下棋了。”
陆念一点了点头,嘴上轻轻的应了一句,便没有再多说。仿佛记不得前些时日发生的一切,与陛下还是从前那般,没有间隙,也没有算计。
已经下了半局的棋,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厮杀一片,一子牵动全局。陆念一看着对面穆昌平的头上,似乎比上次见,多了许多白发。她想起从前陆柏教自已下棋时,她也是这样看着对面的爹。然后帮他把白发轻轻拔去,笑着说,爹,帮你拔一根白发,可得给我多让一子。
穆昌平低着头思考着棋局,并没有注意陆念一伸出手,轻轻帮他拔掉了一根白发。待感觉到头上似乎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他才抬起头。看到陆念一正看着自已的白发出神。
“民间有说法,子女若是替父母拔一根白发,父母就会少一件烦心事。”
陆念一将那根白发放在了棋盘旁,像是说了再平常不过的话。可她分明看到穆昌平目光像是停在那根白发上,却闪着泪花。
“陛下,我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穆承沅。”
“可我已经失去了爹娘,我不愿再失去一个爱我的人。”
穆昌平抿紧了嘴唇,只是重重的嗯了一声,
“朕,不,父皇明白。”
陆念一没有再多说,低头继续下着棋。当中与穆昌平说笑,并没有异常,偶尔谈到朝堂政事,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穆昌平听她谈起政事,常与自已看法一致,分外高兴,更是打开了话匣。
两人就这样边下棋边聊着,聊到了快要用晚膳的时辰。陆念一放下最后一子,
“陛下刚刚说,贪官污吏并非全不可取,若是疑心功臣有异,又应该如何?”
“杀。”
陆念一没有想到穆昌平回答的如此干脆,执子停在空中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放下棋子,拿起茶盏饮了一大口。
穆昌平笑着感叹了一句,念一这子落错了地方,这不就露出了破绽。见她久久没有回话,这才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
“帝王不可轻言杀人,存疑可以求证。若疑处太多,不可证。你觉得应该如何。”
陆念一努力稳住心绪,她带着些祈求的神色看着目光果决的穆昌平,声音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颤音。
“再证,若还有,则再证。”
穆昌平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手中捏着棋子摩挲。他或许怎么也想不到。江琛为陆念一布下的局,三人成虎。
第一人是祁柔嘉,第二人是赵岐山,第三人是康有全,于是流言成了虎势。
而自已接下来的一句,才让这只虎在陆念一心中真正活了起来。
“不可证时,不能心软。”
这局棋厮杀到了晚膳之后才终了。陆念一送陛下出宫后,转身回了宫中。穆昌平的车辇行了百步路时,大内官突然听到陛下问他,
“念一那孩子,是不是很像朕。”
“像,那容貌虽和先皇后一样,可您看那眉眼还是和您神似的。”
“朕说的不是样貌。”
大内官不知道皇帝此话何意,停顿了半晌,这才说道,若是说脾性,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依旧是龙,怎么能不像陛下。
穆昌平坐在车辇上慢慢睁开眼睛,今夜并非十五,可月光像银盘挂在天上。月光柔和的洒在朱墙上,盖住斑斑不堪的过往。从前他未登基时,夜间走在这宫道上,也曾觉得皇城巍峨,先皇圣明,只要月光能照得到的疆土,便是可以铲除污垢,化作清明的。
可那些脏污之处,终究只是隐在了影子中。并非无迹可寻。
“她像未登基时的朕。”
陆念一吩咐宫人去取酒来,越多越好。她独自坐在院中,望着月亮,喝了许多冷酒。喝到身子暖了又冷,冷了又暖。眯上眼睛,便能看到月光似是变成了自已的眼睛,看什么地方都是银光闪闪的一片。
“去,让人去祁府,将姐姐请来。”
陆念一说着胡话。伺候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答应。如此夜了,从没有深夜出宫城请人的道理。
陆念一见他们没有动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冷笑了两声。
“陛下口谕,允我随时传召故友入宫。”
她手中拿着酒壶,看着院中跪了一片的宫人。指了指这个,又走到另一个身前,指了指那个,笑的格外猖狂,
“你?还是你?有这个胆子,要抗旨?”
宫人不敢迟疑,忙出宫去请江府大娘子。陆念一还是在笑,她看着月亮,眼中不知什么时候起蒙上了一层泪,只能看到月亮的虚影。
穆昌平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震耳欲聋。她求到了想求的答案,该高兴。于是她对着月亮大笑,笑的喘不过气来。
还有比如今更贴切的不可证时吗,陆念一问自已。不会有了。她仰起脖子,将美酒灌入喉中,嘴角却有泪痕,苦涩难咽。她喃喃着穆昌平的那句话,
“不可证时,不能心软。”
帝王圣旨已下,不可证时,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