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千石没有想到“火麻仁”这么快就来找自已,有点吃惊道:“今晚就去?”
“火麻仁”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兴义山中的‘三岳擎天’说不定已经全伙到齐,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缩骨全”已经听“火麻仁”提到过“鬼仔谭”,遂对“鬼仔谭”道:“你就是‘公脚先‘的公子?”
“鬼仔谭”恭敬道:“晚辈正是,家父也常常向我提到过全叔您的。他提到提到全叔时还说了句‘簪花戴红,由青入红。’”
“缩骨全”听到“鬼仔谭”说完这句话后脸色有些不太自然,打量了“鬼仔谭”好一阵,才道:“既然系‘公脚先’的公子,也可算是自已人了。今晚去拜候‘三栏’可是凶险无比,你可想清楚了。”
“鬼仔谭”昂然不惧,道:“家父也是甚为敬慕‘其昌先生’,现在晚辈可以为先生出力,正是家父所愿。”
“火麻仁”道:“好小子!今晚准时八点在新填地街口见面,然后出发到‘三栏’!”说完即转身离去。“缩骨全”临离开时拉过龚千石到一旁道:“今晚若是有什么危险,记得保住你自已的小命要紧,你要执生了,细佬!”
龚千石知道缩骨全是为自已好,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口中仍是维维是诺,他待“缩骨全”也离开之后,对“鬼仔谭”道:“这个‘全叔’虽然为人很好,但总是胆小怕事。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加入三点水洪山的。”
“鬼仔谭”笑道:“你不要看小全叔,他的来历绝不简单。有机会你自然会知道的。”说完脸上莫测高深。龚千石看他这般玄虚,想起方才他提到的“簪花戴红,由青入红”,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久如就道:“今晚你们去三栏可要千万小心,我还是先回家,等你们的好消息了。”龚千石点点头,道:“你回去也好,今晚毕竟是我们三点水的分内事,久如兄是读书人,还是不要牵涉进来了。”陈久如苦笑道:“我书读得不少,但比起二位其实大大不如。今晚你们是动拳脚的事务,我想牵涉进来也不行呀。”他说完就和龚千石、“鬼仔谭”道别而去。三人相识时间虽短,但连日来同生共死、齐逢奇遇,所以特别珍重道别。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二人来到了新填地街口,早看见“洪带妹”和“火麻仁”在等候。好个“洪山武二郎”,英气勃勃,却是一身长衫打扮,更显潇洒。龚千石本来还是十五十六的心情,但是一看见带妹哥顿时就信心百倍,自觉有他在就万事皆妥,连忙走上前去问好。洪带妹拍拍他肩膀,尽在不言中。“火麻仁”又替“鬼仔谭”引见。“鬼仔谭”见到“洪山武二郎”本人,顿时一脸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寒暄之后,“洪带妹”就对龚千石和“鬼仔谭”道:“三栏请将,祸福难料。今晚若是有什么万分凶险,你们必要时就跪地求饶,他们看在兴顺山的份上,自可保全性命。”
龚千石一直就对“洪带妹”的身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鬼仔谭”未到省城之时也听过无数次关于“打通街”的威名,想不到这位堂堂洪山武二郎,面对长堤数十名“咕哩”兵团的包围都未曾有过惧色,现在还未到“三栏”就说出这样一番泄气话来,可想而知今晚确实异常凶险,祸福难测。
四个人再不言语,一起就沿着新填地街向北而行,直向着“三栏”而去。当年的西关英雄地“果、菜、鱼”三栏,除了“塘鱼栏”地名犹在,其余两地历经近百年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到今天早已不复存在,徒留下散碎和即将湮没的历史尘烟。其位置大概就在今天西关的梯云东路以西,平治里以东的一带,那里到今天都是民居密集,水产、肉店林立,而在当年,则是“三栏”的天下,也称作“市井乐园”,西关的贫苦阶层多数就聚居在这一带。
洪带妹四个走到来果栏的开道口时,已是华灯初上,这个时候的“三栏”也结束了白天的热闹营生,所有摊贩都收业离去,一般只有“三栏”公会的主事们会留在这里商议事宜或者是谈天说地。
龚千石放眼看去,黑漆漆的一片低矮房屋,密密麻麻。地上湿湿滑滑,还有不少白天开摊时留下的杂物污秽。外面大街上的微弱灯光映照之下,中间一条路道,两旁都是已经收业的摊铺,但是一个人影也不见,像是内里机关重重,更让人有点胆战心惊。
洪带妹一早已经按规矩将拜帖送到来三栏之内的公会,也知道此时三栏内的高手早就布置妥当,单等他四人前来,所以一点也不吃惊,大步走上前去,高声道:“兴顺山武执事,沙基洪带妹,有事求见。”但过了良久,栏内毫无声息。一向横行无忌的“火麻仁”现在却有些畏手畏脚,低声问道:“带妹哥,现在怎么办?”
洪带妹微笑道:“今晚来拜候,就料到要‘闯花街’的了。如果在这里畏畏缩缩,徒然让人取笑。我‘打通街’的招牌还不想今晚毁在这里。”说完就举步向前走去。
“火麻仁”脸上一红,看了看龚千石和“鬼仔谭”一眼,表情复杂,就快步跟了上去。四个人两前两后,走进栏内,都没有说话。走了一阵,“鬼仔谭”拉了拉龚千石的衫尾,龚千石立时会意,向后看去,看到来路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影影绰绰站了七八个人,手上都拿着家伙,黑黝黝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鬼仔谭”低声道:“他们手上的都是杆秤!”
前面的“洪带妹”已经停下脚步,因为听到面前有人大声笑道:“‘洪山武二郎’名不虚传,胆识过人。既然入来了花街,那就封路口吧!”有两个人站在去路之上,一左一右,虽然天气开始转凉,但是都穿着夏天的短衫,左边那个手上还拿着个玻璃瓶正在对着嘴喝。
“火麻仁”低声对龚千石和“鬼仔谭”道:“这两个就是果栏的主事,‘荷兰澄’和‘荷兰水’两兄弟。”
广州城在康熙年间就是全国唯一的通商口岸,向来是外国商品的往来之地,鸦片战争之后外洋货物更是如潮水般涌入。而老省城居民对这些各国货品都冠以“荷兰”通称,因为“荷兰”曾是“海上马车夫”,最早为省城人所认知。据说在二十年代初,已经有外洋的汽水销入,价格便宜而且对于省城居民来说口味新鲜,很受低下阶层的欢迎,一律通称为“荷兰水”。
这两位三栏“九大簋”中高手就是绰号“荷兰澄”和“荷兰水”的两兄弟,专以销售批发外洋水果和汽水为生,手下兄弟、伙计众多,兼且好勇斗狠,名震西关。不问而知,左手边那个拿着玻璃瓶的肯定就是“荷兰水”了
“洪带妹”傲然笑道:“劳驾两位兄长先出来迎接,真是够面子了。”那个拿着玻璃瓶汽水的果然就是“荷兰水”,大概有三四十岁年纪,身材长得却不是十分强壮,对着“洪带妹”道:“洪执事向来甚少来到三栏,今晚究竟是有什么贵干?” 洪带妹见他明知故问,只好道:“小弟今晚来‘三栏’为的就是本山和‘兴义山’的生死片,故此要来三栏‘借将’,还请几位主事念在多年的情谊,给几分面子我洪带妹。”
“荷兰水”哈哈笑道:“你‘洪山武二郎’的名气这几年是如雷贯耳,威震西关,想不到今天也有来求我们‘三栏’这些下九流的人的时候。不过,我‘荷兰水’虽然只是个卖水果的,还有点骨气,就是不太喜欢给人家面子。”
洪带妹深知自已这几年为了抗衡长堤龙行水,以至在省城风头太盛,招摇过甚,岂知却遭来“三栏”大人们的妒忌,现在听这个“荷兰水”的语气,摆明就是不满意自已出尽风头。
“火麻仁”道:“我们大家本是同山一脉,这次‘生死片’关乎重大,难道众位‘三栏’英雄会袖手旁观吗?”
“荷兰水”瞪了“火麻仁”一眼,道:“我还以为是哪个,原来是沙基码头的同赌舘护场卓仁哥呀,真对得起‘细眼皇帝’他老人家呀。” 其昌先生从来不大看得起大烟、赌舘营生,“火麻仁”虽是他的拜帖门生,但自细眼皇帝离开省城火麻仁却奉山主火麒麟之命,担任沙基所有赌馆的护场。正因如此,“三栏”这些大人对火麻仁十分不满,认为其对其昌先生大不敬。现在听“荷兰水”的口气十分轻蔑,火麻仁忍不住心中有气,刚想发作。
洪带妹挥手制止他,然后道:“火麻仁总算是当年其昌先生亲自荐帖的兄弟,难道三栏各位兄长不能看顾先生的情面?。”
“荷兰水”哼了一声道:“这次的‘生死片’本就是他‘火麻仁’自已闯出来的大祸,与我们三栏有什么关系?若然系‘细眼皇帝’大驾来到,我等二话不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就凭你们两个契弟?”
“火麻仁”被荷兰水“单打”就算了,但居然出言冒犯洪带妹,就再也忍耐不住,怒道:“挑那星,‘荷兰水’你个斩头鬼,是不是以为我‘火麻仁’是‘太监洞房’,没屌用啦?”说完冲上前去就要动手。还未等他走上前来,旁边的“荷兰澄”突然大喝一声:“动手!”就听见“哗啦啦”地巨大响声,两旁黑漆漆的摊铺突然排山倒海般就飞来无数物事,朝着“洪带妹”四个人劈头盖脸而来。“火麻仁”一时不曾防避,额头上就被那些物事击中,痛得哇哇大叫,这时才看清楚居然是铺天盖地的水果!有橙,有苹果,还有斗大的沙田柚,好像是下了一场水果雨一般。原来在两旁的房屋上早就埋伏着“三栏”的伙计,有一二十人不停地将一筐筐的水果推倒下来。
“洪带妹”四人急忙闪避,还未得及避开,又有无数数不清的玻璃瓶扔了下来,顿时碎片四溅,除了洪带妹,龚千石、“鬼仔谭”和“火麻仁”都不及提防,脸上和手上立刻就受了伤。
“荷兰水”大声喝道:“要想‘借将’,先过了我们这一关再说啦!”说完就冲了过来,他的兄弟“荷兰澄”唿哨一声,守在街头的那七八个手下舞起手中的大杆秤也围攻上来。
龚千石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已经被那些水果和玻璃碎片弄得又慌又乱,黑暗中四面八方就有人挥动家伙打过来,那些“果栏”的伙计看来平时都是精于用大杆秤做武器,那杆秤上的铁钩锋利无比,还有几个人干脆就用那铁秤砣当成是流星锤兜头打来,差点就打到脑袋开花。
洪带妹一手将龚千石扯过,将他推向前面,大声道:“‘鬼仔谭’和你先冲过去,这里有我来挡住!”说完就和“火麻仁”抵挡住众人。
“鬼仔谭”和龚千石连忙就抱头向前冲去,没走了几步,就看见“荷兰水”和他兄弟“荷兰澄”拦住去路。“荷兰水”却不认识龚千石二人,喝道:“你两个寿头不怕死?”龚千石情急之下也不再多话,迎面一拳就轰了过去,“荷兰水”看见龚千石如此凶猛,心中有气,侧身避过,身手异常敏捷,反手就将那玻璃瓶打向龚千石后脑,龚千石刚来得及闪避,一旁的“荷兰澄”已经一脚踢将过来,“澎”地将他踢倒在地。
龚千石虽然有两下所谓身手,但是眼前这两位是纵横“三栏”多年的洪山大人,街头对仗无数,所以一下子就被击倒在地。
“荷兰澄”刚刚踢倒龚千石,“鬼仔谭”已经双拳左右开弓打了过来,“鬼仔谭”在香港受过西洋拳法专业训练,这一下组合拳完全是西洋套路,比龚千石的三脚猫就厉害得多了,饶是“荷兰澄”在“三栏”见多识广,但是却从未见过,一时间被他逼开了几步。
“鬼仔谭”扶起龚千石,道:“没什么事吧?”龚千石摇摇头,刚才吃了小亏,当场也发了狠,大声喝道:“洪山弟子,有前无后!”说完又朝着“荷兰水”冲了过去。“鬼仔谭”也和“荷兰澄”混战在一起。
龚千石虽然勇猛,但是讲到街头近身搏斗的经验,哪及得上“荷兰水”,加上他手上那个玻璃瓶原来也是武器,几个来回就被他打得手忙脚乱。反倒是“鬼仔谭”的西洋搏击拳法非常了得,而且身法灵活,所以一直占着上风,“荷兰澄”忙于招架。龚千石同“荷兰水”斗了一阵,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手上的玻璃瓶打中额头,顿时满头鲜血淋漓,视线受阻,又被“荷兰水”踢倒在地。
“荷兰水”哈哈大笑道:“你这样的身手也敢来闯三栏?今晚就帮你埋单!”说完举起那汽水瓶,对着龚千石的头就砸了下来,突然听到好像响雷一声暴喝,一条人影扑到身前,“澎”地一声响一拳就将那玻璃瓶打个粉碎,那些玻璃碎片溅射开来,吓得“荷兰水”连忙低头闪避。
他十分吃惊,抬头看去,面前站着的是神威凛凛的“洪带妹”。洪带妹一击即中,却没有乘势攻向“荷兰水”。他和“火麻仁”已经将那七八个“果栏”伙计打退,看见龚千石有危险,立即就冲过来相救。“荷兰水”单是看到“洪带妹”就已经怯了三分,转头再一看,见到“鬼仔谭”已经将“荷兰澄”逼到无路可退,这个时候埋伏在四周的几十个“果栏”伙计像潮水般涌了出来,将“洪带妹”四个团团围住。
“荷兰水”喝道:“都给我停手!”“鬼仔谭”听他这样一说,就停下手来,没有再攻向“荷兰澄”,连忙将龚千石扶了起身。
“火麻仁”道:“‘荷兰水’,刚才这么大口气,现在怎么又不动手了?”
“荷兰水”对着洪带妹竖起拇指,道:“多谢手下留情。不愧是‘打通街’,论拳头我不是洪执事的对手。”转头对着“鬼仔谭”道:“这个少年是什么人,居然会西洋拳。”
“火麻仁”道:“他是香港西环‘公脚先’的公子,叫做‘鬼仔谭’!”
“荷兰水”哦了一声,显然也听过“公脚先”的名头,道:“难怪有这样的身手。洪执事,你们不用‘闯花街’了,我带你去三栏公会去见‘镇三栏’大人!”
洪带妹却十分意外,想不到居然“荷兰水”肯带他拜见“镇三栏”,又惊又喜道:“多谢水哥成全。”“荷兰水”没好气道:“你过了我这头关,不代表你就可以请到将,今晚你们四个能够走出公会再说吧!”说完和“荷兰澄”转身就走。“火麻仁”低声对“洪带妹”道:“带妹哥,我们应该怎么做?”
洪带妹道:“管他那里是龙潭虎穴先见到‘镇三栏’再说!”“火麻仁”知道公会那里必定是云集了“三栏”高手,只好点点头,又对龚千石道:“千石仔,你还顶得住吗?”
龚千石真是又羞又愧,想不到自已一开头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还受了伤,连忙道:“当然顶得住了!”“洪带妹”就吩咐“鬼仔谭”扶着龚千石,四个人跟着“荷兰水”后面而去。
“荷兰水”两兄弟在前引路,四周那几十个“果栏”伙计隔开了一段距离尾随,倒像是护卫着“洪带妹”一般。走了一段路,“火麻仁”突然道:“慢着,你们现下究竟是去哪里?”“荷兰水”回头冷笑道:“堂堂沙基‘火麻仁’难道也怕了?”
“火麻仁”骂了一句,道:“我怕你个大头鬼,不过你们现在这个方向是向着多宝大街去的。”“荷兰水”道:“‘火麻仁’果然是‘心水清’,头脑清醒,不错我们现在是经多宝大街去泮塘!”
洪带妹道:“你们不是要带我们去‘三栏公会’吗?怎么要去泮塘?”
“荷兰水”哈哈笑道:“我们三栏的公会就在泮塘大街的‘仁威庙’!”
洪带妹和“火麻仁”对望一眼,心中十分吃惊,他们一直以为今晚必定要在“三栏”内来一场龙争虎斗,想不到原来三栏公会居然不是设在“三栏”之内,而是在仁威古庙。
“仁威庙”是供奉真武大帝的观宇,就位于今日的泮塘路上,旁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泮溪酒家之所在。洪带妹和“火麻仁”威震沙基,对于泮塘荔枝湾一带却甚少涉足,虽然不惧,但是毕竟是不明底细。
“荷兰水”和“荷兰澄”二人看见连洪带妹都露出犹豫之色,更加自豪,看来仁威庙、三栏公会连赫赫神威的“洪带妹”也存了三分惧意。“荷兰水”道:“洪执事,我们三栏‘九大簋’今晚齐集三栏公会,除了恭候大驾光临,同时也是因为有件关乎我们三栏的大事。”
洪带妹正色道:“既然要‘九大簋’一起现身,这件事必定非同小可了。”
“火麻仁”道:“究竟是什么大事那么要紧?连你‘荷兰水’都如此凝重?”
“荷兰水”脸色一变,却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继续前行。“火麻仁”十分知趣,没有再追问下去。众人各怀心事,在黑夜中前行,很快就穿过了多宝大街,来到了龙津西街。龙津路在省城十分有名,由东自西,龙津东从今天的人民路起发,正是当年的西城护城河,龙津者自然就是指河,当年这条河道起源于旧日泮塘荔枝湾,一直蜿蜒到太平南西濠涌,汇合到护城河。 而龙津西街在前清时期还是一条清水河道,两岸荔枝红,而这“龙津”的龙字则是众说纷纭,在很多沙基、荔湾船户口中,就是指那位神出鬼没的“乌龙太岁”。
从龙津西前行,沿途就是泮塘和荔湾,也就是今天的荔湾湖公园,荔湾湖公园是建国后五十年代改田建湖而成。在当年却还是泮塘农田,风光秀丽,出产着著名的“泮塘五秀”,也是今天的著名老字号酒家“泮溪酒家”所在。 一条美丽绝伦的岭南特色的荔枝湾水道往西而汇入珠江江面,在今天的海角红楼泳场对出的江面,也是“疍家船户”在江面上贩卖艇仔粥的最旺盛场所,多少文人墨客于盛夏间流连忘返。
但是今晚的龙津西却是气氛凝重,所有住户都是关门闭户,不敢声张。而街上两旁的屋檐下每隔一段,就站着两三个身形彪悍的大汉,面无表情在看着“洪带妹”四人。
“火麻仁”面上毫无惧色,哈哈笑道:“堂堂三栏果然是人多势众,从龙津西开始就布置了这么多人手站街,不过此处到泮塘还有一大段路呀。”
“荷兰水”冷冷地道:“我们三栏没出什么英雄人物,不过就是命贱、胆壮、人多,就算系‘洪山武二郎’也不怕。”
洪带妹听到毫不生气,道:“今晚三栏九位大人齐集仁威庙,非比寻常,但这个天时不是‘起龙头’的时候呀?”
“荷兰水”听到“起龙头”这三个字,吓得整个人当场怔在原地。他的兄弟“荷兰澄”为人较是粗疏,忍不住失声道:“洪、洪、洪执事怎么知道我们要‘起龙头’的?”由于太过惊讶,说话也结巴了起来。“荷兰水”气得瞪了他一眼,道:“不要乱说话!你真是‘单料铜煲’呀!”“荷兰澄”这才意识到自已露了底细,十分羞愧,立刻不敢再出声。
“火麻仁”也不太明白洪带妹为何一说出“起龙头”三个字,“荷兰水”这么强悍之人吓成这个样子,刚想打个眼色,“荷兰水”指着前方就道:“我们三栏的管数先生来迎接洪执事来了!”
从街的北面走过来一个人,朗声笑道:“带妹兄,今晚怎么这么好雅致来‘三栏公会‘消遣呀?”这个人戴着副眼镜,像是个读书人打扮,一看就知不是个等闲人物。“火麻仁”低声对龚千石和“鬼仔谭”道:“这位就是‘三栏’的师爷、管数‘老襯庭’了。”
“鬼仔谭”在香港时也曾听乃父说起过“老襯庭”的名号,此人大名叫梁学庭,能写会算、足智多谋,是个懂笔墨之人,在三教九流中算是文化、学问最高,因此担任“三栏”公会的会计、管数。此人却是出生于香港,后随父母移居省城,在西关长大。他的绰号正是香港山顶上的有名建筑“老襯亭”的谐音,除了因为他是出生于香港,还因为此人精明算计,经常号称“世人除他皆老襯”,“老襯”者就是容易被骗之人的意思,所谓“水鱼”呀,所以江湖中赠他此外号。
“洪带妹”也曾见过“老襯庭”一面,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问好。“老襯庭”笑道:“洪执事无须多礼了,就请入庙内三栏祖师堂,镇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老襯庭”当前引路,众人来到了泮塘大街上,远远就看见了泮塘湾上坐北朝南的那间仁威庙。龚千石和“鬼仔谭”离远看着仁威庙的坐向和气势,都隐隐觉得此庙建在泮塘之源上,朝南而视荔枝湾和珠江面,必定有其原因。
“荷兰水”对着“老襯庭”道:“先生庭,按规矩凡外人要入庙到三栏祖师堂,必须要饮‘三栏酒’!”“老襯庭”微笑点头称是。“火麻仁”怒道:“你们三栏怎么那么多烂规矩?这三栏酒又是什么东西?”
“老襯庭”道:“‘三栏酒’就是果、鱼、菜三栏调制出来的土酒,胆雄心壮之人才敢喝。喝了三栏酒才有资格进入仁威庙三栏祖师堂。”说完他挥了挥手,有名三栏伙计就捧着个“九江双蒸”烧酒瓶走到前来。
“火麻仁”哈哈笑道:“原来是九江双蒸烧酒,我喝它十七八瓶也没问题呀。”“洪带妹”却皱着眉头,似乎对这三栏酒十分避忌。“鬼仔谭”心细如发,连堂堂洪带妹都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三栏酒”绝对是大有文章,低声道:“仁哥不要大意,恐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洪带妹”摇摇头道:“今晚我们是来三栏‘请将’拜候,有求于人,轮不到我们不喝的了,我先来吧!”
“老襯庭”十分赞许,点头道:“洪山武二郎果然是大英雄本色,佩服,佩服。”说完就吩咐手下拿了四个普通酒杯出来,亲自将烧酒瓶中的三栏酒倒进酒杯内。
龚千石看到那倒出来的酒像是黑漆一样,恶臭难闻,不用说喝下去了,就是这样闻了几闻已经快倒了下来。“火麻仁”破口大骂道:“丢那妈,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难闻?像是你们塘鱼栏的烂鱼味道?”
“老襯庭”笑道:“卓仁哥平常都在赌馆、沙基码头逍遥自在,少在塘鱼栏留驻,所以不惯。其实那些鱼腥臭味闻惯了还挺好闻的。”说完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一下“火麻仁”、龚千石和“鬼仔谭”都不知如何是好,这“三栏酒”的味道实在是令人作呕,闻了都开始有点头晕了,要真的喝下去,任他三人如何胆雄心壮,都不禁有些害怕。
洪带妹看了看面前黑沉沉的仁威庙,二话不说仰头就将第一杯酒喝了下去,面不改色、神态自若。
“老襯庭”、“荷兰水”和“荷兰澄”三大主持都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无比敬佩的神情。 而“火麻仁”、龚千石和“鬼仔谭”三人虽然一向对“洪带妹”敬若天神,但现在看到他如此了得,也都吓得目瞪口呆。
洪带妹对着“老襯庭”道:“学庭兄,我看他们三个也不用全部要喝,就再选一个来喝吧。反正你们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火麻仁”对他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老襯庭”却面色微变,有些惊慌失措,但是很快就恢复平静,淡然道:“既然洪执事这样吩咐,小弟怎敢不应承。你看谁再来喝?”
“洪带妹”看着龚千石道:“千石仔,你就来喝这第二杯吧。然后我们几个就入三栏祖师堂拜山。”
龚千石大出意料之外,实在想不到洪带妹居然是选自已来喝,而且听他的意思,要是自已不喝,他们四个就不能进入仁威庙。无可奈何之下,又是带妹哥的吩咐,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酒杯。“火麻仁”在一旁一脸的同情之色,还有点幸灾乐祸。
“鬼仔谭”低声道:“带妹哥这么好功夫,你跟他不能比,千万不要一口就吞下去,不然肯定有麻烦。”
龚千石心中骂了一句:你真是好提议,还不能一口吞下去?难道还要含在口里面好好品尝?但“鬼仔谭”一向见识不凡,听他的话总应没错,于是就将酒杯放到口边一饮而尽。
他果然不敢一口就吞下肚子,在口中停留了好一阵,才缓缓咽了下去,但是那股腥臭味差点就把他熏昏过去,这种味道简直就是无法形容,平生从来未有喝过如此腥臭无比的东西。
只觉得双眼迷蒙,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五脏六腑上下翻腾,仿佛所有肚子里的东西都要争相从喉咙里喷涌出来,但是喉咙处偏偏是无法动弹,那种难受感觉就像恨不得马上用刀把自已插上几下。
“火麻仁”和“鬼仔谭”看见他这样的情形,都十分紧张,大声叫唤龚千石。龚千石已经是神志不清,只听到朦朦胧胧有人叫自已名字,但是自已却无法答应。
“洪带妹”吩咐“鬼仔谭”扶着龚千石,然后对“老襯庭”道:“学庭兄,还请入庙带路。”
“老襯庭”看了看“荷兰水”一眼,马上笑道:“小弟前头带路,恭请四位到祖师堂。” 说完挥了挥手,在街上所有的“三栏”伙计都四处散开,井然有序、悄没声息,只剩下“老襯庭”、“荷兰水”和“荷兰澄”带着“洪带妹”四人向着仁威庙大门而去。
“火麻仁”低声对“洪带妹”道:“带妹哥,为什么要千石仔喝那三栏酒,现在搞成这个模样?”洪带妹沉声道:“你不要问那么多,等会入到仁威庙一切听我的主意,不准乱说话!”
“火麻仁”见他也如此慎重,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轻淡自信,吓得连忙点头,不敢再出声,也知道进入仁威庙内必定有重大的事情。
龚千石这个时候稍微感觉好了一点点,隐隐约约听到“洪带妹”这样吩咐,心中觉得“洪带妹”选自已喝这三栏酒一定是大有原因,但是刚想了一阵,就又想作呕,幸好有“鬼仔谭”搀扶,不然早就摔倒在地上。
八十几年前的“仁威庙”绝对没有今天翻新后的那么好看,庙宇建筑已经是破旧不堪,平时也甚少有人前来,而仁威庙前的泮塘荔枝湾也因为多年的时局动荡,大大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此时深夜之下,仁威庙更显得神秘。而三栏祖师堂却是隐藏在仁威庙的背后一个角落,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祠堂模样,其破落的样子实在是无法和赫赫有名的西关“三栏”联系起来。
“老襯庭”走在前头,来到了祖师堂前就止步不前反而是在四处张望。“荷兰水”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怎么‘老虎蟹’两个不在这里,难道已经提前动手了?” “老襯庭”瞪了他一眼,洪带妹道:“学庭兄,未知镇大人在何处?”
“老襯庭”只是勉强笑了一笑,随即镇定道:“我们先入祖师堂内等候,他应该很快就到了。”
洪带妹哈哈笑道:“恐怕他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能够来吧?庭兄才说他一早在祖师堂内等着我们,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岂非奇怪?”
“老襯庭”眉头一皱,没有再说话,只是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洪带妹。两个人互相对视了好一阵,令到一旁的“火麻仁”等众人都莫名其妙、不寒而栗,生怕这两位名动省城洪山大人随时动手。
直到过了良久,“老襯庭”才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马骝泰’已经不算是‘三栏’中人,他应该已经告知带妹兄不少的事情了吧?”
洪带妹道:“也多亏泰哥告诉我,你们三栏‘九大簋’也真是口痰上颈,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
“老襯庭”摇摇头道:“给人逼到了墙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火麻仁”再也忍耐不住,急忙道:“带妹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带妹还未回答,就看见祖师堂内冲出个人,身形矮小但是异常壮实,此刻满头大汗,显得十分惊慌。“荷兰水”一看到此人就大声道:“老虎蟹,你去哪里了?”这个被“荷兰水”唤做“老虎蟹”的矮小之人看见“老襯庭”,急忙道:“‘干货’已经拿到了!”
“老襯庭”一听十分高兴,道:“镇大人呢?他到哪里?”“老虎蟹”一顿脚道:“他们三个已经下水了!”“老襯庭”“啊”地惊叫一声,完全没有了他一派风流淡定的仪态,显得有些气急败坏道:“‘洪山武二郎’都已经请来了,不是说好等他来才动手的吗?”“老虎蟹”道:“等不及了,那只东西好像也来了!”
洪带妹突然道:“老虎蟹,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从方便医院把‘影月花’的尸体给偷了出来!”
龚千石本来还是昏昏沉沉,一听到这句话立时就吓醒了过来。一旁的“鬼仔谭”也很震惊,他知道这个叫“老虎蟹”的“矮冬瓜”非同小可,他就是名列三栏“九大簋”之一、江湖人称“老虎蟹”,向来敢做敢为、胆大包天、横冲直撞。但是万想不到此人居然胆大妄为到了这个地步,把坠楼身亡的陈塘大寨姑娘“影月花”的尸体偷到了这里来,只是不明白他这样做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老虎蟹”却不太认得洪带妹,但随即就明白过来,连忙道:“洪执事,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虽然有伤阴德,但不这样做很难引那、那、那出来呀。”他连说了三个“那”字,不懂内情之人绝对不明白他是指什么。
洪带妹却似乎明白,对着“老襯庭”道:“快带我去见镇大人,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老襯庭”听到“洪带妹”如此说,十分高兴,道:“如若有洪兄出手,我们就多几分把握了!”
洪带妹道:“庭兄无须客气,我也是为‘三栏’请将而来。大家互相帮忙。”
“老襯庭”道:“只要今晚大功告成,‘三栏’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任凭吩咐。”说完对着“老虎蟹”道:“快抬起条干货,给我们带路!”
“老虎蟹”点点头,转身就进了祖师堂,然后抱着个由白布裹着的人形物体出来,应该就是“影月花”的尸体。
“火麻仁”和“鬼仔谭”对望一眼,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火麻仁”毕竟忍不住,还是走过去低声问“洪带妹”道:“带妹哥,这究竟是搞什么把戏呀?”
洪带妹看见“火麻仁”这个模样,想了一想也低声道:“我们今晚要帮‘三栏’‘九大簋’起龙头捉‘乌龙太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