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来了,谷善兮收好茅山村伙伴送给自己的信件与临别礼物,锁好箱笼,踏出屋门。

不知岁姐姐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净慈大师,派出武僧护送他们下山,越过大坪山,去到位于毛州内的漢山。武僧与岁家侍卫的脚程快,岁菁便派出一部分人先行,将行囊送走。

下“八角寨”并不是一件易事,虽没有之前的悬梯那样让人心惊胆战,但山中石墙、石柱、幽深的洞穴口随处可见,或掩映在绿丛中,或嗬啦啦地敞在林中。

谷善兮一行迈上一条位于山腰处、人工凿开的石巷,巷子靠里的一侧全为石壁,另一侧彻底腾空,只石壁顶端每隔五米凿有一个圆孔,孔中穿有麻绳,作为简单的扶手。

小姑娘握上绳索,只微微向外偏头,就能看到崖底的树丛、溪石。擦着山崖而过的风,吹起她的发梢,也送来流水之声。

卫瑾和在前方有些兴奋,时不时探出身子向外张望,仍想过一过悬梯上未过完的瘾。细碎的砂石随着他的落脚、移步而滚下山崖,击中绿叶,惊起飞虫与群鸟。

忽然,一阵“哦——嗬——”传来,卫小爷手一错,脚一滑,整个人往巷外掉去。

卫六眼疾手快,一手抓紧麻绳,一手提着卫瑾和的衣襟,身形一荡,踩回石巷。

“哦——嗬——”嘲笑一般的叫声再次从山崖对面传来,成群的金棕色宗彝兽蹲坐山腰,或倚着岩壁,或盘在枝丫间,脸上的毛发一半灰白、一半淡蓝,手、脚呈棕色,脖颈、腹部是亮眼的金毛。

“……”

卫瑾和一手撑着崖壁,一手抓紧麻绳,咬牙。

谷善兮看到了,先是一愣,心中一慌,然后慌乱散去,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卫小爷扭头瞪来。

小姑娘低下头,认真走路,只是嘴角仍然带笑。

小插曲一过,岁菁加快速度,途中遇到了些野兽、飞禽,也都被侍从制伏。等太阳垂垂将落时,他们来到了一座山谷之中。乘船,入溶洞,火把点燃,惊起成群的蝙蝠。

“等到岸边,我们就彻底离开越州了。”岁菁站在船头,回头向洞口看去,开口向众人解释道。

三艘木船离岸,木桨在水中荡开波纹,周遭漆黑、静谧,时而水珠滴落,时而飞禽振翅。

石钟乳垂在头顶,凹凸不平的石壁与肩擦过,谷善兮扶紧船身,想在这陌生与未知的环境中找到可依靠的事物。尽管大家将双眼瞪到最大,可怎么也无法察觉到火光外的一切。

但世世代代生长于此的百族人早已习惯,他们直面这些恐惧、幽暗,并在未知中走通一条条可穿山越岭的路线。

风来。

寒凉的水意贴近脸颊,潮湿的气息灌入鼻孔,谷善兮昂头,看向山洞顶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毫无规律的岩壁,乳白色的水滴立在空中,偶尔折射出晶莹的水光。

一个拐弯,风静止了。狭长的河道逼仄,众人不禁屏气凝神。

时间真久啊。

久到大家露出疲态,身体开始松懈。

岁菁仍挺直脊背,侍从与武僧也是如此。小船持续前进,走过漏下天光的洞口,走过有岩滩的洞穴,走过生长出藤蔓与绿叶的大石缝,还走过石钟乳密集的河道。

终于,到了。

“呼——”

众人不约而同地吐出浊气,身体放松下来。

船靠岸,绳子绕紧木桩,谷善兮等人依次下船。踏上地面的那一刻,终于安心了。

岁菁是最后一个离开岸边的。

越州……

她闭上双眼,脸上第一次露出疲惫与哀伤,胸膛起伏,双唇紧抿……

今夜歇在洞口。

侍从散开,去查探周遭是否安全,点燃草药,熏走蛇蚁、野兽。武僧在洞外点燃干柴,掏出番薯与土豆,洗净路上摘来的野菜,不多时,香气便四下飘散。

吃饱后,星光已在天幕闪烁,众人围坐火堆旁,有的托腮发呆,有的身体后仰看向夜空。气氛沉默,一时无话。

卫瑾和欲言又止;谷善兮看向岁菁。

这时,谷鹤兮摘下一片干净的绿叶,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厥初生,造划之陶物,莫不有终期……”

岁菁看向他。

郁郁曲调勾出心间积压了多年的愁绪,她起身,凉剑出鞘,身形舞动。

“……莫不有终期。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

“……周礼圣徂落,会稽以坟丘。会稽以坟丘。陶陶谁能度?君子以弗忧。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

“……陶陶谁能度?君子以弗忧!”

火光跃动,舞步随曲调变化逐渐转向凌厉、锋芒尽现。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声罢,舞停,剑指长空,凌然独立。

岁菁敛息,收剑。当她再次睁眼时,目光中已是诀别。

谷善兮看痴了,心中生出向往与钦羡之情。

“傻了?”卫瑾和回过神来,伸手戳了她一下。

小姑娘冷不丁被戳中,未来得及收起眼中的光芒,便转向卫瑾和。后者略微一楞,干咳一声:“别看了,反正你也不会跳。”

“……”谷善兮翻了一个白眼,转了方向。

哟呵,出息了,又跟在茅山那会儿一样了。

卫瑾和心中一乐,紧接着又觉得怪怪的,好像吧,这谷善兮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不过,他想不明白,便甩甩头,又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一夜平静。

之后,赶路三两日,一日住在隐居山中的洞穴人家中,一日在野外就寝,真真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

第三日正午,他们终于进入郁山郡府,住进了城中客栈。

五间上房,烧水,沐浴,除去一路疲惫。

“八珍鸡、炒牛肉……”

“考乳猪、芙蓉蛋……”

常熹儿、卫瑾和两人一落座就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净手,一边用下巴隔空点着菜牌报菜名。

那小二擦去额角的汗,陪笑道:“二位,您二位,慢些点,慢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