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依着份例让人带了礼品,前去停云轩看望受惊暴病的孟氏。乘辇才到停云轩门前,就正遇见匆匆赶回来的驸马。

“清给殿下请安。”

长宁被琵琶搀扶着下了步辇,心中轻笑。

“夫君不必多礼。本宫听闻孟氏孕中不适,所以带了些补品前来探望。夫君也是从都督府推了公务,特意回来看望的吗?”

尹清抬首观望公主的面色,见她虽然极力强忍着厌恶,但是总能隐约看出些不悦。

“这……”

尹清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堂堂公主的驸马推了陛下派给的公务回府,竟然只是为了关心一个妾室,这话一旦传出去,不要说被人诟病丢了官职,闹不好恐怕性命不保。

想到之前孟氏也是几番贪嗔撒痴,屡屡引了自已去停云轩陪伴,如今有了身孕,更要自已日日哄着。时间久了,难免觉得束缚烦腻,只是终究是年少相识,情分到底与旁人不同些,又担心着胎儿的安危,这才一时冲动赶了回来。

却不想在门前和公主遇个正着,所幸公主没有计较,平日里也是个不多事的,若是闹起来,恐怕难以收场。

“既然夫君都赶回来了,不如和本宫一同进去看看,如此也好放心啊。”

长宁看穿了驸马的忧虑,无意当众给他难堪,抬步进了院子。

尹清见公主如此说,心中一松,有些感激,连忙落后半步跟在公主身后。

到了屋内,四处昏暗蒙昧,门窗都紧闭着,气味也不甚好闻。长宁眯了眯眼,向榻前缓步走近。

那孟氏原本也算是相貌极为出众的艳丽美人,肤色粉白,细长眉,桃花眼,顾盼多情。最让人称羡还是那一把细腰,宽不盈掌,精韧柔软,就连有孕后小腹微凸也依旧掩盖不住身姿婀娜。如此佳人,又兼年幼情深,也难怪驸马日日挂怀,不惜为了她暗中忤逆公主。

长宁有时也会想,若非陛下指婚,那孟氏和驸马或许是否本该也是一对佳偶。是以平日里尽管孟氏几次三番挑衅,也并不曾过于苛待了她。只是近来孟氏有孕后越发地不安分,竟敢暗地里挑唆驸马与自已对抗,还妄想着将来让自已的子女继承府里的产业,属实是有些太不知天高地厚。

长宁收回思绪,透过帷帐看向正仰卧在榻上的孟氏。如今因为遭了极大的惊吓,又受了大半夜寒气,她整个人病怏怏地陷在软榻上,脸孔青白,双目紧闭,早失去了往日神采。

“奴婢求殿下救救我家夫人!”孟氏的陪嫁丫鬟仙蕙跪在床边,哭着向长宁磕头请求。

有小侍女端来绣凳放在长宁身后,长宁扶着琵琶的手慢慢坐下。

“好端端的,孟氏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重了?”

长宁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下人,而后目光落在刘姑姑身上,叹道:“姑姑,你去请孔医正过来罢。”

刘姑姑领会到了公主的意思,微微屈身,退下自去后院了。

“夫君,你也去看看孟氏罢。”长宁早将尹清的焦急看在眼里,回身劝道。

尹清本落后半步看不真切,心中十分焦灼,但在公主面前又不敢贸然僭越,只好枯等着。如今得了公主恩准,忙不迭谢过,匆匆上前,矮身坐在孟氏榻侧,拉着孟氏的手轻声唤道:“婉姝?婉姝,是我回来了。”

那本躺在榻上闭着双眼的孟氏听闻此声,猛然睁开眼睛,起身抱住尹清,委屈地抽噎出声。

“呜呜呜呜呜啊啊……梦鱼,你终于来看我了!我再也不要在这院子住了,这里有鬼!啊啊啊呜呜呜呜呜……”

碍于公主就在旁边看着,尹清也不好说些什么太多的劝慰爱妾,只回抱住孟氏,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哄着。

长宁见此,心中却是漠然。世道如此,夫妻恩情也不过尔尔。孝慈皇后与皇帝年少夫妻,一同筚路蓝缕创下基业,世人都称颂二人鹣鲽情深,鸾凤和鸣,但是这也并不影响皇帝后来纳幸那样多的妃嫔,更不影响皇帝为了军政兵权而对李淑妃的隐忍。虽然孝慈皇后无疑算是幸运的,这其中却难免总带些辛酸、悲凉。

“本宫听闻你孕中不适,便着人送了些补品来给你安养。如今,可觉得好些了吗?”

长宁听闻孟氏说这御赐的公主府中闹鬼,口气中略微透出些不悦,有些生硬地询问孟氏。

那孟氏不知是病中神思昏沉,还是有意冒犯顶撞,根本不理会公主的话,只一口咬死这院子里闹鬼。

一时哭得涕泪模糊,仗着驸马在这里更加装娇卖惨,哭诉道:“妾哪里是孕中不适,是这院子里有鬼,要害妾和胎儿!”

“婉姝,不许胡说。”

尹清听见孟氏不依不饶地重复着这些不明事理的话,微皱了皱眉,想来这次又是她引着自已多关注疼爱她的小把戏罢了。希望孟氏可以稍稍安分一些,等公主走后自已再好好安抚她就是了。一边想着,一边侧目小心地观察着公主的表情。

“哦?”

长宁站起身略迫近些,面上已经带了明显的不耐烦,但是当着尹清的面又不便发作。

“既然你说这院子里有鬼,那不妨把这院中所有的下人都召集起来,逐一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着,琥珀就带人将停云轩中的下人一一当众审过,结果自然是无人承认昨夜有灵异之事。越到后来,孟氏脸上的惊慌就越发明显起来,尖声叫道:“你们都是饭桶不成?昨夜都睡死了吗!”

当然是睡死了,那迷香的剂量那样重,我的秋鸿遮面屏气仍然都昏睡了半夜,何况他们?

长宁腹诽,有些嫌恶地看了孟氏一眼。

“婉姝,不要再闹了,听话。”

尹清面上第一次对孟氏浮露出失望的神色。

见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论是孟氏故意争宠也好,还是真的被人陷害也罢,如今不论是人证、物证,竟无一样在手可以证明孟氏所言的,本就已经落了下风。可她还如此认不清形势,只顾一味的叫嚷哭诉委屈,让自已夹在中间难做。

“不是的!不是的!驸马!”

丫鬟仙蕙连忙爬到尹清脚边,急切地证明着。“奴婢可以作证,夫人没有撒谎!昨夜真的是有鬼火飘进来围着夫人,夫人她……”

“仙蕙,是吗?”

长宁将目光落在那孟氏的陪嫁丫鬟脸上,“你的意思是,父皇御赐给本宫的府邸不干净,昨夜闹鬼惊了孟氏的胎,是吗?”

仙蕙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受不住公主威严的震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父皇最忌讳鬼神之说。本宫不知这府中有贱婢如此大胆,竟敢藐视天威。”

长宁面上带了些薄怒,“七宝,依照规矩,拉下去杖毙罢。”

那丫鬟吓得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连求饶都不会了,只木木的像破布袋一样被小太监们拖了下去。

孟氏也被唬了一跳,一个激灵缩在尹清怀里,再不敢造次。这是她入府以来第一次见公主发威,就这样轻易地决定了自已贴身丫鬟的生杀予夺。

正在此时,府中医正孔太医提着药箱进来,跪下给公主请安。

“微臣叩见殿下。”

长宁缓和了语气,抬了抬手。

“免礼。本宫请你来,是想让你给孟夫人好好看看,她如今有了身孕,马虎不得。”

那孔医正早得了刘姑姑的授意,知晓公主有去母留子的打算,是以诊治时便放松了对孟氏的关照。

“请问医正大人,孟夫人身体如何啊?”

尹清看着爱妾在自已怀中瑟缩垂泪,好不可怜,一时难免心疼,便也暂且放下了刚才对于她言行愚昧的不满。

“请殿下和驸马放心,孟夫人只是孕中多思,并无大碍。”

孔医正言罢,收拾了药箱就要行礼告退。

“这……不用开些汤药服用调养吗?”

尹清才问出口,自觉失言,连忙望向公主。

“请驸马爷不必忧虑,孟夫人只需静养几日即可,无需服药。”孔医正伸手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须,沉吟道:“若是一定要开些补药也不是不可,只是‘是药三分毒’,惟恐会有损腹中胎儿啊。”

“多谢医正大人,自然是以胎儿为重。”

尹清见公主没有生气,连忙带笑回了孔太医。

孟氏闻言也觉并无不妥,害怕服药伤及腹中胎儿,连忙摇头道:“孩子要紧,妾可以忍一忍的。”

“婉姝,辛苦你了。”

尹清颇有些感动,反手握住孟氏,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地望着她。

“可是梦鱼,这院子里真的有鬼!”

孟氏不知是病了脑子不好使,忘了刚才的恐惧还是仗着自已有孕,公主不敢把她怎么样,又旧事重提了起来。

“难道这次忍下了,那日后呢,以后次次也都要忍耐吗?”

这样步步紧逼的责问把尹清刚才好不容易重拾的怜爱温情击地烟消云散,实在是担心公主一怒之下进宫将此事回禀给皇帝,尹清忍无可忍,却不敢用力,“啪”地给了孟氏脸上一掌。

孟氏一时被打懵了,不可置信地仰头呆呆望着尹清。

“梦鱼,你敢打我……”

说着,眼中便止不住地流泪。

长宁见此,实在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这两人的爱恨反复,便径直转身带人离开了。

眼见公主已经离开,孟氏哭闹得更加厉害。尹清顾忌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少不得耐着性子安抚。

那孟氏又提起年幼时的情景,汪着一双含泪的桃花眼望着尹清,求尹清帮自已请来高明的道长和风水先生在院内察看、做法,保证自已一定会安心养胎,来日给尹清生下一个白胖健康的麟儿。

尹清看着声泪俱下的爱妾,一时也难免有些心软,遂答应了孟氏自已会悄悄地找人来,让她只管放心就是。

孟氏得了保证,这才不闹了,又恢复了往日乖顺的模样,软软地去讨好尹清。

午后,长宁派人请了驸马来承恩堂,和驸马闲谈了一会儿来年正月回宫归宁之事也便散了。

翌日,巳时。

长宁正陪着秋鸿在堂屋读《左氏传》,珍珠笑嘻嘻地进来请安。

“有什么好事,值得你这样?”

长宁抬头看着珍珠,有些好笑。

“公主,今日驸马请的道长和风水先生都去停云轩看过了,您猜二位高人怎么说?”

见公主不理自已,珍珠却不减兴致,仍自顾自说下去。

“那道长说,孟夫人八字太轻,而如今所经历之事的福气太重,压不住才会如此。若想破解,需得着布衣,佩荆钗,节俭自苦,方能保一世无虞。至于那风水先生说得就更有意思了,说是停云轩福地神秀,孟夫人命格轻弱,这才会有飘摇之感。若是能闭门不出半年,自然能与福地气息融合,地灵人杰,生下孩子来也有出息。”

秋鸿放下书,仰头密切关注着长宁的表情。

“那么驸马呢,他怎么说?”

长宁转头望向秋鸿,笑着伸手摸了摸他光洁细腻的脸颊。

“驸马什么话都没说,就让人依照二位高人的意思给孟夫人祈福。孟夫人虽然不甚乐意,但是也不敢不从。”珍珠颇有些痛快得意道。

琵琶走上前,端来一碟子红豆茶粉乳酪卷,长宁拣了一个递给秋鸿。谁想秋鸿却不接,只就着长宁的手张口吃起来,点心屑纷纷落了一身。见状,长宁只好一边摇头轻笑,一边拿了丝帕来给秋鸿轻轻擦拭干净唇角。

琵琶司空见惯也就不再大惊小怪了,只含笑道:“驸马才派人过来,给您送了一对白玉鸳鸯佩,说是自已亲手雕刻的,请公主闲时赏玩。”

“他现在醒悟过来,含山公主驸马这个身份才是皇帝看重他的根本原因还不算太晚。如今他也算是重新摆正关系了,过去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

长宁淡淡地回道:“那玉佩就先找个地方随便收起来罢,我要和秋鸿继续看书了。”

正说着,刘姑姑掀了帘子进来,在长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皇子楠夭折了?”

长宁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太过动容,只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继续陪着秋鸿读书习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