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医院冰冷的铁制长椅上。
血液从血管流入针管,再倒流进血袋里。
原来抽血是这样的感觉。
针头好凉,身上好冷,一阵一阵的失温,还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
俞宁瑶那无数个被他强按进医院献血的时刻里,她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裴之鹤突然抬起手,猛地抽在脸上。
该死。
真该死!
他就是个混账东西!
这一巴掌下去,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这一巴掌叫负责抽血的护士吓了一跳。
“你别乱动啊,”她弹了弹输血管,说:“针头会歪掉的。”
又过了一分钟,护士抽下针头,往裴之鹤的针眼上堵了一团棉花球,说:“病人,你可以走了。”
“这些就够了吗?”裴之鹤望着血袋,却不肯走。
“再多抽一点吧。”他撸起袖口,胳膊伸到护士眼睛前,“我身体好。”
护士一脸不可思议,这人莫不是来砸场子的?
“胡闹。你当你是牛呢?人最多只能献血400cc,一年最多抽两次。没别的事儿就快走。还有别的病人在等着呢。”
裴之鹤嘴唇发抖地问:“那如果有人献血次数太多了呢?”
护士皱着眉,看他像看傻子,说:“那当然是伤身体啊。无缘无故抽那么多血干嘛?正规医院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有人捣乱?”有男护士见裴之鹤缠着护士小姐姐不肯走,过来问什么情况。
裴之鹤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护士跟同事吐槽,“刚刚那人真怪。”
裴之鹤失魂落魄地走出科室。
他回过头,望向刚刚坐过的空荡荡的长椅。
这会儿有人来坐了,是个年轻男大学生。
俞宁瑶也曾坐在这儿过。
他仿佛看见了俞宁瑶向他昂起的苍白脸。
她带着哭腔祈求他:“之鹤哥哥,我好难受,还,还要抽么?”
当时他是怎么回应的?
他一心想着俞欣心,焦急地看着输血管,只盼着血滴得再快一点。
怎么这么慢?
怎么这么少?
俞欣心并不爱惜自已的身体。
每次都不肯忌口。
还爱熬夜。
怎么劝也不听。
所以每次输血后,是俞欣心看起来面色最红润健康的时刻。
这个时候,裴之鹤偶尔也会良心发现。
虚伪地关心俞宁瑶几句,“瑶妹,今天辛苦你了呀,如果不是你,欣心可能挺不过来。你是我们的恩人。”
他说这番话,无外乎是为了将俞宁瑶哄住。
好下次要她再来抽血时,能心甘情愿,省下他们几分气力。
而俞宁瑶每次都当真了,她虚弱疲惫的脸上绽放出明媚的微笑,“只要姐姐没事就好。”
还有一回,俞宁瑶抽完血起身踉跄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终于良心发现地问俞父俞母,“这么抽血,要不要紧?”
俞父俞母压根不在乎。
第一个孩子满足了他们当父母的表演欲,让他们能当外人眼中用心的好父母。孩子病了还不离不弃。
而第二个孩子,就满足他们当父母的私心。
要这个孩子为实现他们的心愿付出。
听完他的话,俞母当即就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就抽这么一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太娇气了。晕倒?呵,装的。那孩子精得很,就想混过去不抽。”
这番恶毒的话,他当时怎么就全部信以为真?
他低头看自已掌心。
俞宁瑶捅到那一刀已经结了疤。
他强迫症似的将血痂一点点挖掉。
直到掌心再度鲜血淋漓。
长痂,说明伤口要痊愈了。
他不要伤口愈合。
他要这伤口就像纹身一样永远跟着他。
时刻提醒着他对俞宁瑶犯下的罪行。
他晃晃荡荡地回到病房门口,“瑶瑶醒了吗?”
病房外守着几位人高马大的保镖。
“抱歉,您不能进去。”
“你们不让我进去?”裴之鹤瞪大了眼睛,“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们知道。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能让‘你’进去。”保镖着重强调这个“你”。
“凭什么不让我进?”裴之鹤大声问。
“抱歉,”保镖秉持公事公办,“裴总的命令。”
“裴应枭……”裴之鹤喃喃低语,“他不让我进?他在里面?”
保镖没说话,默认了。
被心爱女孩儿拒绝的痛苦,突然燃起了裴之鹤的斗争欲。
他第一次想挑战挑战裴应枭的权威,即便代价是以后日子举步维艰。
“裴应枭!裴应枭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他。”他不管不顾地就冲上前拍门,高声大喊。
“裴应枭,有本事你出来啊。”
“我知道你在里面!”
病房里传来椅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向门外移来。
门只拉开了一条缝,隐约瞥见帘后有人躺在病床上。
裴应枭出现在门前,悄无声息地带上了身后的门扉。
“你们先去吃午饭。”裴应枭淡淡地对保镖们说。
“是。”保镖们识趣地离开,交接轮班。
裴应枭在裴之鹤面前站定。
一身青灰色西装裁剪贴合,轮廓笔挺,黑曜石纽扣熠熠生辉,脖颈系了一条藏青色领带,露出一抹雪白的衬衣领口,和宝石似的棱形喉结。
他虽辈分比他高,但实际上他的年龄只比他大五岁,不到三十的年龄,年轻、英俊、风华正茂。面对面时,裴之鹤需抬起头来,用仰望的视角才能看到他的脸。
“我,我不怕你!”裴之鹤已经什么都顾不得。
他不管裴应枭是裴家的权威,是他的长辈。
他一头朝裴应枭扑了过去,两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裴应枭,好心机啊你。”
裴应枭没有反应,冷冷地看着他发狂。
“你早就看上我女人了吧?”裴之鹤抽丝剥茧。
“是不是第一天我带她去老宅玩的时候,你就已经盯上她了?”
“你一直就等着吧!等俞宁瑶离开我,你立马就插进来!”
裴之鹤越说越不寒而栗。
他们每次在一起玩的时候,背后不远处,都有一双黑洞洞的敏锐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最有耐性的雄狮,看似慵懒地躺在草原中的树荫之下,实则暗中窥探着,一旦时机成熟,它立刻一跃而出,一击致命。
裴应枭垂眸,漆黑的瞳孔幽暗如井。
他丝毫不被发疯的裴之鹤影响。
甚至目色里有几分慈悲的意味。
他慢条斯理地,缓缓掰开了裴之鹤抓着他衣领的手。
然后轻轻弹了弹他领间的清灰。
“是。”淡色的单薄嘴角朝上翘了起来,讥笑中蕴含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冷漠。
“你现在想怎么样呢?”裴应枭问他。
裴之鹤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他瞳孔尽裂地望着他。
是呀,他能怎么办呢?
俞宁瑶不要他了。
他没裴应枭有钱。
没裴应枭有地位。
他拿什么去跟他争?
只要裴应枭他想,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倒了好几步。
脑子里嗡嗡作响。
分不清这耳鸣究竟是贫血的后遗症,还是太过震惊的缘故。
“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我我……”
我竟然。
将她拱手让人了……
裴应枭蹙了蹙眉,淡定自若地理好了衣领。
然后他在裴之鹤腌菜一样皱巴巴的西装上拍了拍。
帮他捋平肩头的褶皱。
裴之鹤两天魂不守舍,脸没洗,衣服没换,身上散发着颓废的臭味儿,在裴应枭的对比之下,就像一个臭烘烘的流浪汉。
“你有过机会,”裴应枭似笑非笑地给他判下最终刑罚。
“现在,”他低下头,声音低沉,目光冷峻,“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