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
“玻……玻璃……”
炉中炭火劈啪作响,白沉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音若游丝,大口大口喘着气,疲惫不堪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门旁伫立的少女身上。
“我……我真的,真的……不行……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少女冷冽如冰的容颜。
她淡淡瞥了眼靠着床柱的白沉香,面庞漾不出一丝波纹,闻言轻哼一声,冷笑道:
“您不是总说自已认命吗?这就是您的命,既然认命,就要好好地认下去!”
这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白沉香的心,她呜咽着,面容上浮现一丝绝望,齿缝间挤出几个含糊的字句,颤声道:“难道……真的,要落到如此地步吗?”
“您自已作出来的祸,怨不得别人。”
玻璃嗤笑一声,不耐烦道:“时辰就快到了,长痛不如短痛。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快些吧,那边还等着我复命呢!”
她说着,竟上前一把拽住了白沉香的手腕,将卧在被褥中的人儿向外硬拖;白沉香哀哀低叫一声,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点,却被粗暴地扯下床榻,穿着单薄中衣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
“姑娘!”
玻璃终于爆发了,她奋力甩开白沉香抓着被子的手,悲愤道:
“您这是做什么呢?魏氏商行的账本都送来多少时候了,您再不查账,今年的生意还怎么做啊?!就算别的不看,好歹把瑞蚨祥和重翠阁的翻一翻吧!”
“可是……我真的不想拨算盘了……”
白沉香死死揪着被角,无助地望向窗户外面,那里还是一片琉璃世界,天穹又开始飘荡着细碎的雪花。
可惜……她不能出去玩……
玻璃柳眉倒竖,牙齿磨得“咯咯”直响:“不想拨也得拨!魏公子还等着您指派活计呢!都说了快点看快点看,我嘴皮子都要唠叨烂了,您还是只顾着睡觉!”
“嘤”的一声,白沉香直接来了个“双泪落君前”,断了线的珍珠儿顺着那粉脸香腮,扑簌簌滚落:
“人家就是犯懒嘛……会做的会做的,只是不是现在……”
“现在就给我干!”
玻璃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不由分说地把某个懒骨头从地上拖起,气鼓鼓地给她换了暖和衣服,不顾哀嚎声声,一路拖拽着走向书房。
“妹妹!想死哥哥我了!”
门刚打开,一个身影已经飞扑上前,撞开玻璃,狠狠抱住转身欲逃的白沉香,“吧唧”一口亲在发髻上,鬼哭狼嚎道:
“妹砸!三个月不见,恁咋清减了这么多捏?哥哥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嘞,哎哟,我滴亲妹子欸——”
他边抹着眼泪,边使劲儿蹭着白沉香的胳膊,后者僵着脖子不敢动弹,只能用眼神向玻璃求救。
玻璃搁一边偷笑。
嚎完了,也哭完了,来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白沉香,掏出手帕擦了擦涕泗横流的大脸,还顺便擤了个极为响亮的鼻涕。
等他收拾完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丰神隽秀的俊脸:曲眉春山,面如冠玉,琼姿皎皎,玉影翩翩,端的是一表人才。
若不是这些年相处下来,再加上适才滑稽荒唐的那一幕,白沉香还真会被他这副好皮囊骗了去。
“魏公子,您未免热络得有些太过了。”
白沉香推开他,抬脚进了书房;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当真的看到那堆积如山的账簿时,她的小心肝还是狠狠沉了一沉。
蜀中魏氏,富甲天下。
从东之渤海国到西之大夏国,从北之柔然国到南之云越国,江湖湖海,山川野林,普天之下,何处没有魏氏的产业?无论是盐铁茶叶、布匹药材,还是瓷器金银、粮食酒水,以至于把握国家命脉的种种,但凡是赚钱的营生,魏氏全占了。
魏氏商行深受各国朝廷信任,尤其擅长经营人脉和结交贵族,每年大把的银子流水一样送出去,在九夏各地都说得上话,是以民间称其掌舵人为“孔方侯”;又因多年来扶老怜贫,善行不断,常施粥赈济灾民,有圣人“大道之行,故其德广”之风,是以魏氏商行也被称为“德广商行”。
“叫什么公子?叫哥哥!我可是你嫡亲表哥,才三个月不见,怎么这么见外呢!”
魏公子涎皮赖脸地跟在白沉香身后,喋喋不休道:
“按血缘论,令堂是我姑奶奶的独生女;按礼法论,你那假身份‘魏淇’还是我亲妹子呢!咱不看僧面看佛面 ,都是‘其’字辈的亲眷,哪能这般生疏?”
说话间已到了书案前,白沉香翻开一本账簿,瞅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忍不住皱紧了眉。
魏公子见状,忙凑过脑袋去看,一脸幸灾乐祸:“嘿嘿!今年生意格外的好,又另开了好多家铺子,所以这账目‘有些’乱……”
话音未落,白沉香已冷着一双凤眸瞪过来,神色中满是不耐烦:“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出去,没看到我这儿忙着呢么?”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魏公子却也不恼,只呵呵赔笑道:“妹妹莫急,慢慢看……反正我这次要在盛京待一个月呢,你今儿看不完,明天我再来找你;明天看不完,后天我再来找你……将此以往,有的是时间呢~~”
“你给我出去!”
白沉香猛地合拢账册,厉声喝斥,魏公子唬了一跳,见她态度坚决,只能缩手缩脚地退出了门。临关上屋门之际,还探着个头想多看几眼,却见一支毛笔飞掷过来,吓得急忙转身跑走了。
刚跑到拐角,就见玻璃捂着个嘴笑得花枝乱颤,他立刻瞪圆了眼睛,佯作凶狠地吼道:“你这丫头,胡笑些什么?当丫鬟就当丫鬟,乱管主子的闲事干什么?”
玻璃哼哼两声,斜眼看他:“魏公子,您可别乱认奴才。我们家姑娘要是听到您说这个,怕是下一次连屋子都进不了,管保给您吃顿‘闭门羹’呢!”
“进不了屋子,我半夜翻墙也是一样的。”
魏公子学着她的样子,也鼻孔出气“哼哼”了两声,随即又凑近玻璃,嬉皮笑脸道:
“玻璃姐姐,你看,我来都来了,今晚的住处,你好歹得给我安排一下吧?我是住表妹隔壁,还是住你隔壁啊?”
“得了!你的魏府就在巷子东侧,一墙之隔而已,干什么非要跑到我们皎园来?清白未嫁的姑娘家留宿外男,但凡传出去,是要我们阖府上下一起去跳河吗?”
春韭巷破败已久,魏公子当初特意挑中此处,先给自已买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其次才是帮忙租赁下相隔不远的皎园。他刚才这一番说辞,糊弄得了别人,可糊弄不了玻璃。
小心思被拆穿,魏公子短暂地尴尬了一下,瞬息间又抖擞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玻璃身后,哭丧个脸,道:
“那你好歹留我吃顿饭吧?都三个月了,好不容易见到表妹,她一心只顾着看账本,理都不理我。睡不到你们皎园的床,吃点皎园的饭,喝点皎园的水也是好的。”
这厮脸皮之厚,玻璃实在叹为观止。因着怕他再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言语来,又确确实实承了他的人情,只得暗叹一声,无奈道:
“行吧行吧,魏公子,我带您去客房坐着,再让厨房传膳。只是您可千万别乱跑啊,今时不同往日,这园子里的其他人可不认识您,要是传出个私会外男的名声,或是被小丫鬟以为买放了贼,看我们姑娘怎么收拾你。”
目的达成,魏公子一阵暗喜,行为举止也乖觉了,连连应允道:“这你放心,我保证比你家门口的石狮子都安稳!”
对于这番说辞,玻璃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已相信他,只能稳住抽搐的嘴角,带着他沿小路走向那处偏院里。
“魏公子,您平时都爱吃什么菜啊?先点着,不然一会儿要是不合胃口,厨子又得挨训了。”
“表妹爱吃什么,你挑些给我做了送上就行。”
魏公子咧嘴笑着,眼中蓦地悄然划过一丝诡异的光:
“威远侯府前日里有两个下人误食了野芹菜,竟被毒死了。玻璃姐姐,只要你不给我上野芹菜……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