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乾清宫内,四下一片昏暗。

长宁不适应地站定了一会儿,绕过泥金屏风,才看见皇帝正倚坐在桌案后面,几乎要和这铺天盖地的黑暗融为一体。

“儿臣给父皇请安。”长宁上前几步,俯下身来行礼。

无人回应。

长宁不敢擅自起身,更不敢抬头观望,于是只好就着这个姿势伏在地上。此时,恰好最后一缕夕阳的残照也被远处的山峦吞没,殿外殿内一片漆黑。

长宁拘着礼,时间长了难免有些难受,于是微微翻了翻掌,悄悄伸展一些。双腕上戴的羊脂玉镯微微一晃,闪出兵刃一般的冷白光芒。

就在长宁几乎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不会再回应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道声音,“是朕的长宁来了吗?”

长宁在黑暗中看不清皇帝的脸上的表情,不敢妄言,只得再度问安,“儿臣给父皇请安。”

“快起来吧。”皇帝缓缓坐直身子,“常青,怎么不掌灯?”

常公公带着人,似乎在外等候已久,忙不迭躬身进来点亮了蜡烛并油灯。

“奴才该死!求陛下饶命!”

几乎是蜡烛亮起的同时,皇帝身后围屏处有一片莲青色衣角飞快地闪过,倏尔消失不见,长宁微微垂目,几乎以为是自已眼花的错觉。

“请父皇息怒,儿臣归来时,常公公便一直在廊下侍候,只是没有父皇吩咐,未敢进来打搅。”长宁顺势求情道。

皇帝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罢了,都下去吧。”继而向长宁招手道:“长宁,到朕这儿来。”

长宁此时终于抬头看清皇帝的面色,那是暂时放下疑心后的疲惫,于是快步走上前,依偎在皇帝膝头。

“父皇为了天下子民日夜操劳,也该顾惜身体,万万莫要太过劳累才好。儿臣和兄弟姐妹们全都仰仗着父皇呢,只有父皇圣体安泰,大明江山才能安定万年,儿臣们才有指望啊。”长宁仰头望向皇帝,一双荔枝眼盛满了盈盈烛光,好不情真意切。

皇帝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长宁的发髻,叹气道:“若是你的哥哥姐姐们,都能像你一样想就好了。”

皇帝似乎是觉得自已不该疑心这个素来听话乖顺的女儿,脸上缓缓挤出一丝笑来,口气尽量温和,“你替朕去看了太子,标儿他现在如何啊?”

“太子哥哥看着精神很好,听说父皇一直记挂着,就更高兴了。”长宁笑起来,“只是儿臣不敢不守宫规,急赶着要在天黑前回来,是以没等到允炆从骑射场回来见一面。”

“都不打紧,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皇帝拍了拍长宁的手背,“今儿个你也累了,快回宫歇息吧。”

“是,儿臣告退。”

才至廊下,大太监常青忙迎上来,“天儿黑了,奴才打着灯笼送您回去。”

“哪里敢劳动公公,本宫……”长宁正要说有琴瑟、琵琶二人陪着回去就好,可是环顾下来,哪里有两人的影子。

常公公听出了长宁的欲言又止,“能为殿下引路是奴才的荣幸。琴瑟姑娘一回来就押着各式箱笼回永寿宫了,琵琶姑娘刚才看见天黑了,回宫去取灯笼了,想是还没回来。”

“这两个丫头,真是……”长宁似笑似恼般摇了摇头,“那就有劳公公了。”

宽阔深长的甬道上回响着足音茕茕,一路漆黑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的永寿宫。

“方才多谢殿下为奴才求情,奴才实在是感恩不尽啊!”常青陪笑道。

“本宫也是举手之劳,公公不必放在心上。”长宁带笑回道:“公公侍奉父皇辛苦,阖宫都是有目共睹的。”

“殿下这么说就折煞奴才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常青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口气。

“父皇他……又犯病了吧……”

“是啊。”常公公复又叹气,“自从孝慈皇后薨后,陛下就更喜怒无常。今日不知怎么,把奴才们都赶出殿来,奴才只能在廊下听吩咐,哪敢贸然进去。”

“唉……父皇他也是有自已的难处啊……”长宁摇了摇头。

甫近永寿宫的大门,刘姑姑已然提了玻璃宫灯前来接应,“殿下回来了。”

长宁点点头,侧身向常公公致意,“有劳公公相送,进永寿宫喝盏茶再走吧。”

常公公躬身行礼,“多谢殿下抬爱,只是今儿是奴才上夜,陛下那儿还等着奴才去伺候,实在是……”

“姑姑。”长宁轻唤了一声,刘姑姑便将一只金锭子放在常公公手中。

“多谢殿下!奴才告退。”

进了永寿宫,走到偏殿坐下,长宁方觉得自已终于松快些。

琵琶上前给长宁倒了一盏茶,冲长宁点点头,说道:“公主累了吧,先喝盏茶歇歇。”

长宁瞬间了然。

此时,恰逢琴瑟进来回禀,“公主,除却太子殿下送的当地特色,另有燕王殿下和周王殿下午前送来的各色礼物。方才,陛下又赏了珠宝、衣料若干,公主要看看吗?”

“都先收起来吧,挑些好的留下,其余的日后赏人也就罢了。”

“若说好的,燕王殿下送来的这几匹闪缎才真是稀奇。听闻这是用百鸟的翎羽搓了纺线,而后又织成的料子,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

长宁看了琴瑟一眼,琴瑟似乎意识到公主情绪不佳,赶忙闭了嘴退出去。

琵琶亦跟随其后,一时殿内仅余长宁与刘姑姑二人。

“殿下容禀,奴婢回宫后便被陛下叫进乾清宫问话,无非是询问殿下行踪、举止这些,奴婢都按理答了。陛下也没有说什么,便让奴婢回来了。”刘姑姑率先跪下坦白。

看来这位姑姑经过昨日魇镇翻盘和今日太子府劫后余生二事后,也是看清了长宁的能力与手段,最终在几番考量、权衡后,选择归顺自已。

“姑姑快起来,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呢?”长宁微微弯身将刘姑姑虚扶起来。

其实不必刘姑姑坦白,长宁也知道她并没有和皇帝汇报自已打开匣子的事情。倘若刘姑姑如实和皇帝说了,那么长宁打开过匣子的双袖竟然毫无荧光,必然让皇帝更加怀疑,今晚在乾清宫便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应付过去。

“公主……奴婢的那点儿微末心思,唯恐早被公主洞悉,是奴婢自作聪明。”刘姑姑一时有些哽咽,“只是,奴婢的族兄实在冤屈,但求公主开恩!奴婢愿永远追随、忠诚于公主!”

“我都知道,我必然不会负你。”长宁拉着刘姑姑的手,眼里带着笑意。

诚意伯之死确实让人唏嘘,一代名臣,无论如何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只是如今,宰相胡惟庸早已作古,若想真正讨要一个结果、说法,恐怕能给的人也只有皇帝了。

“公主劳累了一天,奴婢服侍您早些安置吧。”

“也好。”长宁透过窗户望着夜空,那本就不甚明亮的月亮周围一圈儿都已被裹上了黄白的浓晕,口中喃喃道:“又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