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庶袖中的拳头缓缓收紧,骨节泛白,垂下的碎发的阴影下眼神阴翳,但另半张暴露在烛光之中的脸却一脸呆滞。
还是被发现了。
刚刚他怎么就没管住这双腿呢!好好喝自己的粥就好嘛……
不过,秦幼阳终归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到这,他看向了秦幼阳,秦幼阳也一脸懵地看着自己。
“天子?”秦昭将信将疑地起身,轻声问道:“你是天子?”
屈庶又恢复了一脸无辜清澈的样子,那双大眼睛在秦昭和崔善身上游移,随后无措地摇了摇手。
“来人,端纸笔来!”秦幼阳解释道:“他受过伤,不会说话了。”
趁这个档口,秦昭低声问崔善,“你怎么会认为他是天子?”
“主公,我于洛阳多次见过天子真容,他和天子容貌一模一样!”
秦幼阳拉着屈庶坐下,问道:“你前几天为什么要离开?”
屈庶沾了沾墨水,写下一行字,【这里的人不喜欢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哪有人不喜欢你?是不是有人在私下欺负你?是不是秦显?!”
屈庶低下了头去,没再动笔。
此时躺在凉亭中酣睡的秦显忽然打了个喷嚏。
“我明白了,那你是天子吗?”问出这句话时,秦幼阳心中隐隐有种期待。
一旁的秦昭和崔善就不一样了,眼中的期待都已经溢出来了。
屈庶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三人,最终摇了摇头,写道:【我不知道,之前的事我都忘记了。】
“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追杀吗?”
屈庶又摇了摇头。
秦幼阳看向哥哥,“你看吧,我说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昭还是有些疑问,“那他为什么记得自己叫屈庶,当今国姓可是晁姓。”
天子名讳秦昭不敢直接称呼——晁婴。
“屈庶?姓屈……”崔善恍然大悟,“天子身边的屈公公!也许这是屈公公的名字,天子受伤后记忆混乱,误把别人的名字当作自己的了。”
“崔将军,你确定此人和天子容貌相同吗?”
崔善重重点头,“十分确定!”
结合最近朝廷的动向和眼前人被追杀的情况,天子多日不临朝、一个被匡钟追到豫州的洛阳贵人、失忆但举止透露出贵族教养的美男,这一桩桩巧合似乎都有了答案。
秦昭立马拉着秦幼阳在晁婴面前跪下,“微臣携舍妹参见陛下!”
秦幼阳依然觉得这不太真实,但还是随着哥哥跪下了,她好奇地抬头看着晁婴。
这人真的是天子?是她要嫁的人?
晁婴还是摆手,他似乎有些不能接受,摆着手就要向外走。
“陛下!”崔善急忙起身拦住屈庶,“殿下不要怕,虽然您不记得我们了,但我们都是可以帮助你的人,都是好人,尤其是主公,汝南王,他的妹妹是先帝为您订下的皇后呢!”
话落,晁婴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了。
见天子的脚步停了下来,秦昭表忠心道:“是的,陛下,即使您现在没有了记忆,可那些人还在追杀您,您一人在外实在太危险了,您在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晁婴还在犹豫。
“这样行吗?在您恢复记忆前就先住在这里,等您恢复记忆后,您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们秦家都会任您驱使,不会阻拦您,也不会帮您做任何选择。”
片刻后,晁婴在众人的期盼中点了点头。
“太好了!”秦幼阳欢呼了起来。
秦昭回头嗔怪了她一下,随后笑道:“你带陛下去东极院,那是咱们这最大的一处院子,收拾出来给陛下,我和心腹商量一下此事该如何处理。”
“是!”
秦幼阳拉着愣在原地的晁婴走出了房间。
外面天已经黑了,石径两边的石灯已被燃起,昏黄温暖,时不时还有枫叶飘落。
秦幼阳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位天子,没想到她前两天还当他是弟弟,今天就变天子了。
晁婴察觉到视线,转头看向视线的源头,秦幼阳急忙转过了头去。
灯光昏昏,夜路静静,两人并行无言,直至到了东极院。
越儿已经收到秦幼阳的命令提前带人来了这里收拾,东极院原本是秦幼阳父母会住的院子,虽然空置着,但会定期打扫,所以收拾起来也不需要太久。
秦幼阳带着晁婴在院中石凳先坐下,她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便开口打破沉默:“你受了欺负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晁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身为天子,脾气竟然这么好,看来杨飞那老贼平日没少刻薄陛下。
“今日那小屁孩砸中你了吗?”
晁婴还是摇头。
“怎么可能,我都听到你闷哼了,幸好你戴了草帽,不然被砸中了脑袋怎么办……”说到这,秦幼阳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不靠谱的想法。
如果说天子是因为受伤中毒而失忆,那么以毒攻毒,或者刺激他的脑袋能不能帮他恢复记忆呢?
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看着她的笑容,晁婴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于是他故意打了哈欠。
“陛下累了?”
他点了点头。
“好吧,越儿,为这位公子按哥哥的配置配上奴仆杂役,服侍公子去睡觉吧。”天子的身份可是天大的秘密。
“怎么样?陛下……”说这话的时候秦幼阳凑近了晁婴的耳边,放低了声音,反而说出的都是气音,“你的身份非同小可,以后我就还叫你屈庶?”
耳边的气流就如同山火过后的山风,一下把要燃未燃的火星吹烧了起来,他的右耳连着半边脸都烧得发烫,幸好院中昏暗。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越儿看着小姐满腹狐疑,但还是答应了。
另一边,秦昭秘密召来最亲近的四位文臣武将,紧急商讨此事该如何处理。
军师越瑾神情激动,“主公,这是我们的机遇啊,如今杨飞还捂着事情,但总有一天会捂不住的,等他谎称天子驾崩而自立时,我们就公布天子在豫州的消息,届时杨飞的朝廷就是一个伪朝廷,我们奉天子于汝阴登朝,汝阴就是新都城,起义兵讨伐伪朝杨飞也名正言顺。”
秦昭闭上了眼,摇摇头说道:“不行,天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不会说话,万一被杨飞倒打一耙就不好了。”
“不会说话?”
庭上所有人都沉默了,皇室历来有不成文的规定,必须五体健全,七窍聪明者才可继位大统,如果天子成了哑巴,那么他这个天子也就相当于没了效力,杨飞另立就是合规的了。
“召集名医!既然天子是以为中毒而失声,而非是天生聋哑,那应该有医治之法。”
“也只好这样了。”
“这期间我们也要先做好准备,一旦天子恢复记忆,可以说话,主公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先向东向南吞并徐、荆、扬三州,如此才有与杨飞一战之力。”
秦昭听到“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几个字就皱起了眉,“我们是帮天子、帮孟室恢复正统。”
“此事为最高机密,在座的各位皆是我的肱骨之臣,在天子恢复记忆和声音之前,我不希望今晚讨论的任何一个字飘出去,否则我小小豫州就要承受四州的怒火,望诸位守口如瓶。”
“是!”
夜微凉,但赤泉别院很多人的内心都如炽火般灼热激动,除了躺在床上已经进入了睡梦的天子。
床幔中,他的炭眉紧皱,额头满是渗出的汗水,脑袋不自主的摇摆,似乎正在和梦魇中的妖兽搏斗。
晁遮拼命地跑着,可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跑不快,甚至还跌倒了,他害怕地看着身后,还以为自己甩掉了太傅,谁知一扭头,太傅那张布满皱纹宛如枯树皮的脸就猛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别追我了!我不是他!我是晁遮,不是晁婴!你放了我吧!”
可太傅只是冷笑着看着他,“殿下,你要认清自己,你只是一个洗脚婢所生,怎么能与先帝嫡孙相比?能为殿下去死是你的造化。”
“不不不!”晁遮尖叫着。
一个下坠感,他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炼药房,一个裹着脸的怪人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灌药。
窒息感让晁遮手脚并用,可还是没用,药水入腹,他只觉得脸疼得如同刀割,他疼得快昏过去了,可太傅只是冷漠地递给那个怪人一张纸,“这是陛下最近的画像。”
随后那个怪人发紫的手便伸向了他的脸,反复揉弄,喝过药的他的脸就如同泥巴一般,可以随意塑形,但每动一毫他就要承受一分钻心的疼痛。
他听到怪人问太傅说:“这药是有副作用的……”
太傅转过身离开,只丢下一句,“无碍,救出陛下后他就是弃子。”
最终他又被丢到了那个只有一扇还没脑袋大的窗户的房间,他拼命地拍门,可是没人理他。
就在他声嘶力竭打算放弃时,那个在他头顶的窗户伸进了一只手,那只手洁白纤细,掌心和关节处有些细茧,外面的光打在这只手上,晁遮莫名觉得这只手具有无穷的力量,可以就他出去,于是他握住了那只手……
“屈庶!屈庶!”
晁遮猛地睁眼,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是冷汗,除了左手,左手被包裹的温暖让他下意识握了回去,越握越紧。
“屈庶,你做噩梦了?”
耳边的声音将他渐渐拉回现实,晁遮转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晨光照在他们的手上,就如如同梦里的手一样明亮温暖。
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是秦幼阳的手!
他急忙松开,面上浮红。
“你做噩梦了?”秦幼阳手里拿着扇子一直再给他扇风,“我哥叫我来找你,我在外间听到了你的呻吟,便进来看看。”
秦昭已在外堂等候多时了,按他的吩咐,堂上一个婢女都没有。
秦幼阳陪同晁遮一同出现,秦昭眼前一亮,天子今日穿的是绿锦罗绣吞天袍,玉带环身,上系着环佩璎珞,褪去了布衣的天子俨然具备了帝王之气。
秦昭立马下跪,“微臣拜见陛下。”
晁遮附身想要扶起秦昭。
但秦昭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仰着头,言辞恳切,“陛下,臣有罪,您的身份事关重大,所以臣并没有告知府内奴仆,为了保护您的安危,臣只好以屈庶来称呼您,对外称您为臣的远房亲戚,在府中的待遇与臣相同,权宜之计冲撞圣驾,望陛下恕罪。”
晁遮点了点头。
“另外,我还为陛下请来了医师,治疗陛下的嗓子。”
只要他不想开口,那么找再多医师都没用,虽然心里这样想着,晁遮面上还是笑着同意了。
一场早膳,坐在上位的秦昭如坐针毡,迅速吃完,就告退了。
而秦显则是一脸幽怨地看着晁遮,怎么睡了一觉,这玩意就回来了?还成了远房亲戚!
父亲一走,裹着头的大侄子秦穹和还梳着双髻的小侄子秦究就围了过来,一人趴一边耳朵问道:“姑姑,他是谁啊?”
“他是咱们的远门亲戚,很远,但是很亲近,所以你们要尊敬他。”
“哦,那我们该怎么叫他呢?”秦究问道。
“嗯……”
如果她日后要和天子成婚,那么天子应该是和她一辈?
“你们就叫他表叔吧……”虽然说出的称呼与她无关,但是脑子里刚刚的想法还是让她有些脸红。
得到了答案,秦穹秦究立马起身,走到晁遮面前行了一礼。
“表叔好……”
“表叔你什么时候来的呀?你会不会扎风筝啊?你的早饭怎么没吃完啊?不好吃吗?”秦究就是个小话痨粘豆包,他一上去就抱住了晁遮的脖子。
“好啦,别缠着他了,今天我们还有正事干呢~”
“什么事?”
眼下还有什么比帮助天子恢复记忆和声音更正经的正事呢,这可是二哥再三交待她的事。
今天,她要重现当时救屈庶的情景。
侧门处,晁遮看着秦幼阳手中的帷帽一脸疑惑,眼底还有些许恐惧。
秦幼阳看到他的反应有些不解,解释道:“这是帷帽,这白纱可以遮住你的面容,你的脸现在不能让外人看到,会有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