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日月换(4)
郭惠妃见此大惊,瞪圆了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眸望向含山公主。她不明白,做了皇帝多年御前女官的刘姑姑此时见了这金刚宝剑,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疯癫。
“她……为什么……”
世人都知道,太史令刘基曾以宝剑定龙脉,送与当时尚未称帝的吴王。此后吴王便剑不离身,一路披荆斩棘,战无不胜,最终问鼎天下,成为大明的开国之君。
是以,后来这把金刚宝剑就成了龙脉与皇权的象征,人人皆把此剑视为大明江山的定海神针。当然,这其中肯定少不了人为赋予的神话色彩,但是这把宝剑背后所代表的意义确实不同寻常。
只是细想来,当初刘姑姑看到皇帝拿出宝剑时情绪突然激动的原因,却又似乎与此无关。
“那是待她如父如兄的族兄初入陛下麾下时赠予的祖传金刚宝剑,寓意君臣情比金坚,永无猜忌断绝。”
长宁垂下眼帘,望着手中金光熠熠的金刚宝剑。夏日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熄灭在如意云纹的剑鞘上,黑暗瞬间吞噬整个大殿。
郭惠妃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不敢继续再猜想下去。
“她的族兄是……”
“诚意伯,刘伯温。”
尘封数十年的冤怨一朝被揭开,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最终化作了不远处皇帝榻前的那一抹暗红。
两个活人就这样静静对着两个死人,殿内是良久的沉默与死寂。
戌时一刻。
“七宝,进来掌灯。”
一直等候在廊下的七宝发觉殿内久久没有动静,心里正七上八下地不停打鼓,但却不敢贸然进去查探。一则是公主不曾传召,岂敢私自违抗公主的命令,再有就是公主并没有发出有危险的信号,证明目前一切顺利安全,提前进去唯恐节外生枝。
如今听到了殿内公主的传唤,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是却极为清晰,七宝连忙躬身进去。
闷热潮湿的暑气伴随着血腥和汗水的味道弥漫充斥在殿内,七宝看见刘姑姑栽倒在地上的尸体眉心一跳,仍旧竭力维持着平静去点燃灯烛。
“娘娘,事已至此,再不宜迟。您先派人暗中去请允炆入宫罢,在此之前,务必死守陛下殡天的消息。”
长宁把遗诏放进袖袋收好,望着面前的狼藉暗自定了定心神,将腰间装着假死药的锦囊解下来塞在郭惠妃手里。
“这是另加了曼陀罗的茉莉花根研磨成的粉末,服下后半刻即可气息、体温全无,如假死状,昏迷七日方醒。停灵的大殿内有儿臣的人负责接引,请娘娘放心。那么,儿臣便预祝娘娘心愿达成,早日和椿哥哥团聚。”
“你我二人唯恐后会无期了,长宁,万万多加保重。”
郭惠妃抓紧那锦囊,用力握了握含山公主的手,最后再深深望了一眼阖目仰面平静躺在明黄龙榻上的老年帝王,毅然决然地转身一头扎进了看不清前路的黑暗夏夜中。
“公主,咱们是不是……”
七宝躬身侍立在侧,低声试探性地询问接下来的打算。长宁重新坐回榻沿,面容平静地伸手整理皇帝的遗容。
“我留在这里等允炆过来,你先回府去报信儿,让琥珀带人提前准备准备罢。”
“公主,这……只有您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奴才……”
七宝有些担忧,迟疑着不愿离去。长宁没有看他,只专心地梳理着皇帝蓬乱苍白的鬓发,语气平静。
“去罢。”
亥初。
已经下钥的东华门侧门被守夜的侍卫悄悄开启了一角,皇太孙允炆穿着月白色满绣蛟纹的轻纱外袍,身旁只带了一个近身的心腹太监疾步赶来。
“姑母?”
太孙允炆有些震惊,目光从无声无息仰躺在龙榻上的皇帝脸上,慢慢流转到地上殉主的御前女官刘姑姑身上,最后定住,久久地呆望着在坐在榻沿的含山公主。
在允炆未进殿时,长宁就早听到了脚步声,只是并没有抬头理会,仍自顾自出神地望着皇帝。如今听到允炆出声询问,便偏转了头望向他。
“允炆,你来了。”
“是。侄儿给姑母请安。”
太孙允炆看到含山公主身侧立着的金刚宝剑,倏然醒过神来。望着这位比自已尚且年幼三岁有余的姑母,一时心头思绪万千。继而如往日里一样,又不太一样地跪下恭敬行礼请安。
“姑母,皇爷爷他……”
长宁缓缓站起身来,步下台阶弯身虚扶起太孙允炆,垂睫落下两行清泪。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纵然是父皇贵为天子亦不能免俗。”
说着,便在允炆面前俯首依依跪拜下来,口中劝道:“还请陛下节哀,早日登基,主持社稷江山为是。”
一瞬间,有一种夙愿得偿的狂喜涌上皇太孙允炆的心头,又被他生生强压着咽下去。紧接着,伴随而来就是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虚幻、晕眩、朦胧,让允炆几乎站立不住。
“姑母快快请起。”
太孙允炆亲自躬身搀扶含山公主起来,满面关怀。
“如今天色已经很晚了,侄儿的亲卫只在宫外守着,宫中唯恐不甚安全。这样,侄儿先派人将您送回府中。”
“妾多谢陛下关怀,先告退了。”
说罢,长宁便抱了金刚宝剑坐进了轿辇,一路由小太监和两个侍卫护送着从西华门旁的小门出宫回府。
夜色中,一顶青绸小轿才在公主府的侧门落下,秋鸿便急忙吩咐人开门迎了出去。
“殿下!”
当着下人们的面,秋鸿并不敢如何过多的流露情绪,只是微微抿紧的唇和那一双盛满担忧急切之色的柳叶眼,无一不显示出他对公主安全的关心焦灼。
长宁望着秋鸿已经初长成的英姿,收回了想抚上脸颊的手,转而在秋鸿上臂外侧轻轻拍了拍。
“无事,莫要担心我。咱们回去罢。”
直到看见承恩堂内温暖昏黄的烛火,长宁这一路悬着的心才彻底安放下来。
琥珀端了一盏温牛乳进来,放在公主面前的桌案上。
“奴婢才热了一盏鲜牛乳来,眼下放凉了,温度正好入口。殿下晚膳便没有用多少,如今也该饿了,不如用一些吧?”
“好,你有心了。”
长宁拿起羹匙尝了些,忽然问道:“一个多时辰前,我让七宝回来给你传信,府里尽快多准备一些白布。怎么样,如今咱们府里的库存还供应的上吗?”
琥珀见刘姑姑不在,便主动上前一边帮公主拆卸簪环,一边回道:“殿下放心,奴婢都已经安排齐全了。等这阵子过去,奴婢再安排账房带人去采买补上。”
“很好。琥珀,你做事周到,我很放心。”
翌日。
长宁因为思虑过重,睡得并不安稳,醒得便也极早。
抬头看看东方的天色正微微露出一线鱼肚白光,才是寅时二刻。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索性起身坐到了妆镜前,昏昏沉沉地一边梳头一边思考着。
如今皇太孙允炆的目标与自已是一致的,都希望能够尽快顺利登基,执掌朝政军事。虽然有先帝的传位遗诏在,昭示诸皇子大臣要拥护辅佐新君,但是也难保这些年长又兵权强盛的藩王们不会有异心。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带兵控制住皇宫与京城,发布国丧,新君即位。只是,允炆自昨夜知晓皇帝驾崩的消息进宫后应该也准备了一夜了,怎么到现在还是一丁点儿动静也无?难不成是……
想到最坏的后果,长宁的眉心微微一跳,被水银妆镜中的自已的倒影唬了一跳。忽然想起今日该是琵琶出嫁到苏家,又担心国丧期间暂停一切婚姻嫁娶、娱乐宴请之事会耽误了吉日,一时有如被放在火上炙烤,在摆满冰缸的殿内又是清晨,脊背上竟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正忐忑着,忽然听见宫城外钟楼上的黄铜大钟“铛——铛——铛——”地敲了三下。
“报——陛下驾崩!”
御前的人被派往各王府与公主府上去传递消息,守夜的珍珠得了信儿便连忙疾步赶回承恩堂禀报给公主。
长宁“腾”地一下子站起身,又缓缓跌坐回绣凳上。同时,那一颗悬着的心也重新回落到胸腔中继续跳动。
一时,长宁不知是悲是喜,对镜默默流泪,唇角却是上扬带着笑意的。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珍珠,这几日,辛苦你和珊瑚多警醒着些。”
“是,奴婢遵命。”
珍珠退出去时,正逢琥珀听见屋里的动静掀了珠帘进来。
“请殿下节哀,奴婢先伺候您梳妆吧。”
长宁点点头,“依着规矩妆扮就是了,恐怕一会儿就要应诏进宫去参加先帝丧仪。”
因为国丧期间一切从简,所以穿戴也尽是缟素之色。琥珀对镜给公主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上面除却一支雪白绢花外,只另簪了几枚银箔作底的珍珠珠花点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装饰。身上穿着一件群青色暗绣山峦纹样的茧绸圆领袍,外面罩着新裁的素面细麻布孝服。
长宁正起身准备出去时,忽然听见珊瑚进了院子来禀报。
“奴婢给公主请安。北镇抚司苏家的人来传话说:‘臣家未敢怠慢耽搁,今日酉正时分,仍派人前来贵府上迎接琵琶姑娘进门。只是碍于国丧,只得暂时先取消酒席宴请,锣鼓吹打等。待日后孝期过去了,必定第一时间立即补办。’”
“也只好这么办了。”
长宁听罢点了点头,问向珊瑚道:“琵琶可知道此事吗?”
“琵琶姐姐说,一切但凭公主做主,她都听您的。”
珊瑚回完话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七宝便带着老母和砗磲前来辞别。
七宝跪在地上,难得涕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去擦拭,哽咽着道:“奴才叩谢公主大恩大德,今日特携家人来一同辞别公主。惟愿公主芳龄永延,平安康健,万事吉祥,顺心遂意。”
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七宝的老母和砗磲亦是跪在下面落泪揖礼。
长宁连忙让小丫鬟扶了,摆了摆手,不无感慨地道:“去罢,好好儿地过你们自已的日子罢。若是有空儿了,记得常回府来看看我。”
说到最后,长宁亦有些哽咽。
身后秋鸿见了公主如此情态,眼中满是不忍,红着眼圈儿在心中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永远陪在姐姐身边,永远!
送走了七宝和砗磲一家,长宁用过午膳略歇息了会儿,便起身开始操持起琵琶的出嫁之事。
承恩堂内琵琶跪在地下给公主奉茶叩头,眼中含泪,满是不舍。
“公主,奴婢实在舍不得您啊!奴婢走后,您一定要好好保全自身,万事以自已为先,早睡眠,加餐饭,切莫过度思虑。但凡有任何能用得上的奴婢的地方,公主尽管来信吩咐,奴婢定当即时返还襄助。”
长宁泪如雨下,抽泣地几乎说不出话,站起身扶起琵琶抱在一处,相互拭泪安慰。
“好了,吉时已到。我送你出门罢……”
含山公主府正门大开,北镇抚司苏家的大公子苏寿正穿着品绿喜服,跨骑在一匹银白骏马上,带着迎亲队伍和一众仆从望眼欲穿地盼着新妇出门上轿。
终于,穿着正红嫁衣的琵琶在一左一右两个喜婆的搀扶下姗姗缓步而来。苏寿一见琵琶出来,便立刻翻身下马,有些急切地迎上前去想要说话。
在前引路的小丫鬟们连忙拦了,“大公子不可,这可不合礼数啊。”
“琵琶,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和爹娘说了,只待孝期一过去,必定立即给你补办比原先更为隆重的婚礼……”
虽然苏家早就派人去公主府上商量了孝期婚礼从简,日后再另补办的事宜,但是苏寿仍然担心琵琶不知情或者不全知情,心中委屈,是以特意赶在亲迎的时候便立即想凑上前去解释清楚。
琵琶闻言,在盖头下悄悄红了脸面。
众人见此,虽心中难免好笑苏大公子情痴,但亦都羡慕感慨琵琶嫁了个好夫郎。
静立在府门内的含山公主穿着吉服,脸上微微含笑,流露出欣慰的神情,由秋鸿扶着走上前来,亲送这对新人最后一程。
“延年,在本宫心中,琵琶有如亲姊。既然琵琶属意于你,你可不要辜负了琵琶的一片真心,日后无论如何定要善待琵琶才是。”
“请殿下放心,臣这一生只爱琵琶一人,永不纳妾,再无二心!”
长宁闻言微微一愣,轻挑了一下弦月细眉,笑着颔首。
“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