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稚游席地而坐,绿绮搁在膝上,并无固定曲调,只是和着句子凭着胸臆,在绿绮上舒然走指。西门君惠卓立吹箫,箫声灵幻,似从天地鸿蒙初开而来。
辞句原也铿锵有力,配上女子清澈柔媚的声音,加上如淙淙流水的琴音、如空谷幽兰的箫音,三人竟似心意相通,配合得有如天作。
王嬿的白色身姿忽而曼妙,忽而遒劲,辞句也抑扬顿挫时快时慢,一柄青锋被她舞得忽而轻盈如燕,忽而骤如闪电,邈邈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刚柔并济,英姿飒爽已极。
辞毕,舞毕,曲毕,三人对望,相视而笑。
天边仿佛忽如狂风下起骤雨,仿佛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上,不,甚至击穿屋檐落进殿中,击打在案上、几上、席上,一切能承载的物上。
掌声。竟是如狂风骤雨般欢呼雷动的掌声。
整座长寿殿都震动起来,似乎要被声浪掀翻。
自从赵飞燕一舞动天下之后,谁家女儿不习歌舞?所以歌舞再美,顶峰也就是董昭仪的孔雀舞了,再也难以超出想象。那些华丽丽的歌舞,就像膏腴的鲜肉,但!
但,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汉帝国的百官,无论怎样身骄肉贵,骨子里的儒士清雅与情结是不可磨灭的,所以自然随性的舞剑,天然地合他们高雅一面的胃口。琴,剑,箫,名士风流之三宝,谁人不喜,谁人不慕,谁人不爱?
更何况,谁人能在一夕之间,见识母仪天下的皇后、蜚声载誉的王侯、名动天下的道人,将琴、剑、箫如此和谐统一地兼容并蓄在一起?
在这场超豪华阵容的袭击面前,今夜所有一切之前的表演,都只是浮生一片又一片残云而已。
刘衎站起来,从宝座上走下来,在王嬿面前停住。他递给王嬿一方帕子,轻声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辛苦了。”
王嬿接过,轻轻一笑,摇摇头。
刘衎又走到傅稚游和西门君惠面前,并不以自已的身量没有他们高而自惭,先用目光送上真诚的谢意,然后朗声道:“当初,吴公子季札到鲁国,表示愿与鲁国结盟世代友好下去,季札精通舞乐,鲁国用舞乐招待他。当演出《韶箭》舞时,季札说:‘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此刻,朕也想用同样的话语来表达朕的心情与心意。”
这样的赞赏可谓已到顶点。
嫔妃中不明白的便问明白的,王婉冷冷道:“季札的话是说:功德到达顶点了,伟大啊!像上天的没有不覆盖,像大地的没有不承载。盛德到达顶点,就不能再比这更有所增加了,如果还有其他的乐曲,我想我也不必再听了。”
众妃嫔面面相觑。
幸亏她们表演得早,若是皇后先出场了,皇上这意思是她们就都可以歇着了吧?各种情绪沸腾在各人胸中,却无人敢声张表露,只是一个个低了头,暗暗吞下苦涩。
“如此,宴都散了吧。” 王政君发话。
横竖她也再没什么好说,今夜实在是大出所料。王婉虽然表现不错,但先是董昭仪擅自来那么一出,被董昭仪比了下去,然后是她本想让皇后失些颜面却未果,竟然连高武侯和那位西门道人都联袂出来护驾了。罢罢罢,她不如留着精神先清理自家后院。
皇帝道:“高武侯、西门先生请留步。”
百官、妃嫔纷纷告退。王嬿去到安汉公席前,和父母兄弟匆匆见了礼。父亲只是点点头,母亲却拉了她的手涕泪交流,说不完的操心与叮嘱。王嬿也是心下难过,只觉话短情长,但又碍于周边环境不宜话家常,只得握了母亲的手安慰,最后不得不相互告了辞。
殿中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兰台低声道:“皇上请小姐去柏梁台。”
王嬿心念一动,立刻上了轿,由宫人执了宫灯,一行人逶迤而向未央宫北的柏梁台。柏梁台事实上早已不存在,如今仅是一片遗址,故而她一直未曾来过。传闻柏梁台曾以香柏为殿梁,香闻十里。
这柏梁台原是武帝元鼎二年春建的,当时国富民强,与南越作战而修的楼船高十余丈,加上旗帜十分壮观,武帝有感,于是作柏梁台,高数十丈。由此汉代宫室的修建开始日渐华丽巍峨。但十一年后,天火烧柏梁台,殿宇随着突如其来的大火灰飞烟灭了,惟余高台独耸。
王嬿下了轿,只见漆黑暗夜里,柏梁高台四柱擎天,周围挂了明晃晃的宫灯,台影投在地上,益发显得巍峨雄壮。
偌大高台,空旷无一物,四面临风,正中空地上却置了案几,摆了酒菜,一众宫人众星拱月着当中的三个人。
她轻提裙裾,举步上台阶,边走边笑道:“我一路走便一路想,是谁想到这样的妙处来?”
三人一齐回头,望着这个拾级而上的女子,仍是一身白衣胜雪,不施粉黛,却清丽雅致,一笑胜星华。
刘衎起身迎她,牵着她的手入座,王嬿略有些不好意思。
刘衎道:“你猜猜,这倒是谁的主意?”
王嬿看看傅稚游,又看看西门君惠,道,“定然是他们两位之一。只是,到底是——”她目光在二人脸上转来转去,沉吟不决。
傅稚游笑,“快莫要猜了。这种地方自然是君惠发掘的。只有他才半夜里不睡觉,孤魂野鬼般在荒郊野岭晃荡,能发现这样所在。”
西门君惠白傅稚游一眼:“我那是观星。观星自然要找又高又空旷的所在。”
见王嬿笑得那样欢快,他又补充:“地方虽然是我发现的,但提议来这里的却是稚游兄。能想出半夜在这种荒凉被废弃的地方谈天说地,还摆出一桌好酒好菜,任何时候不忘享受的,舍他其谁?”
刘衎道,“所以朕就随着他们来了。到了一看,想着你也必定会喜欢。”
怎会不喜欢呢?谁能想到宫里还有这样的所在。柏梁台在未央宫北、靠近西城墙的地方,被建得如月中广寒宫一般。虽然被四面墙围着,但是这样高,这样荒凉,如今除了四根擎天柱子屹立天地之间外,只有空气和风,弯月与星辰,视线一无阻挡。当初武帝刻意安排建在这里,因为这里才最适合俯瞰上林苑的草长莺飞、兔走狗逐,才最适合登高远眺长安城西南昆明池上的壮观景象。对于每一个向往自由渴望自由的人来说,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刘衎想着当初武帝“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的本意,心内暗道,他日,朕君临天下,定当重修此处。
宫人布好酒盏、筷箸,留四人在此,退出守在高台外。
高台上只剩四人,无了拘束,又在高处临风,禁不住意气风发。刘衎道:“现下请高武侯和西门先生抛开君臣之礼,今夜我们只以友人论之,不论其它。”
西门君惠向来不拘俗礼,自是无可无不可,只略点头。
傅稚游微一犹豫,也展眉洒脱道:“好,就依皇上。”
王嬿眉开眼笑,笑容一直没有隐没过。她盈盈举杯:“一敬皇上生辰,二敬故人重逢,三敬——”她望向傅稚游和西门君惠,道,“临危救难。”说罢仰头饮尽。
刘衎和傅稚游目瞪口呆,他们还端着酒盏,她竟然干了?西门君惠只淡淡一笑。
傅稚游干了杯中酒,对王嬿道:“临危救难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很惭愧一直没有帮上你什么,今夜既然遇上,自然不会袖手。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西门君惠也点头:“正是,这种话不必说了,不如喝酒。”
“好,喝酒。”
四人频频举杯,一切尽在酒中。
几杯下去,王嬿已经微醺。她根本毫无酒量,刘衎知道,却并不拦阻,只为今夜她高兴,难得放开怀抱。
“还记得你刚才在殿上考我,你吟诵的是什么?”刘衎向王嬿道。
傅稚游眉间一动,看看西门君惠,西门君惠却不以为意。皇帝和王嬿之间没人的时候或在亲近的人身边,时常你我相称,他早就知道了。
王嬿想起来:“对哦,你不说我都忘记了。那你可是知道了?”
刘衎道:“自然。你吟诵的是《黄帝阴符经》的上篇。”
傅稚游赞:“不想皇上年纪轻轻,涉猎竟广。”
刘衎惭愧:“这要多谢西门先生教导有方。”
“原来是西门告诉你的啊,那不算。”王嬿摆手。
“不是西门先生刚才告诉我的,是早先他讲给我听的。”
“哦,好吧。可是,西门,”王嬿凑到西门眼前,“你莫非算出了我将在今夜背诵这个,所以提前教他的?”
“神经。”西门君惠白她。
王嬿又转向傅稚游:“傅大哥,是你告诉我说他什么都算得出来的。”
傅稚游略有些尴尬地抚摸自已下颌,“这个嘛。”
西门君惠的白眼又递给傅稚游:“怎么,现在流行用这个哄骗小女孩了吗?”
傅稚游和王嬿一齐跳起来:
“谁哄骗小女孩了?”
“谁是小女孩?”
刘衎哈哈笑起来。
王嬿几乎问到西门君惠脸上:“你说谁是小女孩?”
西门君惠向后避了避,指指傅稚游:“他说的。”
王嬿哼一声坐回去,“我就知道你才算不出来呢。”
“谁说我算不出来?只是我想不想知道罢了。那种小事情,我才懒得耗费功力。”
“可是你怎么好巧不巧会给皇上讲《黄帝阴符经》?”
“《黄帝阴符经》这样著名且有争议的书,我给皇上讲讲,难道不是很自然么?”西门君惠刻意强调著名两字。
确实,《黄帝阴符经》是一部道家著名经书,有人说它谈的是道家修养方法,有人说它是纵横家的书,所谈都是权谋术数,也有人认为它是兵家的书。
“嗯,倒也没不自然。那你说,它到底是讲什么的?”王嬿道。
“自然说的是道家的修养方法。主要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也就掌握了长生久视的自主之权。”
刘衎一呆:“啊,我还以为先生是要我领略其中的纵横之术与兵法呢。”
西门君惠淡淡道:“能掌握了长生久视的自主之权,才谈得上那些。”
刘衎无语默默。
傅稚游在一旁觉得西门君惠对皇帝太不客气了,忍不住摇头。西门君惠置之不理,起身走向高台一边。
傅稚游给刘衎倒了一杯酒,“多谢皇上今日邀稚游参加寿宴。”
刘衎道:“经过今夜,朕才更加确知自已做了一个多么好的决定。”
他起初不过是一动念,想给王嬿一个惊喜,同时也有自已的一点私心,却谁知关键时刻,有傅稚游和西门君惠出来力挽狂澜。假如不是他们,王嬿今晚被太后刁难得下不来台事小,表演得不尽人意、失了皇后颜面和威仪则事大,以后还如何执掌六宫、号令嫔妃?
当今天下,满朝文武,又有谁能够一时之间立刻站出来,不但不拖后腿,还配合默契,并且为王嬿的表演锦上添花?非胸有丘壑、饱览群书、才华出众,又与王嬿熟识之人,岂能做到?
西门君惠固然也能解围,但无论声名、地位、权势,却与傅稚游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在太后心目中,傅稚游也是当朝大司马的不二人选。
所以,他太庆幸自已邀请了傅稚游。
皇帝的心思傅稚游不是不知道,他思忖着,终于还是决定明白说出来。他缓缓道:“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急于亲政也是人之常情。但凡事欲速则不达,还请稍安勿躁,徐而图之。”
刘衎眼睛一亮:“高武侯可愿帮我?”
傅稚游不意他如此直接,一时有些尴尬,实话实说道:“也不瞒皇上,稚游其实是自我放逐远离朝堂,实是不想蹚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