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宝镜天物照,翠翘金雀玉搔头。
木兰之柜,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单是这个首饰盒的造价,恐怕就所耗不菲。
盒中之物,更是精致到无可挑剔,让人目眩神迷。
“姑娘!”
玻璃一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就惊叫了出来,双手紧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流光溢彩的凤钗,眸中痴迷,似乎已经忘记了呼吸。
“这发簪……真是漂亮……”她喃喃自语着,仿佛身处梦中尚未醒来。
确实漂亮。
这凤钗的造型栩栩如生,明珠点缀,钗体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赤金凤凰;尾端饰以翠翘,那青色长羽根根艳丽,像一团燃烧着的深蓝火焰;凤凰身上嵌着纯净的碧玉,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微芒,整支凤钗光华璀璨,华贵无匹,让人望而心折。
白沉香只看了一眼,就“啪”地关上盒子,随手丢给玻璃,神情淡漠,道:“收起来吧,放隐蔽点。”
“啊?”玻璃被她突然间的举动吓了一跳,险些没接稳。她望了一眼怀中精致无比的盒子,恋恋不舍,踌躇道:
“姑娘,这簪子这么漂亮,若是和从前那些东西一样束之高阁,岂不白白浪费……”
“你糊涂了?我有孝在身,不能碰金饰,更遑论这么艳丽张扬的东西。”
白沉香打断了她的话,神色间已有些不耐烦:“收起来!快点!”
尽管心中不舍,玻璃还是听话地把盒子重新合好,向库房深处走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白沉香眉宇间的阴霾并未消减。她又坐了会儿,见玻璃放好东西转身出来,便直接拔腿离开,径直向二楼书房走去,随意抽了一本书,坐到座位上读起来。
玻璃跟随白沉香已久,瞧这情况,便知道她是真的恼了。心下也着实后悔刚才被珠宝迷了眼,竟忘了发钗是结发定情之物,魏二公子贸然送这个,已是不妥;姑娘若是真的戴出了门,那与私相授受有何分别?
这一遭,玻璃实在是又羞又愧,再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暗地骂自已愚钝。
冬末春初的午后,日头暖融融的,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落下明媚的光,映照得满室都是暖洋洋的气息。
听雨楼的书房极阔大,墙边摆满了随墙书架,上头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各式古籍;书案对面是琴案,一排画架,一排笔架,墙上还挂着棋盘。炕桌后一扇大屏风,屏风隔断出几个小巧雅致的格间,每个格间都放置着文房四宝,又有错落有致的花艺盆景,其中参差着古董架子、条案、木施、官帽椅,和皎园各处的风格一样,看似杂乱,其实乱中有序,倒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白沉香并不擅长诗文,女红也平平,琴、棋、书、画倒还可。长庚君把她当男儿教养,除了武功外,反倒更擅长“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明经科和进士科的书籍文章也读了不少,但若自夸“博古通今”,也不免贻笑大方。
可是……对于玻璃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比白沉香更好的人。
容貌,品德,言行,才学,武功……都没有任何人能望其项背。
玻璃就这么倚着门框站着,望着白沉香读书时专心致志的侧颜,娟秀的线条,浑如画家工笔的眉眼,连翻书的动作都是那么散朗疏阔,不禁怔怔失了神。
林下风致,幽静清远。
那一日,她和禧嬷嬷说的话半真半假,林瑞家的确实是她的堂嫂,也确实是家生子,但玻璃并不是。
她比白沉香大两岁,十四年前,她的家乡先遇水患,又逢旱灾,已到了山穷水尽、民不聊生之时。不知何方来了个云游道士,掐指一算,硬说是村中降生妖孽,非得架个柴堆活活烧死才能平息龙王的愤怒,否则定会全村俱灭。
而他指定的妖孽,就是年仅两岁的玻璃。
在那时,村里人心惶惶,都对这妖道的胡话信以为真,拿了绳索要把玻璃绑起来祭天。玻璃父母拼死相护,却被双双杀死,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堂哥;若不是白沉香的父母及时带着赈灾物资前来,恐怕她早已葬身火海之中。
身怀六甲的舒夫人将他们兄妹买下,带回锦官城悉心教养。可恨天有不测风云,白主君不久后突然暴毙,舒夫人也难产血崩而亡;白姑奶奶带着一半家产匆匆孝期出嫁,还是舒夫人的母家舅舅前来奔丧并主持中馈,又把玻璃和她哥哥林瑞也一并接走,这才不至于颠沛流离。
再后来,扶光派的雪魄夫人将她和白沉香收为弟子;没多久,太微山庄异变陡生,长庚君突遭重伤,唯一的大徒弟也叛出师门远遁无踪。也不知高层长老们都商议了些什么,不过月余,白沉香就被长庚君以“陆绥”的假身份收为弟子,直至如今。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有了江湖第一帮派做靠山,并没有让白沉香的日子更好过。
在雪魄夫人门下时,白沉香天赋卓绝、骨骼惊奇,又天生的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又快又稳。可自从转投长庚君,她的武学生涯便迎来了地狱般的转折。
鸡鸣即起,犬息而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已是最基本的日程安排;无论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是轻功、毒术、医术、奇门八卦、内功心法等,全部都必须勤加苦练。每顿饭前还要接受长庚君本人或其他长老的考验,若是碰上运气不济,饿一整天也是有的。
伤痕累累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膏药敷了一层又一层,补药喝了一碗又一碗。有时阴雨连绵,新伤旧伤一同发作,白沉香总是痛得冷汗淋漓、生不如死,偏偏还得撑着爬起来继续修炼,否则又要挨上好一顿棍棒和训斥。
在那时,伺候白沉香的除了玻璃,还有个叫琉璃的姑娘。她们一个是雪魄夫人的弟子,一个是月魂夫人的弟子,性格却截然不同:
玻璃伶俐爽快,聪慧果敢;琉璃温婉善良,柔弱贤惠。若论伺候起居,琉璃极是细致周到,若论武功,玻璃则高出其一大截,在同龄人中是绝对的翘楚,甚至可以堪称江湖二流高手。
所以,白沉香这次拜别扶光派众人,前往大禹国盛京求医问药时,拒绝了影卫和其他侍女,只带走了一个玻璃。
无论如何,在姑娘心中,她和旁人总是不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噔噔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玻璃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桂叶儿急匆匆来了,脸带喜色。
“桂叶儿?”
玻璃唯恐她惊了白沉香看书,忙示意她慢下步子,又留神往屋内看了一下,见白沉香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松了口气,招手让桂叶儿跟着自已移步别屋,进去后又把门关上。
甫一落座,桂叶儿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越桃的话一一转述出来,又补上一些她当时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
玻璃虽然猜到威远侯府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但这个猜测真的被证实时,还是很愣了一愣。
“原以为威远侯府大公子只是读书不成,原来品行也如此低劣?既然二公子三公子喜欢这些,正好对症下药……盛老太太的娘家说是文官清流,怎么竟这般爱折腾府中丫鬟呢?季家公子在老家争风吃醋,差点当街打死人命的消息居然也是真的……这,这……”
桂叶儿也不敢搭话,她不比艾绒艾蒿那些从蜀中带来的旧人,对白姨娘和白沉香的恩怨纠纷一无所知,更别提威远侯府和皎园了。见玻璃喃喃自语,状若出神,想说什么却只能忍了又忍。
“……如果大公子真这般荒淫无耻,又时时刻刻被拘束着,我们倒是能下一个局,手里握着威远侯的把柄,总比名不正言不顺的‘亲戚情分’要更靠得住些。江湖势力不能在天子脚下招摇过市,商行到底是暗线,还是自已动手更稳妥……”
“玻璃姐姐!”
桂叶儿忍不住提高声音叫道,她被玻璃越来越奇怪的话语内容吓住了,不知她究竟是在谋划什么,也压根不想听,生怕自已听多了被灭口。
“啊?”玻璃猛然抬眼,看向桂叶儿,眼里仍满是迷茫,显然陷入深思,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从刚才说错话惹怒了白沉香开始,玻璃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不知不觉中竟把心里想的全都说了出来。此时回过神来,也有些后怕,咳嗽一声,讪讪道:
“桂叶儿,你别在意,我刚才是太激动,说了胡话了……你,你别在意……”
桂叶儿咳嗽一声,低下头去:“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玻璃姐姐,柳嫂子让我来问问,今天是吃川菜,还是吃京中风味?”
“这……”
“煮点粥吧,不拘什么,清淡的就好。”
一道素淡的倩影推门而入,语调平缓,透出一股清浅的笑意,仿佛春水浸润石块,畅快明净。
这声音令两人均一震,她们慌忙站起来,行礼请安道:“姑娘午安。”
白沉香微微颔首,桂叶儿起身后就退下了,留下玻璃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盯着我作甚?书房没墨了,来帮我磨些吧。”
玻璃闻言,惊喜地抬起了头,旋即又垂下眸子,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恭敬道:“是。”
这一夜,两人在碧纱橱中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