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蟾终究还是没有做出这动作来,心里便觉释然了一切,在她眼中他是个好皇帝,勤勤恳恳为民着想。昔日少年曾凭窗而念,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她知道他怀有天下苍生的己念,从前,现在,将来,一直都是,她抚着心口道:“我相信你,你会将他们绳之以法对不对。”
“对,”明帝不觉注目,声音洪亮坚定。
眼里是如煦的笑意,仿佛是去年冬日里那开的正好的红梅,有一丝愉悦凝在他眉间,扫去了一切戾气,依依不肯离去。
明帝似有似无从她的发鬓间拂过,低声道:“以后在无人就像这般一样,不用拘谨。”
末了,似乎不尽兴又添了一句:“不可抗旨不尊。”
元蟾心中一颤,方才情急之下竟忘了他是官家,想起从前种种,只觉茫茫。
隔壁早已人走茶凉。明帝重新将一切归置原位,这时茶博士进来置了一桌酒席,须臾间,小阁子内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见之不忘的美人,正是当日大闹樊楼的被人传为美人公子是也。
“巧了,”美人公子对着元蟾巧笑着,他也不客气挑了个位子坐下,他斟了一碗茶,尝了一口,道:“这茶有甚好喝,寡淡无味,既来了这儿,怎的不叫这儿的一绝。”
元蟾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明帝居然也不恼他的举止轻浮,遂好奇道:“你和这美人公子相识。”
美人公子不觉笑道:“叫某绍熙即可。”
元蟾浅浅一哂,想起那日明帝怎正好也在樊楼,联想到此,便对上了,果然,美人都是同美人做朋友的。
元蟾的眸光望向他,也不答他的话,指着他席上的茶碗,道:“你说的一绝又是什么。”
戚绍熙对着,笑的花枝招展,“这儿的一绝,名叫换骨醪,闻之香气馥烈,饮之令人神爽,真是宴醉流霞矣。”
元蟾被他说的也馋了,也想尝尝这神乎其神的一绝,期盼的睁着大眼睛看向戚绍熙。
明帝冷不丁的说道;“不过是前朝时人所酿,也值得你大费周章弄来。”他的神色并不为所动,却带着不满,无任何温容的口气下是不容质疑:“酒易醉人,你若想饮,宫里的蔷薇露,极好。”
元蟾本对这酒一时兴起,听明帝这么说,也就浇灭了心里这最后一点的兴致,刚想回话说可,那戚绍熙却道:“你宫里的蔷薇露,啧啧,淡如水,你这吃茶的和我饮酒的谈不上一处。”
说罢,招来茶博士上了一壶换骨醪自饮着,挂着笑容对元蟾说道:“下次你来这儿寻我,我这儿的酒只管你喝,本酒楼对粉黛佳人一律分文不取。”
原来这酒楼主人正是这戚绍熙。
明帝指尖摩挲着茶碗,碧色纹理在纤长手指映衬下更显素雅,“戚威,你话多了。”
被叫戚威的男子明显眉毛一挑,撑着笑容道:“这佳人在侧,好歹给我点面子。”
明帝不以为然:“《开明》诗有云“开明天兽,禀兹食精,虎身人面,表此桀形,瞪视昆山 ,威慑百灵,你这名字取得好。”
仿若中了死穴般,戚绍熙身体微微一晃,扯了个笑,一副算你狠的表情。
这戚绍熙的父亲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人到中年才得了个儿子,于是一心培养继承他衣钵,谁想越长大这相貌越随了他母亲,过于阴柔貌美,于是便给他改了名字,取了威猛的威一字希望给他压一压这阴柔面貌,这原本也没什么,可叫的人多了,背后就总有拿他的的名字和他的面貌说事,一来二去他也就不喜这个名字。
元蟾一听,果然捧腹大笑,戚绍熙无奈,只能独自饮酒。
元蟾收回笑意,一本正经道:“还是戚美人好听。”
戚绍熙不以为意,明帝只默默饮茶,他莫名的打了个寒噤,大夏天这气氛太诡异,还是早早远离这座冰山才是,换了个姿势,顺手拿了酒壶指尖绕在在酒柄上把玩,道:“这钓了条大鱼,你说是清蒸还是油焖的好。”
明帝也不废话,只道:“都已安排妥当否。”
戚绍熙沉吟片刻,道:“进了这楼,便已在掌中。”
大瓮里供着冰块,袅袅缓起的氤氲里,他的侧脸如明珠生晕,流盼生光,他也不与戚绍熙多言,指尖似有似无刮在茶碗边缘,神色模糊。
戚绍熙一笑,长袖一挥,在连带着案上的那壶换骨醪,元蟾夹菜的空隙中一溜烟不见了。
元蟾心中暗暗想着,好功夫。
茶足饭饱后,元蟾捧着茶碗,开口道:“今日的事,家主为何不让我避嫌,就不怕我泄露分毫。”
明帝未抬眼,吹了吹茶碗里还在冒气的茶汤,才不疾不徐开口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这话是你同我说的。”
元蟾楞了片刻,她想起那时她偷吃了西瓜赖在他身上,也做好他会分辨却没想他居然一口承认是他所吃,那时她也不知怎的又气又恨,觉得他就是个十足的傻子,便跑到他面前对他说了一番话,从前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真是愧不敢言,她越发的埋下头,那衣袍上绣着碧绿柳条,迎风袅娜,嫩如金色,落在在眼里却似被霜风吹不休,她十指交缠,剪得齐整的右指尖一下一下刮在左手背拇指上,不知怎的生了几分胆意,抬起头来,自顾自道:“那时顽劣,书上看的话一时口快,家主竟还记得。”
他笑了笑,眼光似轻轻扫过她那指尖,一紧张就会刮手指的习惯这么多年了也未变,随即捧了茶碗在手,漫不经心道:“你的话我一向记得。”
夏日里,那大瓮里的冰块也融化的快,若每隔一会儿仔细看去,那冰纹蜿蜒屈伸,纵横盘旋,却不见滴水,静谧一室,元蟾保持着刚坐上来的姿势,假装吃茶,一声不吭。心里头却隐隐有根刺在扎着,眼睛有些涩。有时候,她笑自己为何把这痴情落在他身上,他有什么好的,李毓祯,喜欢的是她姐姐,自然是要娶她,果然,他娶了她。可她偏生太固执,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说她的话一直记得,是记得她对他言语骄横,不留情面,还是待他傲慢,戏弄与他。她十指交缠,觉得手里湿津津的,还微微发着抖,她一直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慢慢忘却,没有想到那短短半载却成了彼此心上的一道坎,是了,他是帝王,怎能容忍他人欺侮。
明帝说道:“后日离宫,少则十来日,多则一月。”
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司琴仔细,让她同去。”
元蟾颇为惊讶,不假思索道:“要去哪儿。”
明帝挑眉,“沧州。”
元蟾闻言,晓得明帝这是为了水患要微服私访,不过与她何干,要一同前往,不禁蹙眉道:“可是如今在华阳宫避暑,这若是......”
“你在华阳宫礼佛,哪儿也未去,”明帝打断她的话,对她的神色熟视无睹,“长公主素日虔诚,信奉佛法,来了华阳宫也不忘礼请相国寺僧人诵经念佛,你如今还在服中自是要诵佛抄经,回去便向圣人自请前去梵华楼吧。”
不给她多余的疑问,这事算是定下来,元蟾心内嘀咕,这厮早已安排妥当,原是由预谋来的,真是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