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一时间想不明白,但听到王婉的说辞,忍不住皱眉,制止道:“堂姐说话务必谨慎。皇上寿宴,略表寸心也是有的。而且,说不定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呢。”她仍然天然地向着董昭仪。

王嬿一提太后,王婉立时噤声。是呀,太后既然能安排自已,自然也能安排别人。可是,那女人再年轻娇艳,论身份可是太妃呀,难道太后竟连礼法也罔顾了?

王政君对刘衎道:“如何?皇上可还满意?”

刘衎呐呐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太后话里问的是什么。是单纯指刚才的表演,还是指那支《鸿鹄歌》,指跳舞的董太妃,还是指上述所有一切?

他不明白,所以不敢擅答。

但是,如若这一切是太后安排的……

刘衎道:“多谢太皇太后的美意,朕叹为观止。”

王政君颔首:“皇帝满意就好。”

于是众人正惊疑不定的心,这才放下来。哦,敢情这原来是太皇太后的安排。至于太皇太后为何如此安排……那个,恐怕只有太皇太后自已才知道了……安汉公知道吗?安汉公向来最重礼法,应该是不知道……哦,那就是太皇太后自已的意思了……说不得安汉公恐怕要为此事找太皇太后问个明白呢……

董昭仪的一颗心也飘飘忽忽落了地。虽则太后没有一句话明确承认,但却也等于暗示了自已的出场是她的安排。她仿佛又回到五年前,一切都有人倚着靠着笼着罩着的光景。天塌下来,总有个儿高的顶着。

她领了赏,脚步发虚地退下,自知今儿是过了一劫。

王嬿略皱眉,实在不懂姑祖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打算私下找董昭仪问个清楚。

至此,寿宴层层渐进高潮迭起,到了董昭仪这里已几乎是攀上了最高峰。看看时辰,已是不早,王嬿暗想,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吧。她还想留些时间去和母亲说几句话。

谁知她听到姑祖母又发话说,“时辰也差不多了。哀家老了,熬不得夜,原早就想回宫歇息了,但是眼看众妃嫔一个个都为皇帝祝了寿,却还差皇后,所以等到这时。皇后,是不是你也莫要哀家再等待了?”

王嬿一惊,赶忙道:“臣妾就不班门弄斧了吧。有各位妃嫔珠玉在前,臣妾这瓦砾就不——”

“那怎么行?”却是姑祖母和刘衎一齐道。

王政君看一眼皇帝,又看王嬿,笑得慈眉善目:“你看,皇帝金口玉言也发话了,皇后你就莫再谦逊了。”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王嬿起身施礼,“待臣妾小做准备。”

她带着杏林和兰台匆匆向更衣房而去。

杏林道:“亏得咱们做了准备,不然这一下,只怕下不来台。”

王嬿叹气:“我原也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有时虽想少一事,但若不防患个未然,等事到临头,想要多一事出来都不能。凡事,看来还是宁可多思多想多做,有备无患才好。”

兰台向来人前话少,只是一味帮王嬿准备。

百官与嫔妃席上各自交头接耳,热闹非凡。众人都没想到今夜是如此“惊”、“喜”连连。先前的节目,无论从选材还是服装、道具,到表演形式,一个个已是挖空心思、标新立异,然后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有匠心。到了董昭仪的最后一支孔雀舞,已属登峰造极。皇后乃六宫之主,此时出场,已是断断不能落在人后。但是,也无非歌舞诗词乐器,又如何能够超出前人去?

众人一边拭目以盼,一边屏息以待,多数人都为皇后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就连安汉公王莽,也悄悄捏紧了手中的玉爵。

王嬿的母亲王氏心内焦急,悄声问王莽道:“大人可知嬿儿作何献寿?她从不肯好好习舞,歌也唱得……唉。大人可知?”

王莽轻斥,“早先不好好督促,这时却来说这些!稍安勿躁。大庭广众,交头接耳,成何体统!”

王氏讪讪坐回去。

百官席上,却有两人淡定自若,推杯换盏。

西门君惠略挑眉峰,诧异道:“你不担心?”

傅稚游也挑眉回应:“我为什么要担心?”

西门君惠一努嘴,示意大殿中央:“她一会儿怎么办?”

傅稚游一耸肩:“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西门君惠深深看一眼傅稚游:“不像你了啊。”

傅稚游一向最操心,凡事思虑重,居然竟不为王嬿担心?

傅稚游叹气,“我装一下不行么?担心也没有用啊,现在又帮不上她什么。早知道的话就不同了。我只是羡慕你,什么事都那么云淡风轻不放心上。”他看看西门君惠,眨眨眼,“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关心她的。”

西门君惠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用两根手指不住从眉间划向自已的前额,以掩饰轻微的尴尬。

傅稚游仍不放过他:“我只想知道,一个人总表现得酷酷的、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那样有意思吗?”

西门君惠反守为攻:“之前席间你出去了一阵,回来后便大不相同。怎么,见到堂妹重新勾起初恋情怀?”

“我呸。这种话也是你一个修道之人说的?”

“谁说男女之情不是道?”

“那怎不见你修?”

“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修一修也无妨。”

“哈,我很好奇能够让你动男女之情的女子,想必不是凡人。”

西门君惠理一理道袍下摆:“这个自然。”

傅稚游只剩一抱拳自叹弗如了。

西门君惠话锋又转回来:“哎,刚才说你出去私会皇帝的嫔妃,才说到一半呢。”

傅稚游笑:“谁说我私会皇帝的嫔妃?”傅良人怎样说也先是他的堂妹。

西门君惠挑眉,等他继续。

“我见着她了。”傅稚游向大殿中央努努嘴。

虽然大殿中央此刻空着,但他们都知道片刻后谁会站在那儿。他们说的,自然是那个人。

“哦,原来不是私会皇帝的嫔妃,是私会皇帝的皇后。”

傅稚游摇头:“啧啧,什么话到了你嘴里,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难道不该是悔不当初?”

“也对。悔不当初怎么会认识你。”

“当初不认识我现在怎么生悔恨。”

两人虽然看似专注斗嘴,但其实无一刻不关注着殿中动态。他们突地一齐住嘴。

一个白衣束发的身影施施然而来,立于大殿中央。

只是简简单单的白色衣裙,细看才能发觉上面流动的暗纹,一重白色的轻纱笼在衣外。青丝不过随随便便挽了一个仙人髻,簪着一根青玉凌霄花簪,此外身外长物,并无任何其它配饰点缀。腰间束着白色的织锦缎带,整个人修长纤细挺拔,如一杆修竹。

众人一晚上看惯了纸醉金迷、璀璨斑斓颜色。哪一个妃嫔出场不是浓墨重彩、全身披挂了上来,更有恨不得用尽所有颜色在身上者。如今看到如此天然不事雕琢,简约到极点的人儿,只觉神清气爽,满目怡然。

女子手执一柄青铜剑,长约七尺,泛着绿幽幽的光。

她一直低头向地,仿佛看着自已脚尖,此刻一抬头,众人看清容貌,虽然明知是皇后,但仍禁不住“哦”一声。

哪里能想到之前那个凤冠冕服、华丽端庄、威仪有加、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后,竟是此际面前这般纤弱、年轻、纯净而又清丽的女子呢?

仿佛一株弱柳,不堪一折。

王嬿微微一笑,清婉如秋水,向刘衎道:“臣妾就献丑,为皇上舞回剑罢。”

刘衎眉眼俱是笑意,连连点头:“随便舞舞就好,小心伤着自已。”

王嬿抿嘴:“好,皇上仔细听好,看能否听出臣妾吟诵的是什么。”

“好,朕听着。”

王嬿执剑摆了一个起手式,曼声吟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一边随着吟诵,身姿随剑舞动起来。

刚吟两句,舞了两下,只听一声凉凉地打断:“皇后这是要我们忘却是在皇帝的寿宴上呀。怎么连个奏乐也无。”

王嬿停下来,无意识地咬着唇,缓缓转向太皇太后的方向。不必想,她也知道只会是姑祖母。

这原本是她进宫前,一日读书偶发的兴致,因逆反母亲督促的练舞,又不得不练,怕舞师考验,于是仗剑起舞,将舞蹈融入了剑式里。如此既不是跳舞,又能不忘动作,一举两得。

她都是一边吟诵经书、诗歌,一边如此舞剑的,此时要她配乐,难不成她还要随着音乐唱出来?又不是原本根据经书谱的乐曲,此刻又哪里去找天衣无缝的乐曲来?

此刻,王莽更是坐实了自已的怀疑:太后果然对嬿儿不善……

刘衎知道太后有心刁难,忙道:“朕觉着这样蛮好,太后——”

却听得有两个声音说:“臣愿为皇后奏乐。”

两个声音同时说,并且是来自同一方向。

越众而出的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一个玉立长身,俱是高冠广袖,丰神俊朗,风姿绝伦。一个黄色朝服,戴了有七旒青玉珠的远游冠,一个紫色道袍,束了玉色的月冠。一个端方潇洒,一个俊美倜傥,一个和煦如春,一个寒凉如冰。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叫人难分轩轾。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目注皇帝。

嫔妃席上传来几声惊呼:“呀,西门先生!”

刘衎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望着下面的两个男子,由衷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高武侯和西门先生。朕的生辰,两位若肯献奏,朕自是不胜欣喜,也代皇后谢过两位。”

王嬿更是自从两道熟悉的声音一出,便眼含热泪。她望着并肩而立的傅稚游与西门君惠,几欲哽咽。

西门君惠只是负手望向殿顶,好像在观察大梁的正斜。傅稚游则递给王嬿一道安抚的目光,提醒她不可失态。王嬿赶忙收拾起情绪,敛衽一礼,却一时不敢开口,怕透露出哽咽。

傅稚游道:“臣便以琴相和皇后娘娘的吟诵吧。”他转向嫔妃席:“哪位娘娘借琴给在下一用?”

当下立刻有几人出声应和。

西门君惠道:“在下便用箫吧。”说着从腰上解下一支白玉箫来。

王嬿嗫喏:“不知二位以何曲相和?”

傅稚游微微一笑,“原本无准备,皇后娘娘一切随心就好,臣也即兴弹奏。”

正说着,殿外进来一个宫女,抱着一张琴,走到殿中央双手捧给傅稚游:“我家良人听说侯爷需要用琴,特命奴婢送来绿绮。”

傅稚游接过颔首,“代我多谢傅良人,请她好生将养身体。”

他抱着琴盘腿坐下,西门君惠执箫立于一旁。

王嬿点点头,低声道:“有劳二位了。”

她重新摆出起手式,正要开口,西门君惠突然道:“等等。”他解下自已腰间的剑递给王嬿,“你那支太重。”

王嬿接过,见是西门君惠随身常佩的那把,系着白色的流苏。她抽出剑,青光湛湛,寒气逼人,也长七尺,却比自已用的那把青铜剑轻些,感觉顺手多了。她随手挽了一个剑花。

她的心情突然无比明媚起来,一扫之前所有的阴霾。姑祖母刁难又如何?旁人算计又如何?她才不过遇到一点点事,傅稚游和西门君惠就挺身而出为她解难,便连刘衎也是不怕得罪姑祖母而护着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她侧望向两人,微一点头,弹剑一笑,朗声吟诵: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物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随着辞句,她衣袂翩然,剑若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