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岁那年,皆会惨遭横死。”他脸上的伤疤还未好全,尤其那一道从左眼横跨鼻梁骨至右眼下部的瘢痕,宛若一只蜈蚣般盘踞于此。

原来如此。

怪不得小太子在‘樊荣酒楼’中,瞧见希音之后是那般反应。

所以他是想要啖食其肉,来延长寿命。不求长生不老,只求如普通人般自然衰老而死。这要求,也并不过分。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神明诅咒的权威,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解除诅咒。

当真是痴人说梦。

凤肆又望向被下了禁言咒的魏文立,心中猜疑之事如今更加笃定。

“皇甫一氏恐怕还有流落在外的皇子吧……”

他锐利如鹰隼的双眸,仿佛能穿越时空,轻易看透藏匿于心底的密不可宣。

这样便都说得通了。

魏文立与当今圣上年岁相仿,明年便正好是三十岁。正值而立之年,却要惨遭横死,又全无反抗之力。再加上如他所说,圣上生性多疑,这才不得已走上了谋反这条路。

而小太子是何等聪明,不用凤肆明说便猜到个七七八八。

见状,赫连迟将魏文立交给小太子后,余光瞥见小太子脸上的瘢痕可怖。心下不忍,于是出声提醒道:“太子不必担忧,只消些许时日,伤口处的毒素便可排出体外。”

想来是他身处七杀道幻境之中,空气凝滞不畅,又多杀戮之气,毒素淤积无法排出,伤疤这才迟迟不愈。

小太子对赫连迟的脸并无印象,反应了片刻后便讷讷道了谢。

凤肆捏了捏眉心,觉得人间事宜太过复杂。自己魔宫的烂摊子还未收拾,哪里有兴趣插手此事。

“既如此,你们皇室内部争斗,本座便不再插手。”

“……”

一干人等正欲起身。

却听得小太子以头抢地,声音发闷地道:“诸位莫要离去,请随孤到父皇面前作证,严惩逆贼。”

凤肆回首,瞧见那人伏在地上,行如此大礼。

心中不免犯嘀咕,不等他开口,赫连迟便抢先一步道:“那就请太子带路,我等愿作证人。”

小太子听罢,激动起身,显然是没想到赫连迟能答应。

“多……”

不等他道谢完毕,凤肆便打断道:“本座日理万机,哪里有功夫做你的证人……”凤肆乜了一眼赫连迟,故作高傲姿态。

赫连迟匆匆以肘暗戳,向其使了个眼色。

莫非他又有了新发现?

凤肆这才松口,“……偶尔做一次也行。”

于是,小太子便在前引路。

平日里忙进忙出的宫人,此时不知藏匿在了何处。约摸着,是该逃的逃,该伤的伤。怕是又得重添宫人了。

凤肆原本打算让白泽独自先回魔宫,可赫连迟却执意让其一起前去。凤肆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禁腹议道: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不过在凤肆眼中,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喜欢让白泽跟着,便跟着吧。反正他如今功法恢复,除了天山尊者与他命中相克,其他人他一律不放在眼里。

金銮殿。

‘地下城’发生异动之时,正值每日早朝。满殿的臣子闻声匆忙护驾,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不过好在,那大地涌动翻滚之势渐弱,众人这才稍稍松懈几分。

“儿臣求见父皇。”

遥遥之声传入殿内,变得低如蚊蝇,但还是逃不过内侍的耳朵。

“传!”

于是乎,小太子便带了一干人等进入殿内。

凤肆和赫连迟瞧起来与常人无异,反而是后头跟着的魏文立和白泽,尤其白泽还驮着晕死的希音。

刹那间引起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魏文立衣衫褴褛,估摸着是先前同白泽缠斗所致。后背露出大片皮肤,而那里被衣衫虚掩着。隐约之中,能看到一个刺青纹身。只不过,好像并未有人注意到。

不知是谁,认出了古书中的白泽。

“白泽现世,此乃祥瑞啊!”原本充满猜忌诡异的气氛一扫而空,殿中之人纷纷跪倒一大片,齐声恭贺圣上喜迎神兽白泽。

上古书卷曾记载,圣德之君治国有方,白泽才会捧着书卷现世。而如今白泽的现世,虽未捧书而来,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深信不疑。

白泽见状,显然一愣。走到凤肆跟前,头蹭向其脑袋。

凤肆明白它的意思,但这并不是此时的重点。他趴在白泽耳畔,低语着什么。只见白泽像是认同了,又傲步向前走。好像,很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时刻。

“你和它说了什么?”赫连迟好奇问道。

凤肆嘿嘿一笑,不正经道:“我告诉它……”见赫连迟正欲洗耳恭听,他又道:“本座凭什么要告诉你。”

……

待一干人等走上前来,皇帝摆手示意众位大臣起身后,四周终于噤了声。

几日不见,原本正值壮年的皇帝想不到耳鬓竟生出缕缕白发来,脸庞也长出几道浅浅的皱褶。

小太子行礼毕,恭敬道:“父皇,儿臣前来是欲告发一人……”

不用他明言,众人的目光皆齐聚在魏文立身上。

而凤肆和赫连迟则退居一旁。

凤肆不知找到了哪位臣子上朝的座位,觉得跪坐太过拘束,所以干脆半躺下,以单手撑头,撇首望着那边动静。

他倒是要听听,能有什么好戏非得他亲自来瞧。

对比之下,赫连迟则颇有规矩地跪坐下来,真可谓正襟危坐。

“方才的地动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据儿臣所知,在皇宫地下深处有一‘地下城’。我皇甫一族被神明诅咒,而那里头便有解决之法……”

此言一出,座上之人动了动。

凤肆也蹙起了眉头。

这厮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翻遍古籍,也未曾找到‘噬魂珠’能解除所谓诅咒的只字片语。

这般会颠倒黑白。

“……你继续说。”

小太子话锋一转,望向被迫跪下的魏文立,“这就该问魏大人了。”

魏文立虽衣衫不整,但高尚贞坚的文人风骨却。事到如今,他也不再歇斯底里。而是抬眸直视皇帝,嘴角挂着戏谑的笑。

要知道,作为人臣哪怕是太子都不能直视龙颜。此番,虽未道出一个字,但挑衅之意明显。

皇帝高喝一声,“大胆!”

殿中之人不禁颔眉低首,一副惊恐之状。

而魏文立原本挺直不屈的身子此刻却弯腰弓背,双臀置于脚跟之上。俨然舍了君子那番做派。

他对龙颜之怒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显然令座上之人怒火更甚。

“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皇帝面色潮红,此时心中愤懑高涨,相比知晓解除诅咒之法,他更想要魏文立的性命。霎时急火攻心,导致其猛咳几声。

旁边挨得最近的内侍急忙去给其扣背,从袖中掏出一块白色丝巾方帕,双手捧上前去。

他这身体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不多时,外头的带刀侍卫便要将其拉去牢狱。

小太子匆忙上去制止。

而魏文立也终于开口,道:“皇甫煜……”他直呼其名,眼瞧着皇帝咳嗽更加剧烈,继续道:“我这一辈子都伴在你左右,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治理天下。可你呢,身为九五之尊,自始至终都刚愎自用、自私虚伪、疑心深重,瞧不见忠志之士的一腔热忱,只听信小人谗言。”

魏文立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惊金銮殿上所有人的耳朵。此等大逆不道之语,他们真是连听都不敢听,更何况亲口所说呢?

对于皇帝而言,魏文立的话语如魔音贯耳,刺痛着他从未被人触及的敏感神经。

“你……”座上之人以手帕捂口,连续不断的咳嗽教他有窒息的错觉。

一口鲜血绽放在白色丝帕上。

“……住口!”小太子见形势不受控制,厉声高喝道。

可魏文立丝毫不在乎这些人的喜怒,继续旁若无人地说道。

“要我说,这位置就不该你来坐。”

“……”

“既无识人之慧光,又无法辨别忠佞……”

他所言句句属实,也字字扎向皇帝的逆鳞之上。

内侍急忙端来早已备下的速效汤,喂皇帝喝下。其咳嗽之势,也总算略微减轻。

以防引起朝堂不稳,皇帝摒退了四下臣子,只留了凤肆一干人等于殿上。

……

“若不是当年德妃无故惨死,先帝子嗣稀薄,你又怎会被推上此位!”

“住口!”

不等魏文立再次开口,只听“啪”的一声,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脸上。

原本摇摇欲坠的身躯,此刻被掌掴至倒下。他啐了口血沫,眸底却毫无怒色。一双失焦的眸子汇聚在小太子脸上,出声道。

“太子,你可知自己并非皇室一脉……”

此言一出,不光太子自己惊讶无比,就连凤肆也兀地坐直了身子。

听起来,还真是皇家秘辛啊。

殿上之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开口。

“你疯言疯语,孤不与你计较。”他强装镇定,摆出往日的一副姿态来。胸膛里的那颗心却咚咚直跳,闪躲的眼神也出卖了他。

他苦心筹谋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登上皇位。而如今却有人告知他,自己连争的资格都没有。这教他如何能接受。

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信的。

小太子下跪,向座上之人道:“儿臣以为此人言语疯癫,行状所言皆无证据,父皇贵为天下至尊,万不可为了这种人伤了龙体啊。”

他说的诚恳,二人当真是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码。

而魏文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而一旁观望的凤肆眸光一瞥,注意到了魏文立背上的刺青,那纹样十分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错!是那只风筝!

是那德妃宫里的小宫女,偶遇之时希音捡回来的风筝。他犹记那风筝色彩浓重,不似中原之物。而且,那风筝两面的脸谱乃一哭一笑之状。

他屏息凝神,在远处紧盯着那里。

果不其然,魏文立后背上的图纹乃哭脸。同风筝的另一面可谓一模一样。

眼见殿上之人个个被情绪冲昏了头,赫连迟好心道:“太子勿要忘了,请我一行人等来面见圣上的目的。”

小太子顿时发觉,自己竟被魏文立几句不知真假的话扰了心神。若不是赫连迟提醒,他怕是要控制不住立即将其处死。

与此同时,白泽驮着的女子也悠悠醒转。她缓缓起身,扫顾四周,登时明白了此时情状。

而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焕颜丹’功效已过。她的赤眉蛇瞳和满头银发重新显露于四下,不用多想也知晓此乃凤肆所作。

皇帝见状,虽心下惧怕,但却未露出马脚来。若不是以凤肆对他的了解,还真被这皇帝老儿唬过去了。

她翻身从白泽身上下来,径直走向皇帝。行了大礼后,操着若有若无的哭音,道:“希音拜见人间天子。”

“你是何人?”

“我乃‘双脉天人族’后人,本难逃被世人践踏蹂躏,奈何机缘巧合之下承蒙高人所救,这才能站在这里诉说冤情……”

她字字情真意切,却丝毫不提小太子买下她之事。想必,定是早已想好的说辞。

谁能料想到,此番话语乃凤肆见魏文立后背刺青之后,当场改变主意。凭借千里传音为她现编的说辞,她只需照说便可。

“此话怎讲?”

听得皇帝老儿信了几分,远处的凤肆粲然一笑。继续动用内力,为其传音道。

“世人口口相传,说我族血肉能使人长生……可他们哪里知晓,这不过是谎言罢了。可怜我族人,个个都被抽筋剥骨,死无全尸啊。”

“……”

“而我被高人救下后,却不知何时露了行踪,被此人盯上。”话间,玉指指向魏文立,“他不仅吸食我血,还设法打开了‘地下城’。妄图自立为王啊……”

凤肆这番话本欲激起皇帝老儿的疑心,可谁曾想,原本还怒气冲冲的皇帝,竟自顾自地冷静了下来。

这倒是令他没想到。

此事拖得越久,越对他不利。故而,小太子又出言附和道:“父皇,若此事属实,可见一斑啊。”

皇帝虽身体不如以前,但脑子还未糊涂,自然不需他人提醒。

“将魏文立押入天牢,全权交由大理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