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皇帝便遽然引臂,抽出黄花梨剑架上的雪刃一步步迈下台阶。
长宁见此,顿时明白过来,自已终究还是失策了。
眼前的这位帝王不是自已的父皇,自已对他知之甚少。自以为是地想如法炮制,却不想没有把握好尺度,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一次,恐怕长宁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请妹妹饮尽此盏中茶。”
皇帝居高临下,有些倨傲又不无得意地以手中剑直指含山长公主额心,胁迫其饮鸩自尽。
长宁见状,冷笑一声,竟直接从腰间拔出那柄太祖御赐的金刚宝剑,用力一挥,击翻了桌案上的茶盏。瞬间白瓷碎片四溅,有些乌黄的茶水淅沥淌了一地。
“何须陛下赐死,妾身当以此剑,自刎于堂前,血溅七尺!”
说罢,长宁就将利剑抵在颈项一侧,闭上双眼,下定决心就要引颈自刎。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时,乾清宫正殿的朱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皇太子高炽也不用人扶,独自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半跑半爬过来。
“姑母不可啊!父皇息怒!万万不可啊!”
遽然遇上如此始料未及之变故,长宁的动作一滞,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皇太子高炽。
皇帝闻声抬头,看清来人是嫡长子高炽,于是也缓缓放下了手中举握着的雪刃。
方才剑拔弩张的局势因为太子高炽的骤然闯入而一下子被打断,皇帝望着自已这个向来忠厚老实的嫡长子,一时有些沉默。
太子高炽跪在皇帝与含山长公主二人之间,甫一劝下含山长公主手中抵颈的宝剑,便忙向皇帝连连叩首谏言。
“请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啊!您与姑母本是血亲骨肉,兄妹手足,何故闹到如此地步啊!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说着,太子高炽的一双垂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喉中小声哽咽抽泣着,满面涟涟。
此时,皇帝听进去了太子高炽恰在点子上的劝谏之言,也清醒了大半儿,已经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为帝王者,最忌讳意气用事。
是啊,若是皇帝今日真的因此冲动,一怒之下杀死了含山长公主,让太祖皇帝的密诏流传于世,那么想来皇帝日后所遭受到的唾骂、批判,恐怕不会少于司马氏。
“司马氏当魏室未衰,乘机窃权,废一帝、弑一帝而夺其位,比之于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语矣!”司马氏弑君篡权,窃取曹魏的帝位家国,导致后世所有的帝王皆忌惮提防所有权臣,唯恐落得如魏帝曹髦一般的下场;臣子们皆因司马一族的自私无德,连累后世忠贞之人平白遭受帝王怀疑而深恶痛绝,无论君臣,皆恶司马。哪怕最终司马氏做了皇帝,也被当时不容,后世耻笑。
这就是臣篡位于君的下场。
但是,家臣也是臣。
当时皇帝作为臣子燕王,太祖皇帝既然明令传位于建文帝,燕王便应该尽心辅佐劝谏,不得再争抢强取。不然,就是有悖于为臣之道,包藏祸心,合该被朱氏子孙合起而共诛之。
如今,削藩之事未竟,仍有拥兵自重的齐王榑、代王桂等人尚存实力与野心。一旦皇帝弑君篡位的罪名被坐实,那么只怕代王等人亦会和当初的燕王一样,联合朝臣们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揭竿而起,动荡、推翻如今皇帝的统治指日可待。
若是如此,那么皇帝功成于何,亦会落败于何。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皇帝若是想成就一番伟业,做不世之君,却连区区一个女子都忍耐不得,那又岂能成大事?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既然皇帝想做不世之君,那么就要适当放下个人仇怨。
君无戏言,但是在气头儿上说的话是不能作数的。
思及此,皇帝将雪刃入鞘,重新踱回桌案后坐下。
虽然皇帝此时已经想通道理利害,但是仍然不愿轻纵了这个傲气的妹妹,是以露出了一贯地玩味威胁之色,几乎是有些恶劣地询问。
“长宁,你在自刎前难道就没有想过你的兄长——辽王植吗?”
没有得到过爱的人也想看别人为了生死权势而手足相残,互相背叛倾轧。是啊,他作为帝王都没有得到过的,凭什么别人又能轻易得到呢?
长宁垂眸。
“虽则妾身与陛下过往多有龃龉,但是妾身看得明白,陛下是明君,断不会迁怒滥杀,行得不偿失之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目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虽然确实被人猜中了心思,但是却不见如何恼怒。他之前只是听闻自已这个妹妹长宁如何聪慧,今日亲眼见了,一番交道打下来,才发觉其智慧与勇气皆远胜于寻常女子,深觉得她爱憎分明却难得是一个明白不糊涂的人。若非是自已之前心急,逼迫太过,想来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强势。
“朕原以为,你会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是,你这样说,真的不是在奉承朕吗?”
“陛下不是武皇帝,妾身也不是孔少府。今日既蒙天恩浩荡,赦免妾身死罪,那么妾身自当日日焚香祷告,拜求大明山河日月永存。惟愿陛下朝乾夕惕,功垂千秋。”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长宁的面色依旧平静如初。这样不卑不亢的诚心对答,看上去似乎与寻常的贤君忠臣无异。
皇帝闻言默然了半晌,似乎是有些累了,对太子高炽招了招手,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送含山长公主回府罢。”
长宁再度行礼跪拜,随着太子高炽缓缓退出。
正待二人已经行至海晏河清的屏风前,就要走出内殿时,长宁忽然转过身来面向皇帝。
“多谢四哥。
这一声并不算大,但是足够让皇帝听清。
皇帝独自一人倚坐在阴影里,仿佛是一座沉默的山,对此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但是,在长宁才转过屏风的时候,有一道微亮的水光从皇帝已经崎岖干燥的面颊上倏然滑落,转眼不见,几乎让人疑心是不是看错了眼,仿佛这道泪光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