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八年,正月初五。

这一日是含山公主归宁省亲的日子。

寅正时分,府中下人们便陆陆续续地开始忙活起来,一时院内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红铜鎏金兽首香炉中焚着馥郁的奇楠香,长宁正坐在妆台前挑选今日入宫要佩戴的头面首饰。

“公主听闻了吗?燕王殿下昨日被陛下召回京中了。”

刘姑姑正用犀角梳慢慢地给公主梳通顺秀发,玛瑙则在一旁捧着一罐桐花头油侍立着,以备稍后使用。

长宁白皙纤细的手微微一顿,落在一枚鸽血红的戒指上,抬起头望向镜中的刘姑姑。

“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刘姑姑没有抬头,伸手从玛瑙手中取过桐花头油倒在掌心,轻轻按揉在公主垂顺的青丝上。

“小福子说,前天夜里是葛丽妃留在乾清宫侍寝的。您也知道,丽妃娘娘的幼子楠才夭折不久……”

玻璃正从樟木柜中取了礼服过来,闻言站住低下了头,默默立在一旁等候。长宁在镜中瞥见了捧着礼服的玻璃,招了招手,示意她拿过来。

“丽妃娘娘也是可怜,唯一活着的儿子还残废了。我听闻,伊王彝自从受伤后,性情似乎变了许多。”

“正是。”

刘姑姑点点头,附和道:“伊王殿下回宫后就郁郁寡欢,丽妃娘娘更是哭得昏了过去。幸而月前诞下了皇子楠,陛下也十分激动,给了毓秀宫许多赏赐。可惜好景不长,前几日那皇子楠便夭折了,丽妃娘娘的心情大起大落,日夜以泪洗面。”

“想来,丽妃娘娘对伊王彝受伤的传言也有所耳闻罢。”

长宁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伸手翻看玻璃送来的礼服冠带等物。

琵琶上前端来一盏金丝燕窝,劝道:“公主起得早,先趁热用一些垫垫吧。”

继而笑道,“也多亏了丽妃娘娘的枕头风吹得厉害,这才让陛下削了燕王殿下的兵权。”

“你当真以为是葛丽妃的枕边风吹得好吗?”

长宁舀了一匙燕窝送进口中,抬眼笑望着琵琶。

“只是丽妃的话正中陛下下怀罢了。陛下这个人最是多疑,他既然属意了允炆,那么那些年长权重的儿子们自然就成了被他打压、削弱的对象。至于坊间传言和丽妃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个摆出来给世人看的幌子而已。”

琵琶接过长宁手中的白玉盏,轻轻叹气。

“陛下年长又握重权的儿子太多,除却燕王殿下,前面尚还有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

“公主,宫里刚来消息,秦王殿下,薨了。”

正说着,珍珠急急掀了帘子进来,也顾不上行礼,连忙先禀报了。

“前来报信的长史官说,秦王殿下在行军打仗时夜宿荒野郊外,感染了瘴疬之气,回府后在封地不治而亡。陛下听闻,十分悲痛,找来礼部亲赐了谥号‘愍’,是为秦愍王。”

珍珠说完,赶忙补行了一礼,恭敬立在旁边。

长宁闻言微微一怔,脑海中似乎对这个颇为年长又长年在外的哥哥并无太多印象。琵琶闻此也是颇为意外,慌忙中和长宁对视了一眼。

“逝者已已,便也都罢了。”

长宁感慨一声,转身坐正,在妆镜前描画自已那两弯纤细乌黑的弦月眉。

“我听说,揽月阁的张美人不久前为陛下诞下了一个公主,陛下十分高兴,颇为疼爱她。”

刘姑姑已经为公主挽好了发髻,正一件一件地往上簪带头面,在身后接话道:“公主好记性,十六公主还没满月,只张美人给她取了个乳名,唤宁儿。听宫人说,是因为十六公主生下来就十分安静,不哭不闹,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

长宁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梳妆毕,在玛瑙和玻璃的伺候下换好了礼服,又佩戴好冠带,出门和驸马尹清一起坐进暖轿,带着人一路浩浩荡荡地进宫去。

乾清宫正殿。

皇帝高高端坐在正中的黄金龙椅上,俯视着这一双女儿女婿给自已叩首请安。

“都平身罢。常青,赐座。”

“儿臣多谢父皇。”

“臣叩谢陛下。”

尹清起身搀扶着公主坐定,而后自已方才倾身坐下。皇帝见此颇为欣慰,笑道:“朕听民间传闻,含山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形影不离,如今一见,果然传言不假。”

微微向前探身,眯了眯眼。

“梦鱼,你很不错,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驸马尹清连忙起身谢恩,“臣多谢陛下器重。公主端庄贤惠,臣有幸能侍奉在公主左右,实乃无上荣宠。”

皇帝摆了摆手,看向长宁,带些慈爱打趣道:“朕的女儿,朕自已心里清楚,性子调皮又骄傲。梦鱼,若是长宁有为难你的地方,你尽管来和朕说,朕替你做主就是。”

“陛下言重了,微臣惶恐。”尹清俯身再拜。

“好了,不必多礼,坐下吧。”

皇帝笑了笑,话锋一转,询问道:“朕给你安排的在后军都督府的差事,你这些日子做起来感觉如何啊?”

尹清才坐下,听见皇帝询问又连忙起身。

“回陛下,仰赖都督大人亲自带教,臣如今对府中事务悉已熟悉掌握,现下正独自掌领着横海一卫。”

“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真是后生可畏啊。”

皇帝抚掌大笑起来,目光再度转到长宁身上。

“长宁,朕对你们夫妇二人可是寄予厚望。平日里,你也要多多襄助驸马,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啊。”

长宁听明白皇帝话中有话,一则是要自已监督好驸马,不要手握兵权生了其他不该有的心思,二来是要自已和尹清勠力同心,多为允炆谋划,日后扶持其上位坐稳。

“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

“算起来,你们成婚也有快半年了,有没有喜事啊?”

皇帝状若无意地提起,“什么时候,朕也能抱上外孙啊?”继而补了一句,“外孙女也是好的,男孩儿女孩儿都好。”

尹清站起来,颇有些为难的回道:“陛下说得是,臣……”

公主和驸马成婚至今都未同房,自然不会有孩子。就算同房了,那公主的身体恐怕也不适合有孕。但是尹清却不敢这样说,只低了头勉力搪塞着。

长宁看见尹清为难,连忙站起来凑上皇帝身前,抱着皇帝的小臂在耳畔轻声解释。

“父皇,您忘啦?之前永寿宫走水,儿臣大病了一场,陈院使说儿臣的身子伤了根本,恐怕不易有孕。这事怪不得梦鱼呀。”

说着,长宁的眼圈就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眼泪汪汪地望着皇帝。

皇帝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已有些失言,但是碍于颜面也不好说什么,只伸手轻轻拍了拍爱女的上臂,低声安慰道:“朕老糊涂了,是朕不好,以后再不提了。”

“好了,长宁。”

皇帝扬高了声音哄道:“这么大个人了,都嫁出去做主母了,还跟父皇撒娇呢,嗯?”

长宁见好就收,忙换了表情,破涕为笑。

“父皇笑话儿臣,儿臣以后再不来了。”

皇帝宠溺地笑笑,拉着长宁坐在了自已身边。

“朕不说了,还是得空常进宫来才好。永寿宫一直空着,惠妃每日都派人收拾打扫,你既然回来了,就都去看看吧。”

继而转头嘱咐驸马,“梦鱼,公主身子娇弱些,你不要心急。循序渐进,自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是,臣谨遵陛下教诲。”

长宁与尹清夫妇二人接了皇帝的赏赐,行礼谢恩告退。

出去路上,正撞见宁国公主红英和其现任淮安总兵官的驸马梅殷往乾清宫去给皇帝请安。

“长宁见过红英姐姐,给姐姐请安。”

“臣后军都督府佥事尹清,拜见殿下。”

长宁夫妇二人先见了礼,宁国公主和驸马亦还了礼,一番问好寒暄后便各自去了。

尹清见了梅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同为公主驸马,那梅殷出身高贵,美姿容,好才学,处处皆在自已之上,也难怪陛下更倚重他。一比较起来,自已倒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长宁察觉到驸马的细微变化,尽量温言安抚他的敏感自卑。

“今日有劳夫君陪本宫归宁,听闻父皇对夫君颇多嘉许,本宫亦欣喜不胜。依父皇所言,夫君若兢兢业业潜心公务,定然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尹清闻言转头向公主笑起来,温和中带着些腼腆。

“多谢公主,那清就借公主吉言了。”

“你我夫妻,何必客气。”

长宁偏首含笑,“本宫要去长春宫看望惠妃娘娘,夫君不必等本宫了,自先回府罢。”

“是。”

长宁并没有像刚才和驸马说得那样去长春宫看望郭惠妃,而是先回了自已的出降前所居的永寿宫。

永寿宫内四下无尘,窗明几净,几乎与自已离开时没有半分改变。长宁有些感慨地到处边逛边看,眼中有些朦胧,短短半年时间,恍如隔世。

“公主,咱们略坐坐就去长春宫看惠妃娘娘吧,再有两个时辰宫门下钥后就得等明日再出宫了,秋鸿还盼着您回去呢。”琵琶搀扶着长宁,提醒道。

长宁听见琵琶提起秋鸿,心下温暖柔软,不由带了笑容。

“是了,不必坐了,咱们直接去长春宫罢。”

此时,含山公主府门口。

秋鸿正立在大门前翘首盼着长宁回来,一双明亮的柳叶眼中满是期待。

刘姑姑不放心跟出来,劝道:“秋鸿,不如跟姑姑先回去歇歇吧。”

她不明白为何这样小的孩子竟然有这么久的耐心,已经在这里站着静等一个多时辰了,仍然不觉得烦腻。

“多谢姑姑关心,我不累。”

才说完这句话,就看见远远地一辆有皇室标识的马车缓缓驶来。秋鸿眼睛一亮,脸上立刻浮现出明艳的笑容来。

待到近前,车帘一掀,驸马那张白皙清秀的脸正露出来。秋鸿立刻变了脸色,垂眸淡漠行礼。尹清见此也没有过多理会,径自回去住处了。

长宁没有坐步辇,只是和琵琶二人相挽着在扫净了残雪的甬道上慢慢走着,忽然听闻前面有婴儿啼哭的声音。

“咱们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琵琶四周看看,回道:“这是张美人所居揽月阁附近的碧丝亭。”继而伸手一指,“公主您瞧,那可不是张美人正带着十六公主在晒太阳呢。”

长宁顺着琵琶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果然看到一道明黄的身影揽着身穿雪青宫装的张美人正坐在里面,张美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粉色襁褓,轻轻摇晃。

那小公主应该是睡足了,正是精力活跃无处释放的时候,伸手抓着皇帝的胡须拽来拽去,似乎是还觉得不满足,又一把将张美人的头发也打散了绕在手里玩儿,时不时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

皇帝也不恼,学了一声猛虎咆哮,逗得小公主在张美人怀里张牙舞爪地乱挥,皇帝见此也笑得胡须颤动,张美人则在一旁不住娇嗔。

长宁停住脚步看了好一会儿,面色平静如水。琵琶有些担心地看着公主,却不敢贸然打断,只好也静静陪着。

“琵琶姐姐,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雪的寒冬,我不知怎么惹怒了淑妃娘娘,她便罚我在庭院中跪读《女训》半个时辰,那个时候的天可真冷啊……”

琵琶鼻子一酸,尽量掩住了自已哽咽的声音,“公主,都过去了。惠妃娘娘还在等着您呢,咱们快走吧。”

长宁木然地点点头。

到了长春宫也是一样的寂寥。因为儿女们都出宫不在身边,郭惠妃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微微佝偻着背,独自坐在桌案前,不知望着那一面雪白的墙壁在想些什么。听见动静,才慢慢转过身来。

“长宁,是你来了。”

郭惠妃连忙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笑着招呼长宁进去坐。

二人久不见面,一时都有些拘谨,只闲谈了些平日家常也就各自散了。

申末,长宁终于回到了自已府前,才下车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姐姐!我好想你!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长宁伸手搂住秋鸿,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耳尖,不由心疼。

“我的宝贝,是不是等我等了好久?以后在屋里就是了,我去找你。”

秋鸿满不在乎地仰头笑笑,拉着长宁的手往院内走。才进了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洁白的雪人,显然,那个大的是长宁,小的自然就是秋鸿,两个雪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互为依靠,看着就让人十分心安。

“这是你亲手堆的雪人吗?”

长宁有些惊讶,没想到秋鸿竟然这样用心只为了讨自已高兴。

秋鸿颇有些骄傲地点点头,一双柳叶眼里满满的都是长宁亮晶晶的倒影。

长宁刚才心中的那点儿郁结瞬时全部散去,捧着秋鸿的脸轻轻在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最喜欢秋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