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珠江水已经很是冰凉,众人跳进水中都吃尽苦头,耳听得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岸上的军队真的对江面就开炮轰来。那些龙舟和“十三行”的船阵顿时就被轰得七零八落。

大家此时才见识到军队大炮的威力,都被吓得胆战心寒。混乱中也分不清方向,有不少“兴义山”的弟子居然向珠江南面“河南”那边游去,岸上的炮火还在轰鸣,好几发炮弹打落在江中心,水浪四溅。

龚千石又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情景,吓得手软脚软,才明白什么叫枪炮无情,任你本领再高也是无法抵挡。猛然间一发炮弹落在他附近爆炸开来,立时气浪、水花就将他抛了开去,重重地跌落江中,即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了过来,龚千石发觉自已倒是没穿没烂、仰面半浮在江面上,再回过神来,赫然发觉自已身下似乎是有一物托住自已。他仔细看去,当场吓了一大跳:水中有东西正托在自已身下,载浮载沉地向前游去。此物大约有一人半长,依稀有似人的四肢,还拖着一条尾巴。龚千石但觉背上贴处十分湿滑,这水中之物看来不但对他没有恶意,而且多半就是它将自已救起。

龚千石再朝四周看去,太平南那边岸上军队已经停止了炮击,只是传来一阵阵枪声,听起来像有两方在激烈交战。龚千石觉得身上像是散了架一般,应该是刚才被炮击所波及,所幸没有什么大损伤,也算是神明庇护了。

他拼力四周探望,想看有没有洪带妹、黄威水或鬼仔谭的踪迹,但夜色中又看不清。他挣扎着对水中之物道:“不知是哪路神明搭救,我龚千石真是感激不尽。”那东西对他说话毫不理会,只是向前而行,龚千石正想再讲多几句,就看到不远处浮过来几个人,当先一人大叫道:“前面是何人?”

龚千石喜出望外,因为听到正是黄威水的声音,连忙也高叫道:“威水爷,是我龚千石呀!”那几个人听到都叫出声来,显得很是高兴,听声音其余正是鬼仔谭、洪带妹!龚千石猛然觉得自已身下一空,然后就被黄威水在水中一手扯住,他再低头看去,水中神秘之物已不见了踪影。

黄威水笑道:“好个千石仔,你当真命大!”龚千石此时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看见鬼仔谭搭住洪带妹,洪带妹看起来脸色虽差,但似无甚大碍。龚千石道:“其他兄弟呢,三栏几位大人如何?”

黄威水摇头道:“今晚真是伤亡惨重,方才九死一生之下,也不知朱仔炮他们几个去了何处。”鬼仔谭看见龚千石神色有些异样,道:“千石兄,方才你是如何逃脱炮火轰击的?”龚千石就约略说了几句,黄威水和洪带妹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鬼仔谭如此伶俐之人此时也有些口齿不清地道:“看来你也是为那、那、那神物所救了。”龚千石愕然道:“你们方才也是被水下之物所救?”

洪带妹字字铿锵道:“必定就是乌龙太岁那神异救了我等几人!”

岸上粤军先锋部队开始炮轰后,接连好几发炮弹落在了“三栏”、沙基船阵之中,幸好“鬼仔谭”、朱仔炮等人早已跳入水中,但还是有好些三栏、沙基的弟子被炸死、炸伤,血染太平南江面。

洪带妹受了重伤体力不济,幸好有黄威水在一旁护持,黄威水在三栏“九大簋”内为尊自有其过人之处,此人纵横泮塘水乡,堪称水底蛟龙,一路护持着洪带妹,混乱之中居然还碰上了鬼仔谭,一问之下原来方才鬼仔谭也差点被一发炮弹轰中,却像龚千石一样被水中那神物所救。

现下听洪带妹说那物居然是“乌龙太岁”,众人都很是讶异。黄威水抬头看了了太平南、长堤岸上,道:“岸上好像系有两边军队打起来了,而且很是大阵仗呀。”洪带妹道:“说不定是粤军碰上了从城外溃退进来的桂军部队,两方打了个天翻地覆。幸好如此他们才不再炮轰江上,不然再打下去,我等小命就真的冻过水了。”

鬼仔谭道:“带妹哥、威水爷,我们现下如何是好?不如游过去‘河南’那边吧。”

黄威水看了看“河南”对岸,道:“不行,以我们现在气力恐怕游不过去了。”洪带妹道:“就算游过去也是凶险万分,‘河南’那边也在向江上放枪。”龚千石和鬼仔谭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珠江南岸传来阵阵枪声,都很是奇怪。

洪带妹恨恨道:“定是那‘福军’落井下石,我看那些游过去‘河南’的兴义山弟子多半都凶多吉少。”刚才混乱中确实有不少“十三行”帮众慌不择路向南岸游去,但想不到粤、桂两军交战,一直坐镇“河南”的“福军”看见江面这边如此大阵仗,害怕有桂军残部窜入,所以开枪封锁南岸,不少兴义山的弟子就倒了大霉。

龚千石道:“‘河南’那边过不去,难道游过去‘太平南’?那边正是打得‘七国甘乱’,子弹无眼,我们上去一样是送死。”

洪带妹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干脆就搏命赌,趁着那边两方混战,说不定能有条生路,留在江中就肯定死路一条!”

大家正讨论之际,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叫道:“洪执事、威水爷,是你们在前面吗?”黄威水大喜道:“听声音是黄鳝公!”他连忙答应,很快就看见两脚黄鳝撑着条龙舟过来,龙舟上正是朱仔炮、花仔开和火麻仁等人,还有几个三栏兄弟。待救了四人上船,众人劫后余生都很是高兴,黄威水问两脚黄鳝道:“情势如此凶险,黄鳝公还能用龙舟救了这么多兄弟,当真了得。”

黄天来神色一变,十分恭敬道:“多得乌龙太岁神通,才救了我这条老命!一定是这神异变化将我救起,还把我们几个送到这条龙舟上。”黄威水大吃一惊,道:“怎么你们也是为那水中之物所救?”黄天来约略说了一遍,他是沙基珠江疍家头领,水性虽然高超,落水后却被一发炮弹的气浪所震昏,待他苏醒过来就如龚千石一样发觉身下有条长有四足、似鱼非鱼的神物将自已托住,然后送到这条未被炮弹打沉的龙舟之上。

他在船上还未回过神来,就看到那神异又将几个受伤的三栏弟子和“桐油程”送了过来,然后就沉入水中不见了踪迹。

此时岸上粤军先锋正好遭遇到一帮溃退到粤汉铁路西边的桂军残部,粤军部队立即调转炮口歼敌,双方顿时展开激战,遂无暇继续炮轰江面。黄天来趁机撑着龙舟逃命而去,还救起了花仔开、火麻仁,受伤的荷兰水兄弟及老虎蟹。若再迟多片刻,荷兰水和老虎蟹恐怕就小命冻过水了。

众人九死一生之下,看见今晚不少三栏、沙基的兄弟都折在炮轰中,心里不由得万分感激那条水中神异,更加相信黄天来所说:定是泮塘珠江中的乌龙太岁变化神通来搭救众人。黄威水看见洪带妹等伤势颇重,再拖延下去真有性命之虞,就道:“现下最要紧的是马上返回沙基、泮塘,黄鳝公赶快撑船走吧。”

桐油程道:“威水爷,我怕从江上回去沙基不太妥当。现下桂军兵败如山倒,我看他们一定全部往城西撤退,经粤汉铁路向三水方向而去,然后循西江退回粤西。若然我等从水上回沙基或泮塘,离粤汉铁路这么近,多半会撞上乱军,到时候就情势难料了。”

洪带妹道:“水官兄有道理,若在泮塘那边碰到乱军,我们这么多人在龙舟上那是一锅端了。”鬼仔谭道:“带妹哥你们几个受了重伤,岸上又枪林弹雨,如若我们在太平南上岸一样是凶险万分呀。”众人听后都觉得是前后无路,陷入了绝境,但留在江上同样不是办法。

洪带妹道:“生死自有定数,小弟认为在太平南上岸还有一线生机,那里多是横街窄巷,只要冲过了太平南躲进去就安全了。”桐油程犹豫了片刻,道:“其实我今晚赶来太平南,是受‘细眼皇帝’吩咐的。”

众人听了都十分意外,黄威水道:“我早就奇怪为何你九龙水官居然会来,生死片本就与你无关,原来是‘细眼皇帝’的意思。”

桐油程道:“细眼皇帝似乎早料到会有此变故,他特意吩咐我道:如若粤军真的攻进省城,叫我一定要阻止大家从水路回沙基、泮塘,因为桂军败退往粤西必定切断珠江航道,封锁粤汉铁路,走水路定比十分凶险。大家不如冒险从太平南回西关,那边到时自有接应安排。”

黄威水道:“既然其昌先生一早有安排,那跟洪执事的想法是不谋而合,我等一于就从太平南上岸!”

众人听到细眼皇帝料事如神,而且还有接应安排,顿时心里就踏实了不少,精神大振。只是洪带妹道:“那白应星仍不见踪影,此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大家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切不可掉以轻心。”经过今晚一场凶险大战,众人均为白纹虎的厉害本事所震慑。此人出手之神捷狠辣,常人万莫能挡,似乎连洪带妹、黄威水都不是对手。

黄威水担心夜长梦多,当下就安排花仔开、朱仔炮和荷兰澄三人带着三栏几个弟子负责护持受重伤的荷兰水、老虎蟹和火麻仁;桐油程率龚千石和鬼仔谭当先开路,他自已就负责护持洪带妹。黄天来就撑起龙舟趁着夜色向太平南岸边而去。此时由长堤到太平南,南关这一段路上,粤、桂两军已经展开巷战。

这团桂军是从省城外溃退逃窜的败军,偏在此处遇到粤军第一师先头精锐,所谓狗急跳墙,为了夺路而逃都奋起作战。粤军先头精锐虽然骁勇,但街头巷战中火炮反倒无甚大用处,一时间也占不了什么上风。这可苦了太平南和长堤一带的商户住楼,顿时成了两军战场,这一场大战也不知会毁坏多少民居商铺。

龙舟一靠到太平南,众人就悄无声息,趁着夜色上岸。此时枪声已经稀落了些少,众人在岸边找了些隐蔽物躲藏,看到不少桂军已经开始向沙基方向窜逃,显然阵脚已乱。

不少粤军士兵在后匍匐、跳跃追击,很是英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双方士兵,有些负伤在地哀嚎不已。往日洪山弟子街头对仗都是赤手空拳或者刀刃比拼,不过是依仗一时拳勇,和这些真枪实炮比起来惨烈远远不及。龚千石、鬼仔谭二人年纪最轻、经历最浅,第一次看到军队巷战、枪林弹雨之下的惨况,不由得看得呆了。

洪带妹看见他二人胆怯,连忙道:“我等不能在此迟疑,留在这里越久情势越凶险。”

桐油程道:“洪执事,你看现下该从何处而走?”洪带妹道:“顺着太平南街往北,折入‘十三行’街再往东,只要到了十八甫南,就会有沙基的兄弟接应,那里就安全得多了。”

黄威水道:“带妹兄说得不错,总好留在这里做两边的活靶。几歹就几歹,烧卖就烧卖呀,大家一起走!”说完就挥手招呼众人冲向太平南街。

龚千石和鬼仔谭跟着桐油程身后当先冲去,龚千石此时也顾不得害怕,猫着腰发了疯似地往前冲,扭头看去,只见花仔开、朱仔炮等人护持着重伤的荷兰水和老虎蟹,行动自然缓慢了不少。他正自担心之际,就看见太平南街那边冲来了一帮散兵溃勇,看样子似乎是桂军士兵。太平南上的粤军看见这帮桂军,狭路相逢,双方立即就“砰砰啪啪”地开枪交火,顿时子弹横飞。

黄威水连忙急呼道:“大家赶快趴底!”听到黄威水这样一喝,大家都早有准备,赶紧趴在地上,唯恐被流弹误中。只听得子弹在众人头上呼啸,朱仔炮一个不留神就被流弹擦中手臂,幸好无什么大碍。大家正在胆战心惊,就看到那团桂军败兵溃勇先自乱了阵脚,开始向着太平南、十三行处的横街窄巷逃去。

这边粤军一个领头军官模样之人呐喊了几声,手下粤军士兵就立即追赶而去。看样子这些粤军士兵个个训练有素,都是久历沙场,显然是精锐之部,难怪能够一马当先打进省城。沙基、三栏众人还正在观看,就看见那军官对着他们叫道:“这些都是桂军附逆,一律不能放过!”

说完就有粤军士兵向着他们开枪。黄威水怒骂道:“这个短命种,为何咬着我们不放?”众人大惊失色,混乱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跟着那些桂军溃兵都向着太平南、十三行街的横街窄巷奔逃而去,狼狈不堪。当年的沙基码头、太平南对开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南方大厦、文化公园左右附近,当时还是一大片民居窄巷,所以三栏、沙基等人乱中慌不择路冲将进去,那些粤军虽然是从后放枪,却也难以命中。那军官气急败坏,大声命令道:“一个都不能放过,快追!”说完亲自率领十几名士兵在后穷追不舍。

混乱中龚千石也是无头苍蝇一般乱走一通,待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已已经逃进了太平南一条横巷里面,身边只剩下鬼仔谭扶着洪带妹,至于黄威水和其余人都不知道被冲散到了哪里去了,那些从后追赶的粤军士兵也不见了踪影。

鬼仔谭惊魂未定,问洪带妹道:“带妹哥,你还能支持吧?”洪带妹一路奔跑扯动伤势,自然精神不振,摆了摆手,休息了片刻才道:“不碍事,想不到洪某也有今日如此狼狈。”

龚千石怒道:“带妹哥,被桂军追杀还算了,为何那帮粤军一样也要穷追我等不放?”鬼仔谭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些粤军士兵好像专门是冲着我们而来,不像是追赶那些桂军败兵一样。”

洪带妹道:“难保不是‘兴义山’安排的手段,在岸上伏击我等,要将沙基、三栏兄弟一网打尽。”鬼仔谭和龚千石都很是惊讶:“这些粤军是同‘十三行’一路的?”洪带妹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这一团粤军人马或是所属东江派系,兴义山可能已同粤军中的东江系商议妥当:趁今晚攻打省城西关、南关,又是沙基和十三行的‘生死片’大战,待到分际出趁机将沙基、三栏一并剪除。粤军中东江派与‘兴义山’交情亲厚、而多年来与其昌先生仇隙甚多,如此穷追不舍,好毒辣的手段。”

龚千石早就对洪带妹文武全才钦服不已,此时听到他这样说顿时就觉得大有道理

不由骂道:“兴义山当真是阴险无比,不讲洪山道义,要靠外人相帮来出‘横手’暗算,现在威水爷和三栏的大人都不知去向,不知他们安危如何。”

洪带妹道:“威水爷身手非凡,应可带领三栏及沙基等兄弟脱险。我还是有一事情始终参不透:以白应星的本事为何要弄如此多花样,就单为引其昌先生现身。他究竟有何重大所图,定要逼其昌先生现身不可。但不论如何大家一定要万分小心,那白虎将或就在暗处伺机等待。”

鬼仔谭回头看去巷子两边的黑暗处,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仿佛那白纹虎随时就会冲将出来。

龚千石道:“带妹哥,这白应星究竟是人还是怪?方才威水爷在船上唱戏的时候我明明看到……”

洪带妹打断他道:“威水兄吟唱的是‘大戏辟神咒’,他本以为既可对付‘神咒恶煞’,就可以抵挡这个白纹虎,结果却毫无用处。谁知千石仔你听了‘辟神咒’却生了感应,于幻象中看出了些他的底细。”龚千石连忙点头承认。

洪带妹继续道:“红船大戏中数百年来有神御中人隐遁潜修,相传可用符、咒之法,请御神异及身而得异能神术,厉害非常。那白应星不但位列‘兴义山’中‘三岳擎天’,还必定就是神御道中的厉害高手。此人所用神召之法应就是传说中称为的‘白虎神咒’,可召御‘白虎神异’之神术。但因此人本身心性不正,故此所行神法搞出来了那些‘神咒成煞’出来害人。

“千石仔方才看到的幻象应该就是在当年‘琼花巷’中‘白虎神咒’所成的恶煞怪物火烧呈凶的景象。 多年前‘洪兵大起事‘时,两粤红船的前辈英烈曾在粤西被‘神咒煞’突袭重创,那一役中不少红船好手死伤无数,彼此两败俱伤。其昌先生曾提过彼等凶残‘神煞’--- 其实就是神御道中阴邪之辈以‘白虎神咒’召御异能所成之邪恶法体。 ‘琼花巷’、‘琼花会馆’毁于大火,罪魁祸首说到底就是那动用‘白虎神咒’的阴邪之徒。只是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还有人懂得‘白虎神咒’,原来就是兴义山的白应星大人!也我真是蠢钝,白应星江湖上绰号就叫做‘白纹虎’,岂不是相应及此。此人神御本事如此厉害,恐怕真的除了‘细眼皇帝’,无人能够敌得他住。”

龚千石道:“我方才在幻象中所见,六、七十年前火烧琼花巷的那恶人分明就是白应星的样子,断无道理这家伙可以活这么久,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

鬼仔谭道:“千石兄无看错,这个白应星不但就是当年火烧琼花巷之祸首,很大可能他就是如带妹哥所讲是当年驱御‘白虎神煞’、害了许多红船前辈性命的元凶巨恶。此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个妖怪!”

洪带妹额头渗出冷汗,道:“此层我也不敢说是真是假了,若如谭贤弟所言,白应星是个妖人,那我等就更加难以应付。他千方百计要逼其昌先生现身,难道他们二人之间真有什么生死大仇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鬼仔谭欲言又止,龚千石看得奇怪,正想追问,洪带妹突然对着巷子深处道:“应星大人,既然已经来到又何必藏头露尾,有失阁下身份?”鬼仔谭和龚千石都惊慌失措,连忙向着洪带妹说话的那个方向看去。

巷子深处黑漆漆地像是深不见底,这条横巷十分短窄,没有什么民居,今晚又是兵荒马乱,四周的居民更加闭门躲藏,所以整条巷子静谧无声,更加显得诡异。洪带妹说完只过了片刻,就听到巷子那边有把阴恻恻地声音,似笑非笑地道:“洪执事,你当年跟随在细眼皇帝身边也有些日子,难道你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异常之处?”

听声音正是白应星,其实以他本事要在乱军中脱身完全就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洪带妹表面镇静如常但其实手心都出了冷汗,暗忖就算自已无伤在身,赤手空拳之下都未必是此人之敌,何况现在身负重伤、筋疲力尽之际?

他淡然地道:“其昌先生为两粤洪山中第一等英武仁义,沙基及三栏众兄弟云随影从、生死以赴,先生他自有异常过人之处了。反倒是应星大人处心积虑、阴谋算计,卑鄙险诈,有失身分,不算真英雄、好汉子。”

白应星哈哈笑了几声,道:“方才几位说来说去都断定本座就是个妖邪。洪执事心中一直大有疑问:不解为何本座势要用各位性命安危逼迫‘细眼皇帝’现身,我看谭少爷倒可能已经想通了。”

鬼仔谭听到这里,脸色变化。白纹虎已经从巷子深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道:“谭少爷不愧是红船大戏传人,又聪明伶俐,想必已经猜到我的用意了。”

龚千石听得一头雾水,连忙问鬼仔谭道:“谭兄,你知晓些什么内情?”鬼仔谭脸色十分紧张,轻声地道:“这是其昌先生的隐秘,绝不能说出来!”

白应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与三栏和沙基众位兄弟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不是情非得已,实在不想动手脚伤了情面。兴顺山中的兄弟有难,细眼皇帝总不会见危不救吧?

洪带妹道:“那些粤军的部队也是应星大人引来的?要顺手将沙基、三栏全数铲除?”白应星摇摇头,道:“那些军队与我全无瓜葛,本座闲云野鹤、浪荡无拘,向来与当权之道无任何干系。”

洪带妹道:“应星大人如此身份,既然说没有就定是没有。这位谭少爷和龚贤弟两个不过是后生晚辈,有何事由洪某一力担待,就请白虎将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二人走吧。”以他洪带妹名声和本事,说这番话其实与求饶无异。

但龚千石的性子何曾受得此气,立即大声道:“带妹哥,洪山弟子最紧要义气为重,我和谭兄怎可以贪生怕死,不顾你而去,以后如何向众位兄弟交待。”

洪带妹低声呵斥他道:“后生哥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记得全叔教训‘万事不可强出头、胯下虽想淮阴侯’?你两个留得小命才最紧要!”

鬼仔谭也想分辩,白应星鼓掌笑道:“一拜其昌先生,果然都是热血门生,好汉子讲义气、不怕死。说起来敝山‘十三堆’内的弟子就大不成器了。洪执事,只需请你与威水爷二位随我走一趟,细眼皇帝再不现身就说不过去了。”

说完他身形一晃就冲向洪带妹而来,龚千石心知洪带妹臂上伤势颇重,绝无抵抗之力,二话不说就挡在了洪带妹身前。鬼仔谭从后跳出,左右两拳出尽力打向白应星面门,白应星毫不在意,轻轻将手一挥,鬼仔谭脸上像是撞在一堵厚墙上一般,眼前一花就离地向后倒飞出了几步远,“啪”地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上,立即不省人事。

龚千石看到此情状,双腿不由得发起软来,看白应星还自逼近,仍旧口硬道:“白纹虎,你要对付带妹哥就要先过我龚千石这一关!”

白应星冷冷道:“难道你也想学那‘猫屎强’一般下场?”龚千石想到“猫屎强“人像人、鬼不像鬼的惨状,不由得全身毛管直竖。白应星突然停下脚步,惊讶道:“你这后生居然饮过‘三栏’酒!”

龚千石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回想起来自已确实在泮塘三栏仁威庙前喝过那恶臭无比的“三栏酒”,不禁点了点头,道:“我是喝了那三栏酒,又待如何?”心下奇怪这家伙如何知道此事的?

白应星仿佛听到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忍不住笑道:“你这后生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三栏酒’的来历?”

龚千石自然摇摇头,看了看洪带妹,见他脸色有些古怪,心下更是纳闷。

白应星道:“洪执事说得不错,你们这些后生哥乳臭未干,居然连三栏酒也敢喝。不过,总也算够胆色,算是个人物。”

龚千石怒道:“丢那妈,莫说是三栏酒,就是穿肠毒药,我龚千石喝下去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白应星阴森森地道:“‘三栏酒’是三栏公会多年祖传,传闻为那泮塘荔湾中的神异‘乌龙太岁’幻化人形上岸与风月女子交欢后所留下的精水所提制。等闲常人若喝了下去,很快就会身长片鳞、五指化尽,再过月余就会全身溃烂而亡。或者你这后生与‘乌龙太岁’有特别缘法感应,居然喝了三栏酒而安然无恙?”

龚千石听完白应星这样说,心下大为惊异,但依旧半信半疑,就问洪带妹。

洪带妹道:“千石仔,当晚相助三栏诸位大人‘起龙头’事出仓猝,只好要你喝下三栏酒,希望可以引得乌龙太岁现身。”

白应星冷笑道:“洪执事如此身份,居然说话不明不白,你为何当时不叫旁人去喝,偏偏要叫这千石仔去喝?”

他忽然有些醒悟过来,诧异地上下打量龚千石,道:“莫非这后生与那‘蛟龙太岁’有什么关系渊源?”龚千石更加是迷惑至极,自已之前从来未听过“乌龙太岁”的来历,又怎么会有何渊源。他觉得白应星所言有理:现下想来洪带妹似乎真是有意要自已喝下那三栏酒,但为何自已喝下那三栏酒就能引那“乌龙太岁”现身?他越想就越困惑。

龚千石正欲追问洪带妹,从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阵阵若有若无的大戏歌声,而且隐约听得出是把女子声音。白应星脸色微变,循着歌声望去,但却什么也看不到。洪带妹、龚千石对望了一眼,心里面说不出的惊讶:这把女子所唱的粤剧大戏歌声,听起来有九成像是那“影月花”的声音。

白应星怒道:“宵小之辈在此处整蛊作怪,本座是兴义山白应星,若是英雄好汉就不要藏头露尾!”

洪带妹冷笑道:“应星大人,你叫人家不要藏头露尾,阁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行径?”白应星只哼了一声,并没有理会洪带妹,定神地看着横巷的那一头。

龚千石有些奇怪,以此人的本事,为何会对这大戏歌声如此凝重。

龚千石对洪带妹道:“带妹哥,听起来像是影月花姑娘的声音,难道她还没有死?那晚在陈塘南,她不是已被乌龙太岁带走了吗?”

洪带妹道:“或许又是那东瀛神道的猫狸变术来搞怪,彼等幻术莫测高深,真假莫辨,迷人耳目,教人防不胜防,的确是不简单。”

白应星冷笑道:“洪大人口中向来甚少称赞他人。无非是障眼法的假把戏,有什么了不起?”

洪带妹道:“当晚在泮塘,不正是应星大人与东瀛神道联手来与‘三栏’放对吗?我等措手不及,好不狼狈。”

白应星道:“我只是冲着那泮塘神异而来,东瀛神道不入流之辈,也配与本座联手?”

洪带妹道:“我早就和威水爷讲过,堂堂兴义山‘三岳擎天’中的白虎将大人尊驾,怎会自降身份和那些只会装神弄鬼、整蛊作怪的下三滥混在一起?”

白应星明知洪带妹是在激将法,但毕竟连堂堂“洪山武二郎”口头上也如此恭维自已,显然很受落这顶大高帽,哈哈笑就道:“东瀛神道之流,不过就是专门召引山狐、猫狸形相、再用粗浅幻术在‘空界’内来蛊惑常人耳目,怎可与‘白虎神咒’之威能相提并论。”

龚千石忍不住好气正想挖苦几句,看到洪带妹向自已打了个眼色,只好隐忍不言。

巷子那边本来只是那女子歌声在飘荡,十分空洞单调,突然间就一阵锣鼓点声大作,然后紧接而来各种大戏乐器交相响奏倒像是来了一整个乐班棚架,好不热闹,似是上演六国大封相一样。

鬼仔谭方才被白应星击倒在地,此时终于醒转,一时间有些茫然。龚千石连忙过去将他扶起道:“谭兄,你见如何?”鬼仔谭道:“我无甚大碍,这锣鼓乐声是怎么一回事?”龚千石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古怪,且看这白纹虎如何应对。”

这些锣鼓乐曲此起彼伏,越演越烈,然后就又传来演唱大戏的歌声,这次不但有花旦唱腔,还有老生、青衣,还夹杂着官话唱腔。

洪带妹间中有听粤剧大戏,也懂些详细,分辨之下这些间杂唱腔中居然是有好几个传统戏本,若闭上眼听来真好像是同时间来了几个大戏班在面前表演,但面前却是空空荡荡,而这些大戏声、锣鼓乐器依旧在响,就似这条横巷之中有一大群透明的大戏班中人一样。

龚千石、鬼仔谭年纪轻见世面少,自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由一起看着洪带妹、白应星。

白应星心气高傲,完全不将面前情状放在眼内,但这些大戏歌声、锣鼓点吵得有些烦躁,骂道:“不成器的雕虫小技,扰扰攘攘,实在令人心烦。”

洪带妹问道:“应星大人可曾听过神功戏?”

白应星不曾料到洪带妹有此一问,愕然道:“洪执事说的是什么神功戏?”

洪带妹道:“每逢祭神品恩节日,广府乡间会请粤剧戏班来表演助庆。大戏班惯例演‘神功戏’以酬谢神恩,那神功戏不是让常人观看,而是为神灵而演。看眼前这架势倒像是乡下演‘神功戏’时候的热闹。”

白应星道:“看不见有演戏之人,装神弄怪。”

他刚说完,龚千石就指着前面处道:“前面有好多人!”众人都朝着龚千石手指方向看去,不远处这条横巷的中央果然出现了十几个大戏装扮之人在那里表演,个个都是开了面、浓妆抹彩,表演得绘声绘色,身上所穿的大戏服各式各样,但都是血污片片、煞是吓人,仍旧看不见有任何大戏乐班棚架,也不知道那些锣鼓点、乐器声是从哪里而来。

龚千石对鬼仔谭道:“这些人身上的大戏服怎么跟你这件这么相似?”鬼仔谭此时身上还穿着那件满布血污的残旧大戏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已身上的戏服,道:“这件戏袍是我父亲大人保存下来,相传正是当年‘洪胜’前辈英烈血战清军时所穿。”

龚千石道:“陈塘南大戏学堂中也有好多这些血污大戏服,也都是当年洪胜弟子起事反清时所穿,那晚在泮塘中,我们都见过那些大戏服自已会走出来。”鬼仔谭道:“你意思那些大戏服又跑出来显灵唱戏?”

白应星冷笑道:“什么大戏服显灵,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名堂!”说完大踏步就冲着那群大戏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