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门外有人找……”
张大牙正躺在床上纳凉。小半个月的功夫,他已像变个人似的,头发蓬蓬乱,胡茬子也硬硬的,面色虚白,眼神却是凶,像疯狗,随时会咬人似的。
“不见!滚他妈的……”张大牙挺在床上,扯着嗓子吼道。
西屋里,张大牙的儿子张强探出头,将门口的人摆手喊了过去,“凡是为了那个女人的消息来找我爹的,一概回绝了,不用跟我爹说。”
张强进了屋,咕哝道,“爹也真是,事情都这样了,还这样找来找去,弄得人人都知道,不丢人吗?”
张强的妻子王淑文嘁了一声,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咕哝道,“你爹也就这点见识了,目光短浅,只看得下眼前的仇。”
张强瞪着床上的女人,“你说什么?有你说我老子的份儿?你一个臭走资派!”
王淑文淡淡地瞥了满脸怒气的张强一眼,不再言语,嘴里淡淡地叹了口气,她想,自己但凡稍稍有气性一些,就该拿绳子抹了脖子死了,而不是在这里受这腌臜气。
“你嘁什么?”张强受不了王淑文眼里常常不自觉的鄙视,以及脸上那“不愿与之为伍”的不屑神色。
王淑文淡淡摇了摇头,掬着一抱子衣服出去蹲在葡萄架下洗衣服去了。
她背对着窗户,洗着洗着,忽盯着水盆里的水发起了呆。
“这里是张主任家里吗?”一个年轻女人在门口探了个头。
王淑文忙抹去脸上的泪水,抬头笑道,“请问你找谁?”
“我是张主任的远房亲戚,我叫张雅,我爹让我找张主任来说一些事。”
“哦,张主任在东屋,我帮你喊。”王淑文起身,她在毛巾上擦了擦手。
张雅站在门口打量着院子,只见院子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门檐下摆着各色植物,院子里铺了一条小小的砖路,其余的地方则搭了黄瓜架子,架子上吊着几根粗粗的黄瓜。葡萄架子下是一个水池子。
还是自来水呢。张雅心里暗暗感叹,她更想要留在西柳镇了,她也想要这样的生活。
想到这,张雅又不禁打量起了王淑文,一面打量,心里一面暗暗和她比,她见王淑文瘦瘦的,脸黄黄的,并不出挑,一双眼倒是长得好看。
她一面看着,一面想,也不过如此,这女人还不及我长得俏呢。
张强探出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张雅,“你是哪来的?我不记得你。”
张雅心想,这该就是张主任的儿子了。
她笑得很是谄媚,满脸腥甜,“有些‘远’了,这其中的扯络,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张强看着俏丽的张雅,态度十分好。
“张雅,今年二十岁了。”张雅羞赧笑道。
“本家的,我叫张强,比你大几岁,那个是你嫂子。”张强笑道。
王淑文走了过来,对张雅说道,“爹让你进去,爹在东屋躺着呢。”
直到张雅进了东屋,张强才收了眼睛。
王淑文淡淡地瞥了张强一眼,什么也没说,又蹲在葡萄架子下洗衣服去了。
张强看见王淑文那灰扑扑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就心里一阵烦,砰得摔了门进了屋。
张大牙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也不动,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短裤。
“张主任……”张雅怯怯地喊了一句。
张大牙虽醒着,却不做声,他眼半眯着,暗地里打量着张雅。
见张雅长得美,心里的不悦先是少了一分,又见张雅脸上怯怯的,行动十分拘谨,便大致对这个女人有了个把握。
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张大牙起身,摇着蒲扇,让张雅坐。
“张主任……”张雅拘谨地坐在床对面的小凳子上。
凳子矮矮的,张雅不得不仰着头看着张大牙,张大则高高地坐在床上看着张雅。
“小同志,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张大牙笑眯眯地问道,一副和善的表情。
张雅见张大牙这样慈眉善目,心里更想献殷勤了,她先从包里掏出一盒茶叶,“也不知道张主任爱喝什么,就买了这个。”
张大牙忙说破费了,又说让张雅退了,买些东西补补身子。
短短说了几句话,张大牙就将张雅拿了个透彻。
这短短几句,张大牙那样好的态度简直让张雅受宠若惊,她心里一热,竟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说了出来。
但有一点,她只说自己是个孤女,却没有说父亲是地主。
张大牙只暗暗打量下张雅的神色便知道她说的有隐藏,不过他也没有戳破。
“张主任,我……想在镇里找个工作……”张雅说着眼泪汪满了眼眶,“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了……”
“工作,这可不容易。如今这工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呢!”张大牙笑眯眯地看着张雅。
他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张雅便直说了,“不是说,只要抓到柳闹儿,张主任就给个留城工作机会?”
听闻柳闹儿,张大牙顿时恨得牙根痒痒,他死也不会放过他的,柳闹儿把他弄得男不男女不女,成了人家嘴里的笑话。
“你知道她在哪儿?”张大牙忙问道。
张雅见张大牙这般神色,便知道这消息不假,她留了个心眼儿,笑道,“张主任的承诺真不真?”
“保真!”张大牙忙道,“那个女人在哪儿?”
“张主任先别问,我能把那个女人骗来。”张雅笑道。
“只要你能,要什么工作都行!我也不问你的身份。”张大牙笑道。
听道张大牙这话,张雅心里一惊,果然是个老油条了,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身份。
“只是,你可别耍我,我这个人,从来不和别人开玩笑,也受不了别人玩笑我。”张大牙冷冷说道。
“自然。”张雅笑吟吟地起身,“我就想要个工作。”
……
天还早早的,金元就蹑手蹑脚地起了床。
他简单洗漱一番,便专心捣鼓起了自己的工具,他拿着细布将上面的细尘擦去,又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袋子里。
不知何时,柳闹儿已醒了过来,米糊糊地坐在他的旁边。
“就要走了吗?”柳闹儿问道。
“这么早,先准备准备。”金元笑道,“我自己去就行,你留家里。”
柳闹儿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死活不同意。
金元语重心长地说道,“金珠金钰还小,妈又老了糊涂,遇了事只知道吵嚷。你在家里照应,我心里也放心!”
听金元这样说,柳闹儿心里顿时开心起来,原来金元这样看重她。
金元心里确实担忧,村里田守义已经好几日没有带人来了,这有些不正常。
往常,黑五类分子开会、反省、检举揭发、游街之类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饭,三两天就要一次的。
天才亮,武老头的车就来了。
金赵氏不知道怎么个情况,躲在西屋不敢出来,见金元跟着他们走了,她才从屋子里出来。
“他们怎么把金元带走了?”金赵氏问。
柳闹儿笑嘻嘻地说道,“武老头子让金元修板凳!”
柳闹儿进了屋,金赵氏一边喂猪一边叨叨个不停,“用的时候开车请,不用的时候把人可劲儿糟践……”
“金元出来!金元出来……”
篱笆门被人一脚踹开,果然是红卫队一群人闯了进来,身后押着一群黑五类分子,其中还有田愚。
田愚跛着脚,被人撕扯得几乎立不住身子。
金赵氏吓得丢了猪食盆子,一阵风似的钻进了西屋,将门关得死死的,再不肯出来。
柳闹儿悠闲地躺着,只笑吟吟地看着床顶,也不起身。
忽听外面一身骚乱,尖叫声、摔打声吵成了一团。
“蛇……有蛇……”
“黑蛇有毒、别被咬了……”
“从树上掉下来的……”
外面吵着,柳闹儿在屋内咯咯笑着。
金钰趴在门缝上向外看过去,只见门口大槐树上盘着胳膊粗细的黑色,一条一条地往下落,落在院中人的身上。
可独落在了带红袖章的人身上,田愚等人身上则并没有。
金钰又听见旁边房间里嫂子的笑声,身上忽地冷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