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能重提。

往事不能忘却。

穆昌平坐在马车中,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珠串,心头酸涩难忍。多少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已已经忘了酸涩是什么样的滋味。故人一个个离去,模样在记忆中不断模糊。像是冬日的窗花,呵一口气,就化作了水滴。

永和元年的秋天。

紫宸殿内,年轻的皇帝屏退了左右,恭敬的站在一位身着常服的老人身旁。他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深重,眼皮已经因为年岁微微有些下垂,可仍难掩眼中锐利。

“陛下不可心软。”

年轻皇帝低下头思忖了一番,眉头皱了又松,还是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

“可她毕竟是朕的结发妻子。朕不想骗她。”

老人听罢年轻皇帝的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椅边的拄拐,想要站起身来。年轻的皇帝连忙扶起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陪他走到了殿外。

“阮皇后或许不想反,也或许不会与阮家互通有无,可她背后的阮家呢。如今阮家手握兵权,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若是个男孩,难保阮家不会发动叛变,扶立幼子。不论结果如何,多少将士会死在朱墙内而不是沙场上,又有多少百姓会因为这场灾祸流离失所。皇帝难道要用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赌阮家的忠心吗?”

老人蹲下身子抚摸着地上的石砖,

“陛下,你仔细闻一闻。”

“前朝的血仍在殿前,您以为那场大雪洗干净了吗?它像泥沙嵌进了砖墙,滋养着本该冲刷干净的欲望和野心。而那些尊陛下为天的的臣子之心,反反复复在殿前被盘问着何为天道,何为天命,何为天子。陛下,仔细点,再仔细着闻一闻。 臣叛君,子杀父,藏在朱墙斑驳的血点,哪里能沉淀的出忠良正直的臣子之心。”

年轻皇帝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言语。老人直起腰来看向他,仿佛在看一个孩童。许多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皇帝时,他还是个稚子。

如今即便是穿上了这身龙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稚子成人。儿时犯错只是一顿手板,可如今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行差踏错,天下兴亡。

老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年轻的皇帝推到那条只容他一人前行的路上,再次缓缓的开了口,

“陛下不也因为阮家,失去过一个孩子了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锋利的箭,一下射穿了年轻皇帝的心,让他无法逃避。他托住老人手臂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这是他的伤心事,也是他不愿意被赤裸裸掀开的伤疤。

那个孩子何其无辜,阮家的手伸的太长,伸到了他的后宫当中。甚至都懒得等那孩子成年观察一番是否有争储的实力,就下了杀手。那个孩子才刚刚满百日啊,就成了冤魂。

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能装作是一场意外安抚了妃嫔,厚葬了孩子。

他不是不愤怒,不惊惧,事发当日,他也曾冲进皇后的寝宫时,也曾质问皇后为何如此冷血,容不下他有别的孩子。

“陛下认为是臣妾做的吗?”

“陛下如今谁都不信,连带臣妾也是善妒之人了?”

阮清冷笑着跪在地上,可却没有丝毫面对震怒时的恐惧,只是讥讽的抬头看着皇帝。夫妻一场走到如今,竟连这点信任都没了。后宫中谁都可以怀疑她,她都不在意,只有这个人不能。

因为他的皇位是她战死的亲弟和侄儿换来的。

因为他们是结发夫妻,一路从穆府走来,走进了深深宫墙之中。

因为皇位,因为争斗,他们也曾经痛失爱子。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

刚生下来时,穆昌平也曾抱在怀中,视为珍宝。那孩子长得多像他,可那孩子才刚刚六岁,那一年死在宫斗中,去时眼睛都没有闭上。他也曾痛苦的把她抱在怀中,安慰说,

“阮阮别怕,我们还会有孩子。朕会好好保护他。”

“阮阮,朕永远不会负你。”

如今因为幼子新丧诘问于她,认为是她下的毒手。让她如何信这个男人能做得到!

夫妻情分,终究抵不住他内心的猜疑和恐惧。即便她知道,穆昌平只是一时激怒,当知道此事与她无关。

可她姓阮,皇帝猜忌阮家。这便是她的原罪。如此,当初又何必翻墙来相会,何必说出海誓山盟让她动了心,何必娶了她拉着她的手,走到这里。

“你该回家好好问问你的父亲。”

直到这句话出来,阮清才微微变了脸色,她抬头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葱白的指尖深深刺进了掌心的肉里。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往后的日子,水火难容。

是父亲做的与不是父亲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他心中认定与阮家脱不开关系,这罪就已经安在了阮家头上,怎么洗也洗不掉。

年轻皇帝藏在衣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他苦笑着回味老人的话。如今想来,自已质问皇后时,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却没有告诉他。想来已经是不再信他。腹中的孩子若是能听到自已父母如此针锋相对,又该如何的心寒。

夫妻的情分,本该是雪中送炭的情谊。

可在皇家,夫妻之情终究只能是锦上添花。

他抬头看着四面宫墙,如今他被困在了这皇城之中,也只能走上条路,没有别的选择。

秋风萧瑟,他的心中一阵寒意。松开手,年轻的皇帝像从前还在穆府一般,深深的弯下腰向老人作了揖。

“皇后临盆将近,一切麻烦老师了。”

市井的烟火气,街边小贩手里红彤彤的冰糖葫芦,还有随风飘摆的小风车。

“阮阮,你慢些跑。”

年轻的皇帝沉浸在回忆当中,他端坐在龙椅上,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

“陛下,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

老太监低着头轻轻提醒着端坐在龙椅上闭目的年轻皇帝,这是他第三个孩子,或许不是生在皇后肚子里,便是一生顺遂的公主,生在皇城里富贵平安。

身着金黄色蟒袍的年轻皇帝似乎是睡着了,紧紧闭着双唇,久久没有言语。老太监弓着身子还在等,他瞥见那桌上的茶已经没了热气,背过身去的手轻轻挥了两下,便有刚分来这内务司的小太监换了热茶上来。

就这么换了两三轮,老太监突然听见那年轻皇帝开了口,声音沙哑,他问,

“那孩子你见着了?”

“见着了。”

“长得像她吗?”

老太监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惊得进来换茶的小太监也跟着扑在了地上。

“老奴,没,陛下看在老奴,老奴老眼昏花的份上恕罪。”

年轻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死死的盯在那老太监佝偻的背上,像是要看透那看似虚弱的躯壳下藏着些什么。这孩子大概是像极了她的母亲才是,长大后也该是个美人。直到脚步声远去,老太监才敢把头抬起来,急急吩咐了那还跪在地上颤抖的小太监去通报一声。

“承沅,告诉朕的老师。朕的孩子叫穆承沅。”

皇帝从龙椅上晃悠悠走了下来,他今日一天并未进食,只等到皇后顺利生下了孩子,才吃了一块糕饼。

“阮阮,等局势平稳了。我就接她回宫。我们一家团圆。”

想到这里,穆昌平停下手中的念珠。他从未想到,

皇后以为孩子生下后暴毙,当夜产褥血崩而亡。

那孩子送出城外时,遇到了山洪。音讯全无。

就连他的老师也在车队中。曝尸野外。

他派了无数人去寻那婴儿的下落,都没有结果。他该知道老师的手段,局势平稳之前不会给他心软的机会,让他有迹可循。可最终那孩子的下落也随着老人的死去,成了秘密。甚至他想,或许自已存着的一念希望也是假的。

那孩子或许还没有来得及送到人家抚养,就死在了荒野之中,刀锋之下。

他又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这是他与先皇后,最后一个孩子。

可如今他见到了陆念一,即使压抑着心中的妄念,他也想要探个究竟。她们如此相像,年岁也对得上。若是当年被送出的孩子就是她呢,他终于找回了与先皇后之子。

可若是一切真如他所料,他又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如何告诉她生母因为自已当年为了局势平稳,对外谎称孩子生下暴毙,伤心血崩至死。

她的父亲害死了她的母亲。

穆昌平感到一股翻江倒海的不适涌上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胸口传来一阵沉闷而刺痛的感觉,仿佛被重物压住一般,疼痛难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试图用手捂住自已的嘴巴,但那股剧痛却越来越强烈。终于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液,溅落在车内的竹毯和他的指尖。浓稠的血液顺着指缝淌下来,染红了本该不染尘世的珠串。

随着这口鲜血的吐出,穆昌平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前倾倒下去。手中紧紧攥着的念珠也因为用力过猛而断掉了线,珠子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嘴角残留着血迹。手中紧紧攥着的念珠断了线,

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