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桃捧着铜镜,对着镜中的自已打量个没完,且看且喜,且看且忧,左摸右拧,长吁短叹个没完,把和衣躺在一旁睡午觉的桂花儿都给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道:
“桃子姐?你干什么呢?都忙一早上了,还不睡觉啊?”
桂花儿、桂叶儿、菱枝儿、菱角儿都相貌平平,又出身乡野,越桃仗着自已在侯府做过丫鬟,平常没少对她们颐指气使,又深恨她们用乡下土话称呼自已为“桃子姐”。但此时春愁作祟,竟也顾不得许多了,合上镜子,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抓住桂花儿问:
“桂花儿,好妹妹,你跟我说说,姐姐我的容貌、身段……可是有哪里差劲的?”
刚睡醒的人,脑子还是糊涂的。桂花儿不明就里,只听见这句话便顺口答道:“哪里差了?桃子姐你美着呢!若是搁我们老家村子,十里八乡的媒人早就把门槛都踏破了!”
她这话夸的又实诚,又熨帖,越桃听了着实高兴;但一想自已对婚事的愿景,又拿乡野农夫和侯府公子们一比,高兴劲儿像是厨房鱼蟹嘴里的泡泡,一忽儿就没影了,反而更失落了些,遂摆手道:
“拿你们乡下的丑丫头和我比什么?要比,也得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姨娘侧室之类,才配与我争芳斗艳嘛!”
小姐?姨娘?什么和什么啊?桂花儿清醒了些,她瞅了瞅越桃涂脂抹粉的脸,再看了看她发髻上插着的银簪子,和干活也不肯摘下的戒指,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她先前还在乡下的时候,乡里也偶有一两个生的标致的女儿家,攀了高枝去给富贵人家当小妾或通房。不说那正儿八经的官员,就算是村中地主老财讨小老婆了,也有的是争破头的场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亘古之理,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但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了身边……她反而手足无措了。
眼见得越桃还催促着要她评议,桂花儿只能结结巴巴地劝道:“桃子姐,这个……我又没去其他人家里当过差,府上也就咱们姑娘这一个主子,便是要拿千金小姐跟你比,我,我也不认识啊……”
这话听得越桃并不满意,正想回嘴“你大可直接照着白小姐来比较”,又想起白小姐实在是稀世俊美,好不容易提起来的一股气性儿也蔫了下去,悻悻道:
“行吧,不难为你了。唉,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若是我们老夫人……”
“你们在聊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越桃一跳,转头一看,却是桂叶儿捧着一盘点心从外面进来,笑吟吟道:“快过来,这是卓小娘子今日练手做的糕点,说是错了步骤,吃起来却还是远胜过外头买的呢!咱们一人一块儿分了,剩下的给菱枝儿她两个留着。”
卓小娘子的手艺确实不错,桂花儿欢欢喜喜扑过来,越桃也“勉为其难”拿了一块。
实不相瞒,她二人的谈话,桂叶儿早猫在窗下听了个仔细。中途感到越桃要终止话题,这才急忙端着早就准备好的糕点赶进屋内,以免被搅了局。
笑话,玻璃姐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从越桃口中把威远侯府的情况给套出来,这大好机会要是白白错过,她还怎么对得起那对镯子呢?
前些天赴宴时,白沉香带去的四个丫鬟里,跟越桃同住一屋的只有桂叶儿。她既是白家的人,又见识过侯府,由她展开话题再合适不过了。
“越桃姐姐,你说,这糕点和威远侯府的比起来,孰高孰低啊?”
桂叶儿故意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一边咬着糕点的酥皮,一边状似随意的询问。
越桃闻言,眼眸微微闪动,不屑道:“切,我们侯府每餐吃的都是金颗玉粒,这种糕点若是摆在侯府,浑该掰碎了拿去打雀儿的,哪能相比呢?”
她言辞浮夸尖刻,桂叶儿却也不恼,反倒露出向往的神色,道:“是么?那就难怪了。那日我跟着小姐去侯府,瞧见那侯府四姑娘,真是天仙儿似的人物,若非件件锦衣、顿顿玉食,怎么将养得出来呢?”
听她夸赞侯府,越桃大有“与有荣焉”的得意感,忍不住轻哼一声,道:“四姑娘算什么?我们夫人亲自调养的二姑娘和五姑娘才叫真正的‘金枝玉叶’呢!还有我们老夫人接到府里的盛姑娘,生的粉雕玉琢,不比其他人瘦巴巴的,那可是极品宜男相,瞧着就是能生贵子的。”
宜……宜男相?桂叶儿差点没把口中的糕点喷出来,不是,有这么夸赞官家小姐的吗?这和乡下愚妇拍着别人说“屁股大,能生儿子”有何区别?
尴尬归尴尬,计划还是要继续执行的。桂叶儿偷着掐了目瞪口呆的桂花儿一把,状若天真,道:“听姐姐这么说,看来侯府千金们都和话本子里大差不差的。就不知……那侯府公子们,是不是也一个个都像话本子里那样玉树临风、饱读诗书的?”
越桃显然很享受被人簇拥的感觉,听到桂叶儿这般说,立即昂首挺胸地道:“那可不一定!像我们家夫人生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同胞落地,一个擅文,一个擅武,那都是人中龙凤,宰相根苗;若像盛姑娘的兄弟,也是各个出挑,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但若是像我们大公子嘛……”
提及陈玉荣,越桃撇撇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大公子?像大公子不好吗?”桂叶儿追问道,“我听说侯府足足有五个姨娘,七位公子,八位千金,大公子可是嫡长子,难道不应该是最优秀的吗?”
威远侯府人丁兴旺,随之而来的就是人口复杂。扶光派和魏氏商行纵使能打听到侯府人口构成,内里消息却不甚齐全,因此才要派遣桂叶儿来打探消息。
“什么五个姨娘啊?算上先头冯大奶奶,还有死了的谢姨娘,我们侯爷足足有七个老婆呢!冯大奶奶什么出身?乡下土财主的蠢笨丫头子罢了,生的大小姐也就罢了,不过略拙笨些,那大少爷可真真是泥腿子习性,和我们二少爷三少爷那是云泥之别!”
先前在盛老太太屋里当差时,越桃没少见过少爷小姐们来请安、陪坐,对这些主子们的性情脾气多少了解些,自认为比常人更拥有话语权,因此说起话来,毫不遮掩。
事已至此,连桂花儿也品味出不对劲了,但越桃还是滔滔不绝地漏着侯府的老底,桂叶儿满脸“艳羡”地倾听着,不时发出些捧哏的音节,又背后做手势示意桂花儿别出声。
“……我记得的就这些,背后还不知有多少呢!梅香没两天就被夫人嫁出去了,也不知现在生死如何;二公子好金石字画,三公子好棍棒骏马,四公子知礼守节,五公子有神童之名,六公子最懂风情、会应酬,七公子极幼小,但乖巧可爱的劲儿也令人喜欢得紧。偌大一个侯府,就大公子不成人样,怎能叫人不风言风语?”
若不是有夫人挟制着,陈玉荣怕是会把府上有姿色的丫鬟仆妇淫个遍;越桃长得漂亮,年纪又大,没少遭过觊觎,话语里的厌恶也更真实了几分。
桂叶儿听得直皱眉:“只听说‘歹竹出好笋’‘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大公子怎么还凤凰蛋里孵老鸹呢?难不成,是威远侯爷重色轻发妻,故意不好好教养发妻生的儿子?”
“这哪能啊?我们侯爷最看重大公子的!”
越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嗤笑道:“大公子一开始上的是国子学,这可是侯爷给先帝磕头磕来的,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只是太学呢!谁叫他连续三年岁终试不合格,罢归原籍,只能转道去书学,注定的一辈子没出息。”
国子学?太学?书学?桂叶儿听得云里雾里,硬着头皮继续套话,道:
“那威远侯爷岂不得气个倒仰?夫人和老夫人就不想法子管束吗?”
“管束?侯爷都管不住,内宅妇人能管住?”
越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扯着又尖又细的调子“哈哈”起来,笑了半晌方停,斜眼睨着桂叶儿,道:
“小时候管不住,大了更管不住。夫人现在火急火燎地要给他寻个媳妇呢——又要出身好,又要相貌好,又要品德好——这么一个千好万好的姑娘,拉来配大公子?怕是老天爷都要降道雷下来劈呢!”
她这边嬉笑怒骂,好不快活;桂花儿和桂叶儿听得胆战心惊,只有桂叶儿强笑着道:
“这般待遇,府中姨娘们定是羡慕极了,毕竟若不是原配嫡出,还有谁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呢?”
“可不是嘛!不说死了的谢姨娘,有儿子的白姨娘和季姨娘都恨得跟什么似的。我们夫人身体不好,她们一个有财产,一个有现成的好亲戚,没准儿就想着熬死太太被扶正呢。按理说是郑姨娘资历最老,可她出身最低,也没儿子,只能眼巴巴的看她们争,唉……”
这糕点香甜无比,外面的酥皮也就罢了,这里面的夹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咬下去满口的浓烈芬芳,吃到肚里先是一激灵,很快又暖融融的叫人筋骨酥软,无比舒畅。越桃越吃越想吃,越吃越兴奋,喘的气都粗了,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已现在这亢奋的神态有多么怪异。
她压根没有注意到桂叶儿和桂花儿都只吃了糕点的酥皮,更没吃出来这黑黑红红的夹心里到底放了什么“不寻常”的“香料”,甚至在她迫不及待的拿取第二块糕点的时候,身旁两人也没有半点要阻止她的意思。
吃吧吃吧。桂叶儿默念着,吃的越多,说的也就越多。
“当初禧嬷嬷要带我来,我根本不愿意。本想着熬到国丧结束,盛老太太肯定会给我指个好人家,或者干脆把我给了某位公子做通房——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十七岁了,也该有个房里人伺候着。但是夫人死活不同意,甚至连府里得脸的管家执事都不让我嫁,硬是要从外头找婚配。外头……有什么好的……”
越桃已然有些晕乎了,顾不得尊卑忌讳,一股脑儿往下嚼着舌头:
“老太太也想把我嫁给盛姑娘的哥哥,但盛大公子那边,过去了要改个难听名字不说,四十岁之前每次侍完寝都要喝避子汤;盛二公子又专爱风月,去了要和一堆莺莺燕燕争宠,我哪争得过?季姨娘的娘家哥哥就生了一个宝贝蛋儿子,之前还闹过当街抢人的官司,我又不傻,过去干什么?”
她说着,捧住自已泛红的脸蛋,十指纤纤,确乎是精心保养的模样,双眼迷蒙:“你们说……我长得这么漂亮……又会算账,嘴也甜,怎么,怎么就许不到一个好人家呢……若是能嫁给二公子和三公子,哪怕,像谢姨娘一样早早去了,也算是不枉此生……”
渐渐地,越桃连口齿都含糊了,眼皮子上下打起架来,却还是坚持喋喋不休着什么:
“禧嬷嬷说,大公子……执意讨要我,让我到表小姐这儿,这儿……避避风头……大小姐不肯带我过去,怕我勾引姑爷,夫人也,也不让我和二小姐三小姐走……真可笑,男人要是自已不起二心,我,我当丫鬟的,难道,难道还能……扒他们裤子吗……”
语声渐弱,她“嘭”的一声,倒在床上,手上还抓着半块糕点,呼呼大睡起来。
见她酣睡过去,桂叶儿拿走吃剩的糕点,找桂花儿帮着把越桃摆正,又给她盖上被子;收拾完现场,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记住了,越桃姐姐若是醒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定要一口咬死这糕点中含有酒糟,她吃了后说了些胡话便睡了。打也好,骂也好,都只能受着,万不可露了一丝马脚。”
桂花儿点头,见她神情凝重,连最后一点疑虑也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