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老师和学生在相互熟悉之前,都有段正经得过分、礼貌得过头的时期。不过这条经验在九三班,似乎不太灵验。陈海燕和三班的第三次见面,几个不交作业不好好默写的老油条,便和老师开始了各种周旋。因为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侥幸逃过一劫。时间久了,老师心里有了数,大家心里也有了数。

而,陆明老师,几乎是从八年级一接触三班,就对大家十分友好。上他的课,给人一种自由平等的感觉。这种感觉藏在每天的“大白卷”作业上,藏在题目边批注的字里行间,潜移默化又真真实实地,形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师生关系,亲切的关系。开学第一天,还是那亲切的感觉。

“我们又见面啦!”陆明抱着几本书,两脚生风地走进来。他走路一直很快,但从来不是因为着急。

“太棒了,又可以一个学期不写物理作业了!爽死!”“哈哈哈哈!”刚刚下课出去、现在才进来的杜洋,一见到陆明,立刻高兴地跟吃错了药一样,一边推着搡着让王津起身,一边挤在过道上振臂呼喊。

“杜洋你不写物理作业啊,看来以后我要重点关注你了喂。”

“诶别陆老师你知道我每天物理作业都交的,我每天回家物理作业都是第一个写的,写得特别晚,特别认真,真的我太爱物理了真的。”

“真的吗?期末考试之前一个礼拜,课代表就说没有收到过你的作业了。这个你要怎么解释?”

“呃哈哈哈,那个时候我在复习,对!复习。而且陆老师我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会继续教我们,要是知道我一定好好写。我保证以后物理作业一定每天都交!”杜洋翘着腿一抹嘴,谁要是信他才有鬼。

“送你两个字,呵——呵——你看大家都笑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你这个地方要多当点心嗒!初三物理还有两本书,电学力学大综合都在初三的,别到时候,诶——马失前蹄,考个喇叭花,读个普通高中,上个一般的大学,到时候连喜欢的女生都追不到。”

“那老师你追到过吗?”

“哦?——哦!——”

“我追不追到跟你有什么关系?”陆明的声音明显不淡定了,“你的当务之急是学习。”

杜洋不紧不慢,竿头再进,把陆明问得瞌瞌怔怔的。“那陆老师你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女朋友啊。”

陆明晃了下身体,眨了眨眼睛,把书竖直了敲着桌子。一些女生激动起来,空气中传来她们相问相答的声音:

“陆明结婚了吗?”

“不知道啊,他今年多大啊?他是不是三十岁了。”

“他不是研究生毕业吗?本科毕业二十二,研究生毕业多少来着?”

“没有吧,薛乾不是说他才来实验两年吗?”

“二十八,我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的。就那张他和老管一起宣誓的照片记得不,他去年才评的党员。”

“那他应该没有结婚吧,他有女朋友吗?他不会还单着吧。”

“应该是的——哎男的二十八单身不很正常嘛,现在人结婚都晚。”

敲完了桌子,陆明把书放到刚才他敲的位置上,手抓着得很紧。班里吵得越来越厉害,他终于绷不住提高声音,回答杜洋的问题。当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拒绝回答你这个问题。”

“啊!老师心虚了。心虚了!哦!——”

“我心虚什么,来安静啊!杜洋,坐下!”他像是妥协了似的,松掉了手上的力气,“给你们分享一点……算是……我的人生经历吧。”

“哦陆明要开始讲他的情感史了。”杜洋把陆明的妥协,看成了他的“杰作”,兴奋地跟周围人炫耀。如果刚开始可以把他的插嘴看成调皮,那现在他的举动确实有点过分了。只不过眼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陆明吸引了。

“其实有过一个,在我大学准备考研的时候。因为我们那个学校比较好,我的同学都很优秀——至少比我优秀,所以第一批保研的队伍我没有挤得进去。没挤得进去我就准备考研,然后那个女生她也是跟我一样,一起准备考研的。”

陆明讲这些的时候,前排的几个女生,双手捂住嘴巴,手臂缩紧靠在一起。

继续说下去,陆明把书完全放了下去,手指间或有时地,在桌子和书上,敲敲点点。

“当时大家——就是我们都在同一个系里一起上课嘛。我当时主修的是核物理,班上一共也没几个女生。然后,就是觉得还挺好的吧,也没有说特别的心动,但至少印象感觉什么的都还挺好的。后来有考研的通知来了,我说我们一起去报名吧,她——那个女生一开始是同意的,但是我感觉她心里其实不太愿意——当然她当时没有说不愿意啊。我以为是她有什么事情可能要跟家里商量什么的,就等了她几天。后来我报名了每天泡在电脑前,学习、汇报、考试。过了两天,那个女生告诉我说她没有报名。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就是不想报。再过了一段时间,慢慢的,联系也变少了,最后毕业,各奔前程。就是随着年龄增长,有时你会发现,你的身边全是和你一样往前赶人。突然,冒出了一个拉着你不想让你继续往前的人,你会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很痛苦。不仅你痛苦,她也痛苦。虽然你知道她很喜欢你,但你们心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所以说,”陆明换了种明亮的语气,“找对象,包括你们将来也是,一定要找一个可以跟你一起进步的。这样的人,才是可以依靠的,这样的感情才是可以成长的。如果另一半要求你为了你们的感情放弃你的前途,那这样的感情多半也是没有前途的。”

“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就和平分手了呀,后来还能怎么样呢后来。”

“唉……”

故事的结束,陆明一个歪头的动作,引起了班里最后一阵骚动,弄出的动静却大不如前。听之前还很激动亢奋的他们,如今听了之后,却好像神迷意夺一般。心情和形象都灰溜溜的,还不如不听。听了,好像又没听,听之前各自狂矜,听完后神情俱疲。他们仿佛亲身在陆明的故事里走了一遭,人世的爱与情,再不敢相信。两到三分钟的时间,对恋爱的的遐想,早已飞鸿雪泥。只有在陆明随手分开的书页里,还存着一点幸福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无踪迹可寻。

陆明说的是事实也是现实,但并不希望他们遭遇。现实是社会决定的,事实却是因人而异的,在事实还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为什么不去试试呢?试试改变,努力试试,就试一次,再试一次。

“今天说的有点多了啊。呃说这么多回过来还是想激励大家好好学习。对吧,给自已的未来,创造更多选择的机会,而不是让别人来选择你。把书翻到34页……”这一节课,大家听得都很专心。好像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陆明。

一节课很快过去,下一节课的脚步正在接近。物理课多少让人有些伤心,数学课又会是怎样的心情?等待,无聊,怀念,期待,所有的情绪都因为一个宽大身影的到来,而归于平静。这个宽大的身影,拉开两块可移动黑板,拉到可移动的最大限度,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碰撞的声音;抬头低头,在电子白板上熟练地操作,哆、哆哆,嗒、嗒嗒;完了把白板笔,放到讲台上,课本的边上;下巴收紧了,看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才看向前面。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却并不未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从他进班,到和他们正面相对的两分钟里,韩觉得这个身影除了宽大外,并无任何吸引人的特点:一圈没什么存在感的脖子,和脖子的存在感差不多的衬衫领子;棕绿色的上衣袖子里,伸出两条粗粗的手臂;黑麦面包同款的脸型,橄榄油的肤色。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就是这些特征令这个宽大的身影,加了几分硬朗的气质。他抬起头来,动作同拿笔、进班一般悄静。严谨的目光,带着警车车灯般的压迫感一排排扫过去。方框镜片闪出的白光,让人不寒而栗。

“后面看书的,可以收起来了,上课铃响过了。”全班的人,除了他和那个“看书的”,脑袋齐刷刷向后转去。李丁浩冲着杜洋,邪魅一笑。杜洋一脸平常地对着大家嫣然一笑,坐直了身体。大家把头又转了回去。

他脸上的线条,除了因说话而短暂地富有过弹性,其余时间都和用圆规直尺作出来的图形一样,左右对称,整整齐齐。从他刚才平稳有力的声音,可以大致推断出他的年龄,四五十几,正是教学经验和精力同样丰富的年纪。没人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但大家隐约有一种感觉:这个老师很严厉。或许,这样的老师才符合初三的规律。

“没有人在干别的事情了。好,那么我开始说我的事情。我是你们的新老师,我姓徐,特别提醒一声,我教的是数学。”

“哼哼哈。”小部分人听到这最后一句,发出了笑声。

“有人笑了。笑的人,是之前不知道我教的是数学吗?为什么要特别提醒这件事情,一个,怕你上课拿错书;另一个,提醒你数学的重要性。初中最后的这一年,由我带领各位,继续学习数学这一门课程。数学的重要性,对于一个初三的学生,应该不用我多说。”徐姓老师说话的声音不算很响,但句句抛砖落地,沉稳有力。说到“多说”的时候,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占据了他两颊的肉。他把头顺时针转过去了一点,转动的幅度大概和秒针滴答两下转动的差不多。他把白板笔重新拿在手里,两手并不分开很多地,放在肚子前面。坐着听他讲话的每个人,如同那只提在他手里的笔,紧张得不敢大喘气。

“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不喜欢别人在我说话的时候说话,更不喜欢上课的时候,有人说废话。”他倒举着笔,在空中敲了三下,似乎有意提醒大家注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能一遍讲清楚的事情,我不希望讲第二遍。能两遍讲清楚的事情,不希望说第三遍。当然,不是说不让你问问题,而是督促你上课的时候,竖起耳朵听。现在全社会都在讲究两个字,哪两个字?效率。作为学生,特别是初三的学生,效率就是你们的命。可以说,谁掌握了高效的学习方法,谁就掌握了初三,掌握了中考。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对你们的期望是,做一个高效的人。把书翻开,第三十二页。”翻书,拔笔盖,尺子掉地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响动,令韩尹珍如梦初醒,扒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他反应过来,刘老师已经把不等式的概念引入完毕了。

一节数学课下来,韩听得迷迷糊糊的。倒不是说听不懂——毕竟才第一讲,难度并不大——而是说——也不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劲,憋在胸口,憋得他头昏脑闷。韩有这样的感觉,很难不说跟那死气沉沉的课堂没关系。难道说,他对数学还有很强的抗拒心理吗?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种情况好了一点。韩路过黑板旁边,看见课程表还没换。“生物”“地理”“信息”的字样赫然映入眼帘。

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已再也上不到这几门课了——也许高中还会上的,他们说会上的。他们肯定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不伤心的。但总之,初中是上不到了。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伤心。讨厌的生物课没有了,喜欢的地理课也没有了,怎么都没有了呢?难道世界上的喜恶都是一起消失,不给人选择的机会的吗?一定要选择吗,一定要消失吗?如果是这样,不断地选择、消失,又换来了什么呢?

吃饭的时候,韩思考着这些问题,想不到任何东西。

吃过饭,回到教室,韩坐在位置上,看着这个班级。这个他小升初的时候努力考进来的班级,这个他初一小心处理关系、慢慢熟悉的班级,这个初二的时候被他抛在身后,不怎么顾及不怎么理解又不舍得离开的班级,这个让他坐在后面思考问题的班级。那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究竟是付出了什么,才换得今天这个处境?懵懵懂懂天真好奇,热情憧憬万丈豪情,百转千回甘心首疾,惝恍迷离瘁心劳形,轰轰烈烈弘誓大愿,力薄眼低不思进取。就是这些了吗?还有更多吗?再有更多,也不会比这些更让人难受的了。但再一想,又有什么好难受的?明天说不定就不难受了——再难受也要坚持下去,坚持,不就是为的不难受么。坚持的方法,看起来好像有些荒唐,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坚持的人即使时常惆怅,到底也比死心断念要强。

选择,他会坚持选择的;消失,他不会让它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