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后殿。

长宁正有气无力地阖目躺在榻上,虽说方才是有些演的成分在,但是实际上自已的情绪也着实翻涌得厉害,本就没好利索的身子越发觉得昏沉起来。

刘姑姑守在旁边,心疼道:“公主方才也太激动了,奴婢看了都觉得心惊。您就不怕陛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长宁望着刘姑姑,了然一笑。

“一会儿奴婢去太医院请崔医士再来给您看看,开两副中药喝着,调养调养才好。”

“倒是也不急……”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小福子在殿外高声请安,“奴才小福子给殿下请安!”

“进来吧。”长宁温婉笑问:“有劳福公公特意跑一趟,不知所谓何事?”

小福子忙堆笑,“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此来是替陛下传话的。”

长宁坐起来,扶着刘姑姑的手就要跪下听旨。小福子忙上前制止,“陛下说了,您身子还没好利落,不必拘礼。”

“儿臣多谢父皇体恤。”长宁尽力坐直了,微微躬身颔首。

“陛下说,雪后路滑难行,您就暂且先住在乾清宫后殿吧。永寿宫陛下已亲自吩咐了人,全力加紧修缮,过几日您就能搬回去了。”

小福子从袖中抽出一卷鹅黄色礼单,笑道:“为着您受了惊吓,除了年节的惯例,陛下又额外赏赐给您十两金锭子一盒十二对,二十两银锭子二盒二十四对;八分珍珠十二斛,六分珍珠十二斛;三尺高红、白珊瑚各一株;未经雕琢的红宝石十二块,翡翠十二块,青金石十二块,羊脂白玉十二块,各色玛瑙二十四块,各色水晶二十四块;新制点翠首饰四十八件,赤金首饰四十八件;绫、罗、绸、缎、纱、羽、皮毛衣料各四十八匹……”

“儿臣叩谢父皇恩赏。”长宁在刘姑姑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双手接了礼单。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陛下对您,那可真是独一份儿的宠爱啊!”小福子忙俯身搀扶长宁起来,“陛下说,您要是身子好些了,请您酉正去前殿陪陛下用晚膳呢。”

“多谢福公公,有劳回禀父皇,本宫定当准时前往。”长宁淡淡一笑,皇帝给了台阶,自已当然要赶紧顺着下才好,“天寒路滑,琵琶,你去替我送一送福公公。”

“奴才自已回去就是,不敢麻烦琵琶姐姐。”小福子躬身行礼。

“能送公公一程,是奴婢的福气。公公请。”琵琶亲自掀了帘子,送小福子出去。送到门口,琵琶将一锭二两的金锭子放在小福子手里,小福子定睛一看,睁大了双眼,心想:自已这辈子哪儿见过金子,整块的银子都少见,还是十四公主出手阔绰。收了金锭,忙不迭往袖子里塞了。

“奴才的师父正在前殿忙着跟陛下汇报搜宫的事儿呢,这传旨晓谕六宫的差事就全落在奴才身上了。”小福子躬身垂手笑道:“奴才还得去长春宫和太医院传旨,请琵琶姐姐留步吧。”

“有劳福公公。”琵琶看着小福子走远了,转身掀帘子回了殿内。

此时,珍珠、珊瑚等人亦从咸福宫中赶来了,珊瑚挎着个小方缎面儿包袱讪笑道:“奴婢临走前,还特意挑选了几件公主日常穿的衣裳和佩戴的首饰带来,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曾想陛下如此思虑周全,竟面面俱到,赏了这许多。”

殿内众人无不掩嘴偷笑,还是长宁开口安慰道:“这正是你的好处,民间俗话说,‘饱带干粮热带衣’,就是要咱们自已先提前准备了才好。一会儿沐浴完,我就换上你带来的这些衣裳、首饰,总不能教你白忙活一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公主可莫要再拿奴婢寻开心了!”一时,殿内气氛热闹起来,长宁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酉正,乾清宫东暖阁。

紫檀圆桌上摆着一只不停“咕嘟咕嘟”翻滚着热气泡的黄铜锅子,锅子四周摆满了各色牛羊肉、新鲜蔬菜、菌子并豆腐,金、银丝面点等物。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桌前,背微微驼着,远看背影竟有些佝偻。

长宁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知晓了郭宁妃回宫后突发心悸暴毙,郭惠妃代掌后宫和太医院院判周彬、医士崔然被杖杀,院使陈锋告老还乡的事情。不论皇帝从何处考量,最终结果是利于自已的便已很好,终究是没白费了那些努力。

“儿臣给父皇请安。”长宁屈膝行礼。

皇帝缓缓转过头来,定神看了一会儿,“是朕的长宁来了,快起来,到朕身边来。”

长宁上前来凑在皇帝身边,抱住皇帝的手臂,“父皇送给儿臣的礼物,儿臣都很喜欢。”顿了顿,小声忸怩道:“儿臣已经知错了,今日不该在殿前失仪,让父皇为难。”

“可是……宁妃娘娘她怎么敢在您病中密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长宁有些哽咽,声音闷闷的,“她烧了儿臣的永寿宫不说,您赏赐给儿臣的白羽鹦哥——碎雪也被烧死了……”

皇帝搂住长宁的脊背,轻轻地拍了拍,“罢了,长宁,都过去了。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愧对你母妃。”

“都是太医不好,那些奴才们不守本分,挑唆主子,朕都已经处置了。长宁别再生气了,好好养好身体最要紧。”

长宁破涕为笑,“多谢父皇为儿臣主持公道。”继而眼睛在桌子上扫了一圈儿,指着那一碟子过油豆腐包问皇帝:“父皇,这个是什么?好吃吗?”

皇帝伸手夹了一筷子放在铜锅里涮熟了,放在长宁碗里,“这叫过油豆腐,你尝尝怎么样?”

长宁轻轻咬了一口,“嗯,好吃的!父皇也尝尝。”

“朕已吃过了,你吃好了,朕带你去看一样礼物。”皇帝故作神秘道。

“哈哈哈,什么礼物?竟值得父皇这样神神秘秘的。”长宁来了兴致,忍不住笑起来,漂亮的荔枝眼弯成一双银钩。

皇帝拍拍手,常公公捧着一个盖了黑布的笼子进来。长宁转身看皇帝,皇帝向她微微点头,于是长宁径直揭开罩子。

这一看,长宁笑意更深,原来笼中藏的正是一只西洋进贡来的五彩金刚鹦鹉。

“你方才不是说想要鹦哥,这只如何?”皇帝略带些得意的含笑看向长宁。

“好硕大、艳丽的鹦哥!”长宁伸手抚了抚鹦哥油亮的彩羽,一时有些错不开眼,“儿臣很喜欢,多谢父皇!”

“殿下!殿下!公主殿下!”那鹦哥似乎也感受到殿内和谐喜乐的氛围,洋洋得意地伸了伸头,欢快叫起来。

长宁正喜欢得紧,可听得鹦哥所学舌的话语却登时浑身一冷。

难道皇帝早就知道自已的白羽鹦哥会被烧死!所以才提前让人教了这鹦哥说话,否则这一两日才能学会人言的鹦哥如何一上来就会说“公主殿下”?

一时笑容僵在唇角,长宁把手缓缓放下,回身去看皇帝。许是疑心生暗鬼,长宁竟觉得此时皇帝脸上的笑容不再是宠爱,反而满是讽刺与了然,殿内烛火盈盈,却照不清皇帝的神情。

不,不要慌,要稳住!或许皇帝只是想再送自已一只鹦哥呢,自已不能先乱了阵脚。

长宁强迫自已冷静下来,诚然,皇帝之前因为李淑妃和太子的事情,早就开始疑心了自已,只是自已确实表现得天衣无缝,皇帝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来惩戒自已,只得作罢。但是这并不证明皇帝喜欢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他想要的是君心难测,大权在握。而自已恰是一次又一次的利用皇帝达到自已的目的,一次又一次的挑战皇帝作为一个君父的威严。

皇帝无法直接惩戒,但是他做不到不疑心。是了!郭宁妃此事大概率没有败露,皇帝应该也是没有拿到实质性的证据的,只是空有怀疑而已。不然,自已早就不能好好儿的站在这里,而是像郭宁妃那样,被秘密赐死。

那么,此番皇帝的目的便只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皇帝想要敲打敲打自已,希望自已老实一点儿,聪明不要过了界。至于这个界,想来便是他最在乎的大明江山。

思及此,长宁心中一派清明。转身从常公公手中接过了五彩鹦哥,笑盈盈地问皇帝:“这鹦哥可有名字吗?”

“这是西洋使者进贡来的五彩金刚鹦鹉,以羽毛绚丽斑斓而闻名。”皇帝望向长宁的眼底,“既然因彩羽而出众,不如就叫‘锦绣’吧。”

长宁将那鹦哥放下,侧身坐在皇帝身边,“父皇起的果然是好名字!只是前几日,儿臣读《左氏传》,见魏文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心下多有感悟。是以儿臣想,不若叫‘承恩’如何?饮水思源,不忘根本。”

皇帝眼中透出几分玩味的笑意,心想,自已这个女儿果然极其聪慧,一点就透。

要知道,愿意并且能够为帝王所用的巧思才智才是真正的聪明智慧,不忠于皇权的机智不过都是自作聪明,作茧自缚罢了。这天下所有臣民,无一不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谓臣子,除却官身诰命,就算是皇帝的妻子、儿女,也不过先是帝王家臣,然后才是皇后、藩王、公主云云。

皇帝也十分乐见长宁如此上道,既然长宁已经率先表了忠心,那么自已也该拿出一些诚意来安抚这个敏感又早慧的女儿。

“甚好!不愧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朕果然没看错!”皇帝抚掌大笑,转头看了看长宁穿着的翠微色竹叶纹样绸面对襟夹棉褙子,“转眼就是上元节了,该给你新做几件合身的披风、斗篷。”

“常青,你去告诉尚衣监,拿出八尺明黄的缎子来,正好配着今冬贡来的紫貂皮,给朕的长宁新制一件披风。”皇帝吩咐仍侍立在殿内的常公公道。

常公公刚才听皇帝和长宁的一番对话听得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心想,怎么从给鹦哥起名儿就说到要新做披风上去了?谁家给鹦哥起名叫“承恩”这么刁钻的名儿?皇帝怎么就突然赐给了十四公主御用的紫貂和明黄缎子?

“再有,朕和长宁说会儿话,你下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是,奴才这就去办。”常公公压下满肚子疑问,忙不迭躬身退出去。

殿内烛火明灭,只余皇帝与长宁二人。

皇帝率先开口了,“长宁,朕记得你幼时在长春宫住过一阵子。”

“正是。父皇好记性。”长宁猜到,皇帝恐怕是要提蓝玉将军意图谋反的事了。

“你觉得,郭惠妃此人如何啊?”

“惠妃娘娘待儿臣极好,很会烹制各色菜品和糕点,性子也是极为温婉和善。”

“性子温婉和善,嗯。”皇帝似乎思考了一下,继而点点头,“她确实性子软些。今日午后,朕收到椿儿一封密信,你可猜猜上面说些什么?”

“儿臣愚钝,实在不知。”长宁心里撇了撇嘴,就知道皇帝接下来肯定要问自已对于蓝玉谋反的想法了。

果然,皇帝并不在乎她的回答,继续自顾自说道:“椿儿向朕揭发,凉国公蓝玉已暗中准备妥当,意图谋反。你说,朕该当如何啊?”

“后宫不得干政,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看了长宁一眼,背手踱步,“郭惠妃也算是你的养母,椿儿自然是你的哥哥。你与朕讨论家事而已,但说无妨。”

长宁取了黑布,仍罩上鸟笼,跪下诚恳道:“儿臣无知,斗胆妄言,但求父皇恕罪。”

“说吧。”

“凉国公乃是开国勋臣,又有从龙之功,父皇断不可仅因疑其有谋反之心便诛杀。”长宁尽量委婉了言辞,并不敢将皇帝所想完全说出来,只拣了最要紧、厉害的说,“何况,之前已有胡丞相之事,父皇更该三思,慎重而行。纵然不惧现世臣民议论,也该顾忌他日史书工笔,父皇开国换代,不世之功,自然不该被斩杀功臣、刻薄寡恩的恶名所沾染。”

出乎意料的,皇帝并未发怒,反而是有些感慨。长宁明白,如果太子标没死,蓝玉便是最好的辅佐。可惜如今皇孙允炆实在能力有缺,唯恐驾驭不了蓝玉不说,还要被君弱臣强的局面吃死。

“那依你说,朕该如何做呢?”

“既有了心思,又怎么会不付诸行动呢?既然都准备好了,就莫要白准备才好。”长宁顿住笑了笑,“蓝将军倒是也想找机会,只是父皇日日坐守宫城,京师固若金汤,守卫森严得如铁桶一般,凉国公他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既如此,朕便给他这个机会,再推他一把。”皇帝森森笑道。

圆桌上的锅子早没了热气,冷掉的汤底凝结、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油脂,像这宫里永不融化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