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乾清宫门外,长宁正看见宁国公主挽着驸马梅殷缓缓步下台阶的背影。二人鹅黄色的纱罗外袍被夕阳一照,仿佛也染上了些许血色,浓稠的,寡淡的,深深浅浅,若隐若现。

常公公才送走宁国公主夫妇,一回头正看见郭惠妃带着含山公主缓步往廊下走去。

“奴才给惠妃娘娘、含山公主殿下请安。”

“免礼吧。”

郭惠妃有些疲乏地轻声开口,“陛下他现在怎么样,还醒着吗?”

“应该是还醒着呢。不知娘娘与公主前来所为何事?如今陛下这个情况,若是无应诏,还是不进去的为好。”

常青有些为难,虽然也不愿意得罪了执掌六宫的郭惠妃和受宠的含山公主,但是为了皇帝的安全,只能守着祖宗规矩硬着头皮规劝。

“常青,你如今倒是越发地会当差了。”

郭惠妃面色不愉,压着眼阴沉沉地俯视着躬身的常公公。

“本宫作为如今整个后宫的主人,代掌六宫,理应前来探望侍疾。你一个奴才却胆敢阻拦本宫,难道是担心本宫会害了陛下不成?”

继而阴恻恻地道:“还是说,你被谁收买了,要监视隔绝陛下?”

“来人!总管太监常青被奸人收买,意图隔绝陛下,还不速速拿下!”

郭惠妃一声令下,跟在身旁的几个太监便迅速按住了常青,塞住了嘴,再努力辩解也只能发出低弱不明的呜呜声。

常青被拖下去时,拼力死命挣扎,怀中象征着身份的雪白拂尘跌落在汉白玉台阶上,象牙柄上被摔裂出一道贯穿纵深的裂痕。

殿外的侍卫,一早就被郭惠妃派遣走了,是以解决了大太监常青后也并没有泛起太多波澜。

“小福子,你就带人在外面守着吧。本宫和陛下说说话,一会儿便出来了。”

郭惠妃看向缩在角落里目睹了师父被抓走而战战兢兢的小福子。使了个眼色,自有两个魁梧的太监一左一右夹着小福子立在廊下守着。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小福子不想死,赶忙“扑通”一声跪下,叩着头向郭惠妃表示自已的忠心。

郭惠妃并没有理会,只泰然自若地携着公主迈进了殿内。

乾清宫中仍是和旧时一样,晦暗阴沉,日光不到。因为皇帝病危不耐寒凉的缘故,殿内并未用冰,暑气更甚。被夹杂着汤药的苦涩气味裹挟着,这其中还隐隐掺杂着一股将死的颓败气息,一并不依不饶地丝丝缕缕缠上身来。

“是谁来了?”

皇帝粗哑微弱的询问艰难地绕过千里江山屏风,落在长宁耳中,虽然是问句,可听起来却有些莫名笃定的意味。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龙体安康。”

“妾给陛下请安。”

长宁和郭惠妃紧走几步来到皇帝榻前跪下行礼。

“陛下,含山公主进宫给妾身送冰盏的时候听说您病了,记挂着您的龙体安康,便求着妾身带她一同来乾清宫中看望您。妾身感念于公主的孝心,便自作主张带了一同前来,还请陛下恕罪。”

“都起来吧。”

皇帝躺在榻上,略偏头看了郭惠妃一眼,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公主身上。

长宁此时也一直打量着卧病的皇帝。

尽白的须发像秋日里的蓬草,干枯而细脆,一团一绺的随意散在明黄色的贡绸枕巾上。目珠浑浊而呆滞,干裂的口唇似被抛上岸的鱼那样微微翕张着,凹陷的脸颊,枯瘦的手,整个人仿佛被剥尽了鳞片与爪牙的肉粉色蠕虫。此时,身下越是昭示着至尊高位的金丝楠木与明黄绸缎,反而越发衬得这位已经年逾古稀的帝王灰败颓唐。这不仅仅是岁月肉体上的衰败,更多的是心头的死寂与悲凉。

聪慧精明如皇帝,他怎么可能不知允炆难当大任,终被颠覆?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此时郭惠妃和女儿含山公主不顾大太监常青阻拦闯进殿内意味着什么?

是以,皇帝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没有白费力气去唤常公公进来,只是偏过头默默地望着郭惠妃与含山公主二人。

“儿臣多谢父皇。”

长宁谢了恩,起身坐在皇帝榻沿,伸出手将皇帝的金丝锦衾轻轻掖了掖。

“长宁,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含山公主和少女时一样天真鲜艳的面孔,而后把头转向了立在一旁的郭惠妃身上。

“惠妃,你也让朕觉得很意外。朕从未想过,你们两个有朝一日会钩连到一起去。你们,一个一个,为什么要勾结起来背叛朕,为什么!”

由于情绪突然过于激动,皇帝顿感头晕眼花,胸口剧烈起伏着,在过呼吸里缓缓闭上眼睛。

“陛下,没有人背叛您,妾和公主都没有背叛您。背叛了您的人,从来都只有您自已。”

郭惠妃平日里无论何时面对何人,都是一副温柔和蔼的面孔,言语温柔略带笑意,面对皇帝时更是贤淑驯顺。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真诚不伪饰的神情,径直漠然地望着皇帝,语气淡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陛下,您还记得至正十二年的那个春天吗?您还记得妾的父兄是如何死去的吗?您还记得妾是为何嫁给您做妾室的吗?”

皇帝一时默然,张了张口急促地喘了几息,终于又闭上。他无法反驳,整个郭家确实成为了皇帝发迹路上的第一份养料。

“为了夺取把持军中的地位权柄,您杀死了妾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为了您仁善知恩的后世令名,您逼迫当时早有婚约的妾身——一个大地主家的嫡女,日后的正妻主母,入宫做了您身旁一个名分不上不下的侍妾。这些,妾姑且都认了,时势造英雄,成王败寇,谁让您最后成了帝王呢?”

郭惠妃眼中有恨意隐隐浮露,声音艰涩生硬。

“‘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当时妾想,妾既然嫁给了您,便是您的人。此后夫为妻纲,做了自家人,总该有些情分在了吧。可是,您是怎么对待我们的骨肉儿女的!椿儿为何终日惶惶,战战兢兢?桂儿又为何性子残暴乖戾?汝宁的驸马到底有没有谋反之心,您难道不清楚吗?”

顿了顿,郭惠妃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又恢复了往日温和的面色,只是口中所言却正中皇帝心头。

“是啊,在您的心里,只有孝慈皇后和太子标才是唯一的亲人、家人。我们算什么呢?帝王家臣、天子奴仆罢了。可是陛下,您不要忘了,妾才是郭家的嫡女,最终却被逼沦为一介妾室,是您恩将仇报!”

“你给我闭嘴!皇后也是你配说的!”

皇帝睁开眼剧烈地挣扎起来,仿佛被蛛丝紧紧缠绕裹覆的蠕虫,在蚕丝锦被下只无力地扭动了两下,便又重新重重躺下去,口中兀自喘息。

“孝慈皇后德高望重,妾自然佩服。只是如今殿内没有外人,陛下又何必装得如此鹣鲽情深,给谁看呢?孝慈皇后是怎么死的,难道陛下您不清楚吗?当时若不是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李淑妃如何敢如此放肆猖獗?用一个本就要死的皇后,换李家三十万的兵权,当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

郭惠妃说完这些,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是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了妾的儿子们,无一都被教养成了太子的陪衬与打手,文气的懦弱,善武的鲁莽,都是半成的英雄。但是,陛下您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有一处没想到吧?您悉心栽培,文武双全的太子年岁不永,大明江山后继无人,你偷抢来的江山终究是要还回去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惠妃以手掩口,笑出了泪花,身上穿着的骍色宫装成了这殿内唯一的亮色,仿佛跳跃的火苗,带着恨意与不甘,准备燃烧舔舐干净这座宫城中的一切。

皇帝动了动浑浊黯淡的目珠,不再去管已经有些疯魔了的郭惠妃,反而定定地瞅着含山公主,那眼底隐约透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希冀。

“那么你呢,长宁?”

“长宁?父皇,儿臣不喜欢这个名字。”

长宁回望着皇帝赤如衃血的面色,似乎是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父皇给儿臣取‘长宁’二字做闺名,是寄望国祚太平永昌,还是希冀女儿性子驯顺安静?”

意料之中的,长宁没有等到皇帝的回答。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地继续低言。

“儿臣没有惠妃娘娘那样的血海深仇,只是难免寒心于您的无情,怨怼于您的薄待。想来,儿臣的兄弟姐妹们也都能感同身受,如此这般作想罢。”

“朕待你不好吗?朕爱你的母妃,你是朕最宠爱的公主。朕给了你无上的荣宠,最珍奇宝贵的赏赐,甚至还许你参与政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帝第一次受到这样直喇喇、赤裸裸的责问,无异于一记激烈清脆的耳光打在面上,这是对父权与君权的双重挑衅,而发出者还是一直看起来最为乖巧温顺的女儿。

“陛下待儿臣的确是很好的。只是陛下宠爱的儿女太多,儿臣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拼尽全力展现出价值才侥幸获得垂青的公主罢了。哪里比得上一生下来便得到全部舐犊之情的十六公主呢?儿臣之前也以为,陛下对儿臣虽有利用,但终归是有几分真心的。可直到那一日,儿臣在碧丝亭看见了肖似儿臣母妃的张美人。这才明白,原来自始至终,儿臣都不过是您一个用得顺手的工具罢了。”

长宁一双荔枝眼清凌凌地俯视着皇帝,皇帝眼底渐渐涌上绝望之色。

“更何况,陛下真的心悦儿臣的母妃吗?恐怕不见得罢。您记得她的生辰吗?您知晓她最喜欢的吃食吗?她喜欢什么颜色?她的愿望是什么?说来说去,您对儿臣的母妃只有求之不得的征服欲。因为您是皇帝,普天之下莫不归属于您,何况一个属国的女子。您想要的,从来都是梅兰折首,松竹屈膝,而并非儿臣母妃本身。”

“朕和你之间,除了利用,难道就再剩不下别的了吗?”

皇帝有些不可置信地拼力睁大双眼,伸出一只铁钳一样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含山公主的袍袖。他不能接受,自已临了了,江山动摇,就连亲情也淡薄。

“这就是陛下明知故问了。儿臣与陛下,与其说是天家父女,倒不如说是利益交换的盟友罢了。因利而合,利尽而散。不,是利尽而亡。这宫里的所有人,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太子和太孙的活靶子。陛下自比越王、高祖,也确实成就了他们那样的霸业,只是不知下场是否会落得和他们一样凄凉。其实陛下心里比任何人更清楚吧,您留给新帝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允炆真的能压制的住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叔叔们吗?您的那些儿子们又有哪一个是甘于屈居人下的呢?”

“我有些口渴了,把百合粳米粥拿些我喝吧。”

皇帝不愿再继续争执下去,艰难地摆了摆手,望向含山公主语气中几乎带了些乞求。

长宁闻言从食盒中端了一只空的万寿无疆明黄粉彩瓷碗来,皇帝一见瞬间变了脸色。

盏中无粥,亲情已尽。

“放肆!”

皇帝拼尽一口气坐起身,在榻上四处摸索着,终于在枕边摸到了一只金铎,用力摇晃几下却哑然无声。皇帝一愣,伸头向金铎底下看去,原来,这金铎的响舌早被人摘除了去,又如何能发得出声响呢?

皇帝一头栽倒在榻上,闭眼落泪,口中不无讽刺地嘲笑起来。

“你不愧是朕最看好的女儿。”

“阿翁,可是女儿自始至终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称赞。”

含山公主想要的,只是一个会无条件相信、帮助自已的父亲罢了。皇帝没有回话,只是留了一卷盖了宝印的圣旨和一把宝剑给含山公主。

就在此时,刘姑姑似乎是认出了那把宝剑。突然发狂一般伸手捂住了皇帝的口鼻,直到再无声息,她自已也一头碰死在了皇帝榻前。

“陛下……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