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此处遍布竹林,是行宫最西端,平日甚少会有人在这里,明帝此刻作文人打扮,头戴高装巾子,穿了宽博的衣衫,真是皎如玉树,公子世无双,当日大闹樊楼被传呼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谪仙子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元蟾躲在竹子后看的痴,明帝神色一变,刀子般向她方向扫去,元蟾暗叫不好只能乖乖走了出来,刻意与他保持几步远,道了声万安,垂手侧立,等他发话。

明帝朝常喜一扫,惊得常喜冷汗淋淋,陛下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又要微服出巡,幸好早有准备,不过全毁在这薄家女郎身上,失算失算。

明帝这边却道:“还作甚,速去换了这身衣裳。”

只这一句,元蟾和常喜抬起头,常喜倒是见惯大场面的一贯的波澜不惊,元蟾却怔怔呆在原地,思虑万千不知他是何意思。

明帝瞧着元蟾,自然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他淡淡道:“以你这副模样出宫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换上男装吧。”

常喜倒是警觉,早已捧了一套衣服来,惹得元蟾不禁想是不是早已安排好。

元蟾哑然,她样貌虽好但引起麻烦却有点夸大其实了,不过他是皇帝,说什么都是有理的,四下瞧了瞧见不远处有一仿农舍的小屋便领了衣服迅速穿戴好走了出来。

我的乖乖,常喜这样想着,薄家女郎着了男装,相貌添了一丝别致的美,她略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侧脸露在似织金锦毯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冰晶而清韵,有点出尘的味道,但眼神透着紧张,一闪而过的局促不安,像极了明帝从前养的一只猫。

而明帝无心欣赏眼前美景,一把捉住她的手道:“时间急迫。”

说着轻轻一拉两人一道登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小道透迄穿行,竹林小屋被挡在车帷之外,马车辚辚而行,车厢很大,上方立着一小架子,列满书籍,面前是一张小几,几上放满了茶具,明帝也没闲着正在点茶。

他将沸水注入茶碗中,用茶筅轻轻搅动,调成膏,接着用茶筅旋转打击并佛动茶盏中的茶汤,直到泛起汤花,动作一气呵成,赏心悦目,这是她有史以来看过最优雅最完美的点茶。

明帝将茶碗推到她面前,随即端起茶盏慢悠悠啜茗。

两人就这样细细品茶,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行过一处起伏不平的小路,车轱辘打了一个转,倏而间,元蟾感觉投入到一个软软的怀抱中,鼻尖是淡淡清香浮动,她抬起头,这一瞧不禁骇然,此刻她双膝弯曲已不可言传的姿势倒在明帝的怀里。

而他也正看向她,双睫微垂,轻轻颤抖,衬的她眉眼极温和,嫣红小唇如雨后天晴下的海棠,明媚灼艳,顺着她的衣领往下是白皙雪肌,隐隐染起一层胭脂色来。

以这样不可言喻的姿势倒在他的怀里,元蟾心下暗暗惊恼,慌忙起身整理自己的衣冠掩饰自己的尴尬,瞥见那只茶碗正被他捏在手里,元蟾兀的往她自己衣袍上看去,幸好没有被茶水溅落。

常喜掀起车帷,脑袋却并不往里面探去,目光低垂,只道:“方才也不知哪里窜出的小狼狗,马车受到惊吓,惊着了家主。”

明帝倒也惜字如金,缓缓吐出两字:“无碍。”

常喜点头放下车帷。

元蟾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却见明帝已将茶碗放下,十指隐在宽大的袖袍中看不贴切,她努力往里面瞧去,明帝感受到了目光作势咳嗽一声,元蟾这才收回目光低垂着头。

明帝淡淡看了一眼,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如三月春风佛在被烤的炎热的石砖面上,缓慢而悠长,觉得清凉舒适,心旷神怡:“怎么不见你佩戴那日赢得的手串。”

御赐之物谁敢轻易拿出来佩戴,何况还是沾了他的光,这话元蟾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的,有时候她觉得她都快忘了当年被她颐指气使,百般讨好她的男孩,好像这样的从前只不过是她的臆想,犹如心头上的朱砂抹不掉忘不了。是什么时候变成今天这副样子,还是这样四四方方的天,可她却变得怕极了他,里面包含了意思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感,这情感使她慌乱使她羞愧使她想要逃避他,日复一日,她渐渐习惯把这种藏在无人的地方,灿在墙角的青苔里,藏在她每日就寝的瓷枕里,藏在最爱的花腰形荷包里,然后蜷缩在属于她的世界里踽踽前行。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她按下心内的滚滚波涛,只道:“御赐之物,不敢随意擅戴亵渎。”

明帝鼻尖哼了一声,说道:“既然给了你,你就戴着,若有人置喙,我写道旨意给你,到时处置了便是。”

真是跋扈,元蟾不想这个时候恼了他,只得道;“旨意倒不用,这手串妾以后日日戴着便是。”

这番话明帝倒也满意,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也不再与她言语,闭目养神去了。

元蟾耐不住性子,掀起窗帷朝外头探去,此时马车已离开宫内驶入一条宽阔的道路上,不过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分成扑扑穿行而来,一脸尘霜,俱是面黄肌瘦,报襥而行,衣衫褴褛,其中一妇人抱着婴孩,步履艰难,容颜憔悴。

元蟾疑惑,如今天下太平,国运日渐昌盛,这天子脚下怎的突然出现这么一大批似是避难的人来,若是被车厢内那人瞧去,他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该得如何作想,思及此忙放下窗帷。

明帝不知何时睁开眼,给自己斟满了茶水,慢悠悠啜了一口,“沧州水患,溺数百家,潮水害稼,外面的俱是沧州灾民。”

沧州水患,元蟾是知道的,只不过想不到会这般严重,前几日偶然撞见一侍儿偷偷哭泣,一打听才晓得那侍儿家乡正是沧州,家里尚有父母兄妹,也不知如何,那侍儿声泪俱下,她一边安慰一边叫人留意打探。

那时不过是在别人口中听说,她自小就长在汴都,只知吃喝玩乐,哪里见过水患,便不在意,如今看到这些来避难的灾民,想到她在宫里为一小吃上一碗荔枝膏而弄这弄那,不曾想这些灾民却经历着这些,心下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

自古各朝显显德重,便置患民仓,以杂配钱分数折栗贮之,岁歉,减价出以惠民,大周也不例外,周太|祖登基,诏令诸州各县置义仓,使老幼孤寡皆有所养,若有灾患,可直接开仓济民,各地又设有药局及安济坊,若有灾患,灾民可在安济坊获得免费救治和伙食,并视诊发药,以防时疫渐染。

如今沧州水患,沧州县衙应开仓济民,如今这些灾民却舍弃自己家乡来此,这其中就连她都能看出猫腻来,不知明帝又是作何打算。

元蟾悄悄地瞥一眼明帝,见他眉眼间都是沉沉的倦意,便想着胆子试探一下,她忽然咯噔一下,明帝盯着她的脸道:“别胡思乱想。”

依旧惜字如金,元蟾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直到两人下了马车,元蟾还沉浸在他的话里。

几人处在一隅不起眼的小胡同内,明帝也不理会走神的元蟾,兀自向前走去,常喜跟在后头提醒元蟾该动身了,她这才紧跟上。

这小胡同连着集市,没多久就豁然开朗,沧州水患好像并未影响这里的民众,沿街列肆琳琅满目,面前有两个脚夫赶着四匹驮着货物的毛驴,随后停在铺席似在议价,右方是一列的果子行和凉水行,元蟾舔舔嘴唇,她不争气的饿了。

明帝轻轻一笑:“不远处有家酒楼。”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那笑意薄薄的,直直晕开一层淡淡绯色,好似春日里初绽的梨花,随风一拂,花枝乱颤,粉白里透着朦胧的光晕来。

一茶博士早早候在酒楼前,随着明帝一行人到来,那茶博士深深鞠了一躬,将他们迎了进来。

几人随着茶博士上了二楼进了一间最里的小阁子内,阁子内装饰的朴素雅致,倒勉强能和汴都酒楼一比。

阁内茶案上置着卤梅水,炎炎夏日喝上一碗冰冰凉凉的酸梅汤最好不过了,这酒楼主人倒是用心,思虑周全啊,元蟾一壁寻了个位子一壁想着。

阁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元蟾嗤嗤地盯着茶案上的卤梅水,望眼欲穿。

明帝不禁莞尔:“再瞧这碗里也开不出花来,一路上盯着凉水行瞧,如今这凉水就在你面前,倒拘谨了。”

“家主未动,妾岂敢先动,何况家主早已看透一切何必还来问妾。”元蟾这边小声嘀咕着,手上却已捧起盛有卤梅水的碗,细细饮啜,好看的面孔半隐在案上的盆景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声音却娓娓道来,香甜芬芳。

明帝莞尔,摩挲着腰间佩戴着的玉琥,眼底闪过一抹愉悦之色,眼看着元蟾还要盛上一碗来吃,明帝这才道:“卤梅水性凉,勿多饮。”

元蟾点头,而后问道:“妾省得,家主可要一碗。”

明帝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元蟾还想问话明帝却作了个安静的手势,他起身往后面走去而后向她那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元蟾来到他边上,见明帝将壁上的双鹤图取下,这间小阁子连着隔壁的面壁均是由大麻石砌成,漆了颜色,他将刚挂着双鹤图的位置当中取下一块石砖,示意元蟾往里面看去。

元蟾好奇往里面探去,那所投视线不偏不倚正是偷看的绝佳位置,只不过视线所到之处被一架画屏挡着,里面人影绰绰,传来人语喁喁,是两名男子。

元蟾疑惑欲询问究竟,明帝似笑非笑伸出白玉纤长手指离她那嫣红朱唇隔了一点儿停住,似要往上面轻碰,明帝旋即想到了什么,不再往前做了安静的手势,只隔着一点点的距离,就要碰上。

她有点微微失神,方才那刹像轻轻的羽毛刮在她的手上,一下一下,伸手去抓却落了空般失落。

而明帝不复方才的疲倦,心情似大好,唇角微微翘起,落在元蟾的眼中,似那绽放的梨花,一树树的红白灼灼,耀眼夺目。

这时里面传来声音:“如今上面任韩琛为提点刑狱公事(朝廷差遣官之一,相当于现在的法官兼检察官),令往廉察,这韩琛素来有铁面无私,立朝刚毅之称,若他来不得不防,”说到这一顿,斟酌道:“小的无碍,不过兹事体大,就怕一旦走漏,牵连甚广,固来讨教。”

这说话男子上了年纪,声音低沉粗豪。

未等细想,边上另一男子说道:“吴通判你手上可是掌管着整个沧州粮运,区区一个韩宪司岂可乱了阵脚,若真的查出些什么,你觉得你府上众人都能置身事外。”

而后话一转,又道:“如今上面查得严,你也别做的太狠,适时让他们尝些苦头,大事化小,点到为止。”

那吴通判挽着袖子擦拭额上冷汗,似乎有些畏惧,迟凝道:“是,是。不过这些灾民实在可恶,如今天子就在这儿,若稍有不慎让他们钻了空,这可得了。”

那男子并不在意,却道:“怕甚,区区灾民而已,起不了大风大浪。”

男子将手中茶碗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吐出的话语冰冷如雪,语调不缓不慢,仿佛事不关己:“可惜他们有命进无命出。”

吴通判不禁打了个寒噤,却听那男子低声道:“你这边若是摆平不得,就寻个由头抓几个人,岂不知犹夫乱民不可安也,合该一齐正法,以慑他人。”

说着,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从他们二人的密谈中,元蟾已窥出一二,如今沧州水患,那吴通判掌粮运,却不想着如何救济灾民,治水患,跑到这来密谋震压灾民,可谓大逆不道,此刻她觉得像是在艳阳天下一角踩进了冰窟里,浑身难受,冷热交加。

抬眼看向明帝,眼底是沉沉的阴霾,眉目间带了薄薄的一道青色,像那山水画,那浓浓的墨色里偏洒下一抹青色来,晦重而又突兀,突然元蟾想要踮起脚尖替他抚平这一弯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