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春节前夕。
“娘娘，奴婢去了，您千万要保重。”我握着娘娘的手，我的娘娘，那般尊贵的人儿，不该为我这样的奴婢流泪，我没了力气，再不能起身侍奉她，只一双眼睛看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颂芝，颂芝！”娘娘变得慌乱，头顶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别哭娘娘，颂芝去找大将军了，颂芝会告诉他，娘娘过得很好，很好……
我从前没有名字，农村里叫女儿就叫妮儿，我排行第二，所以身边人叫我二妮。六岁时，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我卖了，换了二两银子，母亲舍不得我，只握着我的手跟我保证，等我到了年岁就赎我回来，给我张罗亲事，不叫我委屈。从此，我进了年府的门。
因为从小营养不良养的面黄肌瘦，又什么都不会，嬷嬷便打发我去厨房做些洗碗的杂活。
寒冬腊月，天气冷的刺骨，但任*务完不成，是没有饭吃的，手冻的通红也不敢偷懒，久而久之，双手生了冻疮，疼痛难忍。一日府里宴会，碗筷没洗完误了事，管事婆子把我拎到庭院里，一脚踹在我膝盖上，手臂粗的棍子打在我身上，她骂着。
“不知死活的下贱坯子，误了贵人的事你几条命都赔不起，让你偷懒，让你偷懒!”
我没敢求饶，抱着脑袋躲着，哭着，直到一阵慵懒的嗓音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我年府何时还虐待下人了不成?”
那管事婆子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讨好着：“小姐金贵，怎么跑这腌臜地方来了，这小妮子偷懒误事，老奴罚她叫她长记性呢。”
“是吗?你过来。”
我小心上前去，小姐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装，戴着白色的兔毛帽子，跟年画娃娃一样好看，她问我。
“你是故意偷懒的?”
“回小姐，奴婢生了冻疮，实在疼的难受，今日府上人多任务重，这才耽误了，绝非故意，请小姐明鉴。”我低着头，把手伸到了小姐面前。
“小姐莫听她装可怜，狐媚样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下人哪这么金贵哪。”那管事婆子斜着眼瞧我，说道。
“她是咱们年府的下人，自然也是金贵的。瞧着你和我一般大，叫什么名字?往后跟着我如何?”
“奴婢二妮，奴婢愿意跟着小姐!”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倒是逗得小姐笑了。
“好了好了，快停下，二妮这个名字不好，我送你个名字，叫颂芝如何?”
“奴婢颂芝谢小姐赐名!”我高兴过了头，能伺候小姐，还有了名字，颂芝颂芝，真好听，我虽不识字，可灵芝还是知道的，怎会不好呢?
就这样，我被小姐带走了，她还特地将此事与大夫人提了，大夫人给下人赏了药和银两，敲打了那管事的婆子，那么好的小姐，遇到她，真是我的幸事。
年节时我得了两套新衣裳，小姐还给我包了红包，她喜欢我，做什么都带着我，小姐最爱的是后院那颗最粗的枣树，旁边就是水池。大将军那时刚参军不久，第一次立了军功回家来，陪小姐在后院闲逛的时候，小姐提了一嘴。
“哥哥，前几日我随母亲去宴会，那家院子里有架秋千，可好看了。”
“怎么，妹妹喜欢?哥哥给你做一个!”
说着，午时后那枣树下就架起了秋千，大将军推着小姐，夫人在边上笑，那时候的小姐，无忧无虑，是这府邸里最鲜活的生命。
后来，将军又去军营了，小姐总去那秋千上玩儿，心情好的时候就拉着夫人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孤零零坐着也不叫我们上前。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 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有一次，小姐秋千荡得高了，那树的枝干不知怎么折了，整个断开，在场的丫鬟婆子们无不惊呼，我三步做两步冲上去，紧紧抱着小姐，两个人摔在地上，身边人赶忙围上来，小姐只擦伤了手臂，我却感觉腰折断了一样，疼的钻心疼，但我是不后悔的，若非小姐，我怕是还在后院刷碗呢。
夫人来的很快，府医给小姐包扎好，小姐便催着夫人去瞧瞧我，
“母亲，颂芝伤的重，多亏她我才没事的。”
夫人了然，握着我的手，
“好孩子，你是个好的，等你好了就在兰儿身边做一等丫鬟吧，我绝不亏待了你。”
我惶恐谢恩，夫人赏了我五十两白银，我那时的月俸才六百文钱，五十两银子，我要攒好久好久呢。
养伤的那些时日，是我最闲暇，最惬意的日子，夫人发了话，后院的人都知道我是救了小姐的功臣，膳食比从前好了不少，旁人见了我，也要叫一句颂芝姐姐，我再不是任人欺负的小丫头了。
小姐隔三差五就来瞧我，她说老爷得知此事差点把枣树砍了，小姐求着他才罢休，大将军心里过意不去，给她买了蟹粉酥赔罪，给我剩了两块，叫我好好养身子，快回她身边去。
我第一次吃到这样贵的糕点，小巧精致，上面还有雕花，这是小姐最喜欢的点心，她还特意给我送来，我合该如此待她的。
我伤养好了，到了小姐房里，虽说手笨，但我肯学，梳妆奉茶，有样学样，小姐的乳母也夸我机灵。
不过小姐是不喜欢琴棋书画这些闺阁玩意儿的，她喜欢骑马拉弓，换上骑装的小姐才是真飒，我不会骑马，就站在场下，等着她玩儿累了给她奉茶扇风。
我是小姐最忠实的追随者，她性子跳脱，老爷下江南带回来三条锦鲤养在池子里，小姐觉着好看，日日去给他们喂食，天可怜见的，那几条鱼统共就那么大，小姐喂的时候一把把抓，我只劝着，“够了，够了，小姐，别再喂了，这鱼不知道饱，别撑着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那天下午老爷回来，眼瞅着最漂亮的那条翻了肚皮，吓得忙召府医，知道了缘由，罚了小姐禁足三日抄书，天呢，叫小姐闷在屋子里三天，还要写字，她蔫儿得都拿冰酪浆浇花了。
不过夫人是舍不得小姐的，求求情，第二日就放了。就这么小打小闹着，小姐十三岁了，也该议亲了，可小姐高傲，一般的公子哥是瞧不上的，大将军忙着建功立业，一日家宴醉了酒，大手一拍，
“我妹妹那是天上的仙女!哪是凡夫俗子配得上的，要我说，不如嫁与雍亲王，妹妹我跟你说，此人有大谋略，往后说不准，能登九五呢!”
“快快住嘴!雍亲王是什么人?如今是新贵，小心着隔墙有耳!”父亲呵斥着，大将军闭了嘴。
“雍亲王是什么人，我没见过，才不稀罕呢。”小姐哼了一声。
“诶，那下回宫宴，妹妹好生瞧瞧!”
“胡闹!”
小姐终于是见着雍亲王了，宫宴上，他献上一玉作为贺礼给予皇上，不卑不亢，器宇轩昂。宴后，大将军领着小姐去见他。
“见过王爷，这是小妹，从前与你说过的。”
“见过王爷。”
我站在小姐身后，我感觉，小姐的脸似乎红了。
“早有耳闻，小姐果然不凡。”
大将军与他相谈甚欢，小姐陪坐着，跟随她已久，我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
果然，上了马车，小姐便迫不及待开口，“哥哥，我想嫁给雍亲王!”
“小妹，哥哥说的没错吧?只是，哥哥需告诉你，这雍亲王已经有了嫡福晋了……都怪我粗心，这才知道。可，就算没有，我们家是汉军旗，你做不了嫡福晋的，这这这……哎呀，是哥哥糊涂。”大将军一副懊恼的样子，“妹妹，就当哥哥没说，哥哥虽想结交他，也不至于将自个妹子送出去，你是我的妹妹，嫁到谁家去都是他们家的福气，不行咱就招婿，哥哥养你一辈子!”
“哥哥!”小姐思考了一阵，“我喜欢他，不为别的，这京城里的适龄男儿相看了个遍，只有他，我是喜欢的。”
“你，我的好妹妹!”
回了家，难免又是鸡飞狗跳，老爷是在与大将军合计小姐嫁去王府，难免年家就要站队夺嫡了，是否押对了宝，夫人是担心雍亲王人好不好，小姐可会受了委屈，这一商量，就是半个月。
“颂芝，你瞧见没，今日他在席间，那风度，那文采，真真是好极了。”小姐在摆弄她新得的妆面，脸上满是红晕。
“小姐说他好，自然是好的，只是小姐，您当真要嫁到王府去，做侧福晋吗?”我有些担心，小姐的脾气那么傲，怎么受得了呢?
“我有哥哥!谁敢欺负我!”小姐不以为然，“我打听过了，如今王府里当家的嫡福晋不过就是个庶女，捡了嫡姐的好处罢了，哪比得上我。”
“可……”
“诶呀颂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长这么大，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今日我有感觉，王爷也是喜欢我的，我一定要去王府!”小姐侧着身子看铜镜里的自己，“等我去了，我也是要带着你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那是自然，颂芝永远是小姐的奴婢。”我知道我是劝不了什么了，只陪着她，听着她与我说话，都怪我笨，尚且不知喜欢的滋味，若我知道，这份喜欢会葬送了小姐，拼死也要拦上一栏。
小姐最终还是要嫁去王府了，大将军求了皇上的旨意，封侧福晋，三月后入王府。
于是我陪小姐挑嫁妆，绣嫁衣，雍亲王府送来了聘礼，王爷还特意送了一只自己刻的簪子给小姐，不在名贵，却胜在心意，小姐乐的一晚上没睡觉。
出嫁当日，艳阳高照，早上净面的时候，小姐疼的快哭了，可画好新娘妆的时候还是乐的赏了好些钱，“颂芝，我今日漂不漂亮?”
“小姐的美貌自然毋庸置疑。”我的小姐，你可是出了名的貌美。
大将军背小姐上花轿了，我跟在小姐身边，看着送嫁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小姐，你要是饿了，花轿左下边匣子里有点心果脯，都是你爱吃的，大将军说了，我们小姐是受不得委屈的，别饿着自个儿。”我悄咪咪说。
“嗯。”
到王府了，进门给王爷和嫡福晋敬茶，这嫡福晋也不怎么样嘛，气度比小姐差多了，我想着，面上不显半分。
在王府的日子，除却比从前多了要去给嫡福晋请安的规矩，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小姐隔壁的齐格格，也是武将出身，是个爽朗人，在这院里，小姐最喜欢同她来往，我也高兴，小姐过得好，我才能过得好。
小姐有喜了，王爷高兴，赏了好些东西，我小心再小心，这院子里吃的用的穿的赏的，都要叫医师好好看过才行，小姐多了几分做母亲的柔情，大夫人一个月来王府三回，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千防万防，居然没防住一碗红枣汤，那日府医不在，那日小姐高兴，那日齐格格来送红枣汤说私房话……
太突然了，也太巧合了，五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小姐气的砸了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跑到隔壁院里质问，责骂，哭嚎，最后王爷出面，但是却只定了齐格格禁足之罪，将小姐带回了院子里。
“颂芝，颂芝!去找哥哥!我恨!”小姐的泪都哭干了，我劝了好多回，小月子怎么能哭呢?会落下病根的。
我匆忙就往年府去，给小姐带了家信和慰藉，小姐看了信，什么也没说，把自己闷在房里一整天，半夜却自己爬起来拎着一壶红花给齐格格灌了下去，等被人发现的时候，齐格格已经昏过去了，只小姐站在原地，又哭又笑。
“颂芝，我的孩子没了!她该死!”我抱着小姐，她哭得撕心裂肺，我陪着，哄着。
“小姐，无论如何，您要养好自个的身子啊!”
小姐也被禁足了，这事儿闹得大，整个王府都避着咱们院子，但那又如何，大将军新立了军功，谁也欺负不了咱们。
……
时间过去了半年之久，小姐终于走出来了，只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从前还只是娇纵，如今却算得狠辣，偏院的冯格格老被磋磨，齐格格更不用说，冬日里碳火也不给，我知道小姐的心病，她从没忘记当初那个孩子。
王爷登基了，小姐成了娘娘，大将军首功，娘娘理所应当成了皇后下的第一人，最华丽的宫殿，掌六宫的实权，她成了凤仪万千的华妃娘娘。
可是，王爷做了皇上，选秀一开，宫里的新人越来越多了，一个接一个，尤其那个甄嬛，居然把皇上勾得半夜从翊坤宫出去哄他，娘娘后半夜无眠，那样子和多年前失去孩子时一样。
甄嬛越来越过分了，恩宠，有孕，娘娘伤了心，也动了怒，那阵子，翊坤宫里的空气都是冷的，后来娘娘因为她在翊坤宫没了孩子被重罚，每日跪在烈日下，我的娘娘，何等一个倔脾气的，那该死的太医分明亲口说了半个时辰不打紧，怎么偏偏没了呢?
再后来，年家出了事，娘娘心急，把我送去了皇上那，可皇上根本没碰我，只给了位分，我回来那日，身后带着嫔妃制服和赏赐，娘娘红着眼睛看着我，最终还是赏了我我东西，叫我住去偏殿。
“奴婢永远是娘娘的奴婢，娘娘!”我惶恐跪在正殿，颂芝从未对不起您啊，娘娘。
“颂芝，我们一同长大，你永远不会背叛我的，永远不会，是不是?”良久，娘娘才说话。
“那是自然，自然的!”我扑在她膝下，抬手立誓。
我不觉得做了答应和做奴婢有什么区别，横竖我都要跟在娘娘身边伺候的，只是最近我总觉着不安，好像要变天了。
果然，九州轻宴，甄嬛挑事，皇上突然对年家发难，大将军下狱，娘娘在养心殿跪着，求着，可皇上不念一丝情意，大将军人头落地，年府被查办，娘娘成了答应，我又是奴婢了。
“颂芝，本宫连累你了。”
我陪着娘娘，看她宛如破败的花儿，失了生机，我知安慰无用，又素来嘴笨，只在她身边陪着,
“奴婢会永远陪着娘娘的。”
原以为，日子最坏只能如此了，可碎玉轩起火了，查出来是娘娘做的，她被贬入冷宫，那时我正在膳房取晚膳，便被下了慎刑司。
我咬紧牙关也不肯认罪，慎刑司的嬷嬷下手重，我只喊到：“娘娘无罪!”
再后来，娘娘自尽于冷宫，我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我的娘娘，何曾穿过这等素色的衣裳，我抱着娘娘，哭着，
“此生是皇上负了娘娘，来世颂芝还要做娘娘奴婢，与娘娘同生死，感谢娘娘对颂芝的照看，颂芝死而无憾!”
娘娘的丧事倒是办得盛大，皇上口谕，我们这些娘娘的贴身人都得陪着，我原以为自己是活不了的，娘娘头七，皇上来翊坤宫呆了好久，瞧我良久，挥手道，
“她从前与你最是亲近，往后你是要出宫也好，留着也好，朕不会处置你。”
我想了许久，还是留在了宫里，娘娘，颂芝替您看着，害您的人终究会付出代价。
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往日受过娘娘恩惠的人，对我睁只眼闭只眼，被翊坤宫教训过的人，想着法难为我，罢了，捧高踩低，宫里就是如此。
有一日，我正被太监刁难，有一人却冲出来为我说话，我认得，是新进宫的答应叶氏，为何要救我?
她把我带回了春禧殿，关起门来，她说，她是娘娘，我惶恐不安以为她得了失心疯，可她拉着我的手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从前我与娘娘的事，是了，她就是娘娘。
我的娘娘回来了，她似乎不爱皇上了，心里只有年家和自个，我陪着她，她终于圆了年少的遗憾，儿女双全，那么可爱的孩子，长得和娘娘像极了。娘娘是金贵的人，阿哥公主多数时候都是我哄着抱着，二人一口一个姑姑，我早已视他们为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娘娘的养子四阿哥登基，她做了太后，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于是我跟着她，又成了寿康宫的掌事姑姑，作为当今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哪怕是皇上皇后，也得给我三分薄面。后来我年岁大了，娘娘还给我挑了个小宫女伺候着，可惜我曾做过先帝的嫔妃，不然她定要给我挑个青年才俊做郎君，可是娘娘，颂芝心里只有您啊，从前说好了要赎我的家人没了音信，这世上，年府才是我的家。
可惜了，我终究是要去了，早上起来，我就觉得身子不舒服，照顾我的宫女小春忙请了娘娘和太医，我知道，我身子一入冬就不好，上好的药日日喝着也不见好，今日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应当是整个紫禁城最风光的宫女了吧，小小的房间里，太后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说话，皇后和后妃都来了，就连皇上下了朝也往寿康宫赶，还有睿亲王庄亲王，出嫁的锦云公主……
“颂芝，没事的，哀家在呢，哀家一定会保住你的。太医，太医!”
“姑姑，怎会如此?”公主还怀着孕，本就敏感动情，在这压抑的环境下，忍不住掩面落泪。她早已长成了另一个娘娘，想来娘娘当初若不入皇家，定然也是她如今的模样。
“娘娘……”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往事一幕幕回现，颂芝此生，陪着娘娘，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