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筒子楼。
俞仲达掖下夹着深棕色钱包,行色匆匆地敲开一间棋牌室,“黄哥好,黄哥好。”
棋牌室有几名胳膊上有龙虎纹身的壮汉正在打牌,为首的黄哥眼皮不抬地扔了牌。
“这是一百万。”俞仲达恭恭敬敬地掏出钱包里的一沓钱,双手奉上,递到黄哥眼前。
黄哥看都没看,身旁一名小个子马仔将钱借了过去,“哒”地一声扔验钞机里。
验钞机嗡嗡作响,小马仔验了两遍,俞仲达一共拿出来十沓钱,一沓十万,一共一百万。
黄哥听了数,嘴边的烟一抖,说:“数不对啊。”
俞仲达冷汗直冒,连连解释,“是还差一些。一共应该是八百万,上次拿了五百,还剩三百。这是一百。另外两百……”
他无助地搓着手,“黄哥通融通融?”
黄哥吐了烟,骂道:“就八百万,分了三次,你拉稀呢!噗噗噗!”
俞仲达被骂得不敢还口,也不敢抬手擦脸上溅到的唾沫星子。
“黄哥,这笔钱已经是我想尽办法凑出来。求求您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我给你跪下了……”俞仲达说着真的要跪。
这时黄哥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黄哥脸色大变。
烟不抽了,手里的牌也扔了,那张满脸横肉的脸上,甚至挤出了几分谄媚,“喂,诶诶诶,裴总,诶诶诶,”
这一打岔,俞仲达就没跪下去,一边听黄哥讲电话,一边眼睛转来转去,琢磨话筒另一头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黄哥舔成哈巴狗。
“好好好……明白明白。”
黄狗撂了电话,站起身,将牌桌弄乱,说:“场清一下,待会儿有人要来。”
其他马仔连忙清桌子,泡茶,黄哥亲自狗腿地跑去开窗户,他在鼻尖前扇了扇,骂了一句:“妈的,一身味儿。”
俞仲达这下愈发好奇,待会儿要来的人到底是谁。
忙活了一阵,棋牌室一尘不染,黄哥才指了指一张木椅子,说:“你坐这儿。”
俞仲达夹着钱包,说:“黄哥,您待会儿是有事儿吧?那我能不能先走?剩下的钱,我保证马上筹齐了给你。”
黄哥呵呵笑了起来,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俞仲达的脸,这个动作比直接扇人耳光还有侮辱性。
“你怕不怕我啊?”黄哥问。
“怕。”俞仲达老实巴交地说:“黄哥,我怕的,我怕得腿抖。”
“你现在就怕,待会儿怎么办?”黄哥说:“跟那个人比起来,我算心善。”
这时屋外有人进来。
“裴总。”黄哥立马狗腿地迎了上去。
俞仲达又是怕,又是好奇。
在那人进屋后,大着胆子伸长脖子,瞧了一眼。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穿一身藏青色西装外套,身材高大英挺,墨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往耳后,昂贵的高级定制羊绒布料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和劲瘦的腰身,给人一种君临天下的冷峻气场。
黄哥殷勤地要接他外套,但那人没脱外衣,而是慢条斯理地褪下手上一双黑色鹿皮手套,露出一双苍白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待那人走近了些,俞仲达终于看清这个年轻人的容貌,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是他……”
他跟上次见时,相貌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不同。
那时他站在俞宁瑶身旁,虽然也气质不似凡人,但神色要比现在温和几分。
现在的他看起来,眉眼冷峭,眼神薄凉,看起来漠然无情。
如果之前的他是一把剑。
那么俞宁瑶不在的时候,这把剑连剑鞘都不要了。
锋芒毕露。
俞仲达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黄哥一张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方才那句话偏偏说对了。
跟他比起来,这个人才是真凶残。
黄哥那蛮横劲儿说破天也就是凶。
眼前这人,才叫狠。
裴应枭在俞仲达对面的圈椅上坐下,黄哥亲自给他倒了茶。
他端起来嗅了嗅。
没喝。
放了回去。
“裴总,之前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甭跟我计较。”俞仲达说。
他知深浅。
这时候可不敢叫裴应枭一声女婿。
裴应枭瞟了他一眼,不开口,从怀里掏出手机。
划开屏幕,放在俞仲达面前。
声音不响,吐出的字,掷地有声:“念。”
俞仲达一看屏幕,冷汗就冒出来了。
裴应枭给他看的,是俞宁瑶工作室账号下的评论。
【就是个白眼狼!】
【生她不如生块叉烧!】
……
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俞仲达都快吓哆嗦,哪儿敢念。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这,这些真不是我发的啊。”
裴应枭:“念。”
“真的跟我没关系,”俞仲达说,“我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裴应枭:“念。”
俞仲达哆哆嗦嗦地想念一句,“白,白……”
但实在不敢开口,扔开手机,哭道:“我真不知道啊!这些不是我发的。”
“不是你发的,”黄哥说:“这些人全在为你喊冤,你敢说你不知道?”
俞仲达双手合十:“我真不知道啊!全世界我现在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小女儿瑶瑶。我现在只想弥补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黄哥对裴应枭说:“裴总,这事儿可能真不是他干的。他胆子小,要真他干的,这会儿早认了。”
裴应枭没说话。
黄哥又问俞仲达:“不是你干的,那是谁干的?Ip地址就是你家。”
俞仲达想了想,说:“可能是我大女儿。”
黄哥立刻去看裴应枭的表情。
裴应枭垂着眼睛闭目养神,他的头发是纯粹的黑,在下午的阳光里染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泽。
俞仲达接着说:“我大女儿我现在真的管不住。她现在已经离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我实在没办法呀!”
裴应枭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仿佛沉默的古井,“瑶瑶八月生日。”
俞仲达微微愣了一下,不明白裴应枭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俞宁瑶的生日是夏天,才说:“对,是的,她是八月份生的。生下来可漂亮啰,”他努力讨好裴应枭:“跟个糯米丸子似的。”
裴应枭手指缓缓摩挲着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说:“八月生日,她现在刚好二十岁。”
俞仲达木头似的点了点头。
裴应枭继续说:“这年头,养孩子不容易,瑶瑶这二十年,一年算15万,二十年,三百万,你看够不够?”
俞仲达吓傻了。俞宁瑶从小那么听话,那么乖,零花钱都省着花,哪儿用得了15万这么多?
可他怎么敢反驳裴应枭?
只能连连点头,说:“够的够的。”
裴应枭说:“你欠的钱,我现在可以给你一笔勾销,也可以你拿一只手来换。你选哪一个?”
俞仲达当然选一笔勾销,“我选第一个第一个!”
裴应枭说:“很好。”
黄哥将俞仲达的欠条递到了他的手中。
裴应枭接过。
黄哥连忙又递来了打火机。
裴应枭用打火机点燃欠条。
那张写着俞仲达毕生心血的纸,腾地燃烧了起来。
裴应枭说:“你对瑶瑶的生恩,到此全部还完。你现在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你彻底在她面前消失。”
俞仲达猛地睁大眼睛,“消失。”
黄哥说:“消失!没听懂吗?就是让你有多远滚多远!”
“明白了明白了,我滚,立马滚!”
“走之前,”裴应枭又给他递来一张纸,“将这张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读下来,发语音给她。这是你们此生,最后一次对话。”
“瑶瑶,”俞仲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读了一遍这份忏悔书。
“爸爸对不起,这么多年,我这个做爸爸的,没有照顾好你,是我失职了。”
“我和你妈妈打算把生意转到国外,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搅你。”
俞仲达逐字逐句读时,裴应枭倚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机。
手机震了一声,他的嘴角朝上扯了扯,仿佛淡笑了一下。
俞宁瑶:【在忙不?】
裴应枭:【还好。】
俞宁瑶:【我工作室楼下新开了蛋糕店!这两款蛋糕,你想吃哪一个?】
配图:玻璃橱窗里放着两只漂亮的奶油蛋糕。
昨晚聊过天后,俞宁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就想回报裴应枭一下。
朋友之间,偶尔送个小蛋糕一起吃,挺正常的。
俞宁瑶鼓起勇气,敲字:【左边是草莓味的,右边是水蜜桃味的。】
裴应枭指腹,轻轻摩挲着下嘴唇。
草莓?
还是水蜜桃?
她尝起来,没草莓那么甜。
水润润的,更像水蜜桃。
裴应枭:【右边。】
俞宁瑶:【原来你喜欢水蜜桃!Ok,早点回来哦!蛋糕是冰淇淋做的,会化。】
裴应枭:【好。】
放下手机,裴应枭身上方才的温情脉脉,仿佛只是一个他们所有人同时发生的错觉。
“裴,裴总,您看我说的可以么?”俞仲达将自已的忏悔语播放给他听。
语音播放时,裴应枭已经起身出去。
他在门前慢条斯理地缓缓戴上皮手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