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权势之臣的推波助澜下,形势愈演愈烈,嘉懿公子走在大街上都会被人唾骂,向他扔石头的,将他推倒的,数不胜数。人们叫嚣着,起哄着,将心中千百年来的怨气全部发泄了出来,他们骂道:“我呸,什么狗屁贵公子,竟然连礼义廉耻都不懂。”这些人里面,有一些人确实认为不应学习蛮夷之技;有一些人是跟着起哄的;更有一些人,只因他是尚书之子,能够名正言顺的排挤他,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兴奋。后来,仿佛谁不去排挤他,就是不合群,我踩了一脚,你不踩,你就是与我为敌。许多人就这样被裹挟着、推搡着加入了这支讨伐他的队伍。劳累了一天,人们总得有个宣泄的口子,嘉懿公子,则不幸成为这个人。在这场狂热的、无序的、不正常的、诡异的事件中,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底线已经不复存在。
人们对他口诛笔伐,为了想出几个其他人没有骂过的词,把自己仅有的一点文化墨汁都用上了,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骂,骂什么才算骂出新意,骂什么才能脱颖而出。种地算什么?养家糊口又算得了什么?毕竟,能骂皇室贵族的机会可不多,不仅不多,应该是少之又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想,贵公子啊,高高在上,哪里是常人可以触摸到的,恐怕连见上一面都难,他们的名字只存在于戏文里头,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世人最爱看的,便是神跌落神坛,被无数人踩在脚下,踩到泥土里,反复揉搓。看这位神不断跪地求饶,摇尾乞求,人们还不忘朝他脸上啐一口唾沫,那个时候,心中的气才顺畅,人生才能圆满。
可是,所有人都忘了,忘了那个贵公子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血有肉有思想。他会恐惧,会悲伤。对他来说,这些遭遇仿佛是万箭穿心,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了国家强大,为了百姓平安,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不可饶恕的事,要这样来处罚他?他不知道的是,人们并不关心他做了什么,不管理解的、不理解的,人们只是想在平静的生活中找点乐子,而他,恰好将这了无生趣、一滩死水的生活激起了一丝涟漪,如此而已。那些张牙舞爪的嘴脸,那些狠毒丑恶的注视,那些臭气熏天的嘴巴,一次次在他的梦里出现,他想逃,却无处可逃。他不甘心,他愤怒,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凭什么让他遭受这些?然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原因,前因后果在一群失心疯的人面前,一文不值,毫无意义。站位、观点、原因都不重要,利益才是守恒定律。
历朝历代,一些划时空的、超越时代的思想,大多会被平庸之辈扼杀在摇篮里。一方面他们不懂,另一方面,他们不想懂,他们怕懂了之后承认你的伟大,而这,比知道真理更令人可怖。每个人都如蝼蚁一般生活,凭什么,凭什么你能脱颖而出,这就像是一根刺,扎入每个人心中,因此,这根刺必须要拔出来毁掉他,即便自损一千也要伤人八百。
他想不通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后来,他也懒得再去想为什么了。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理由,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后来,他终日惴惴不安,夜不能寐,只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去,他浑身疼痛难忍,像是坠入深渊的人,拼命挣扎着,奋力把头伸出水面,大口呼吸。他高举着手臂挥舞,妄想能有一人来解救他,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定会紧紧抓住。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没有一个。
他逐渐麻木,意识混乱不清,心底里终于出现一个声音,放弃吧,放弃才能解脱,死后才能重生。他猛然睁开眼睛,鼻子里面呛到一口水,他刚想咳嗽几声,凶猛的河水再次将他淹没,让他发不出一点动静。
终于,他彻底挣扎累了,缓缓闭上眼睛,静静的等待死去……
当韩晏清等人破门而入,伸出手来的这一刻,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终于被人从水中捞出。韩晏清弯下腰,轻轻对他道:“你没有错,错的是万千百姓。”他张了张嘴巴,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喉咙嘶哑的发不出一丝声音,豆大的泪珠从如枯木般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刹那间,所有的委屈,不甘,恨意,全部涌了出来。他呜咽的哭着,伸出手抓住韩晏清的手,他跪起身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像个找不到母亲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粮知发现嘉懿公子浑身布满了划痕,红通通,一道道。立即担忧的问道:“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要不要马上给他找大夫医治?”韩晏清看了看那些划痕,又拿着嘉懿公子的指甲看了看,道:“这不是普通的外伤,而是……心里面的。”粮知不解的问道:“心里面的?那是什么伤?你怎么发现的?”韩晏清叹了口气,道:“在苍渊国为质子之时,我曾结识过一名女子,她独自带着一个小女孩,靠给人家浆洗衣服生活。听人说她们也是从云林国来的,因此我对她们格外关注。后来,因这名女子生的异常美丽,街坊四邻就开始不安分了,男人们抽空都往她家门口跑,企图看她一眼。而女人们,则嫉妒她的美貌,骂她勾引了自己的男人,慢慢的,她甚至买不到吃的食物,也没人再雇她做工。还有一些无赖,半夜就往她家里爬,吓得娘俩不敢睡觉,只能抱头痛哭。当时,我在苍渊国的处境也很艰难,隔三差五也会遭到谩骂,因而也没敢跟她们走的太近,怕害了她们。”荆棘听到这里,心情异常沉重道:“她们的遭遇,跟现在嘉懿公子的遭遇,如此相似。后来呢?后来这娘俩怎么样了?”韩晏清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道:“后来,那名女子忍受不了屈辱,在家里自缢了。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出于对老乡的同情,连忙赶到她家里。当时,我就看到她满身的划痕,跟嘉懿公子身上的一模一样,那个小女孩说是她母亲自己用指甲划的。后来,我就出钱将女子埋葬了,那个小女孩在女子坟前磕了几个头后,不见了踪影。可能是去了其他国家,毕竟,她也没法再在苍渊国呆下去了。”
听着韩晏清的描述,荆棘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明白人为何要互相伤害到如此地步,愤愤道:“恶语不仅伤人,还害命啊。不过,就这么把他带走?不太合适吧?万一康阜王追查起来如何是好?”荆棘看着嘉懿公子,担忧起来。粮知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有一计,任他如何查也查不到。”说完,拿起火把,将整个府上都点了火。
嘉懿公子被荆棘搀扶着走出了府邸,他回头望了望熊熊的大火,喃喃自语道:“那些始作俑者,那些煽风点火者,那些不明事理者,那些盲目跟风者,皆会死去,死在被他们称为蛮夷之术的铁骑之下。”说罢,转过头来,彻底跟这个国家做了告别。
听说后来,人们又骂了一段时间,自己也觉得骂的十分厌烦了,就算是宣泄完了。而且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再不出工就真的饿死了,于是,人们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生活,逐渐淡忘了这位贵公子。不久之后,便传出嘉懿公子的府邸不幸失火,嘉懿公子也死在这场火灾之中,连骨灰都未留下。此消息一出,再次掀起一阵狂热,但这次,议论了几天便平息了下来,因为人们觉得反反复复,已经没啥可说的了。
此后,嘉懿公子就跟随了韩晏清,韩晏清将他暗中送回了云林城,嘉懿公子则利用从匈奴那儿学来的技术,秘密训练凌骁军跟玄阳军的骑马和射箭能力,不久以后,两支射箭准、骑术高、作战能力强的骑兵部队即将诞生。
可想而知,韩晏清等人此行并未谈妥收购粮食的事宜,他们在回破窑城的路上,不得不思考,再到哪里去找粮食。荆棘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我们不能仅仅依靠商业贸易来提供粮食,毕竟整个北方还处于战乱之中,各国的形势又千差万别,运送粮食的路途必然危险重重。”韩晏清点点头,道:“是啊,要想让人人不挨饿,商业贸易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不稳定也不牢靠啊,还是得想方设法实现粮食自给自足才行。”粮知笑道:“路途危险,找几个功夫了得的护送不就好了,比如……你满月谷里的守护们。”荆棘听后,恍然大悟道:“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原本就打算让他们退出杀手的行业,干点其他的营生谋生。让你这么一说,运送货物的活计还真的很适合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