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玄花了一个下午才把吴知景在正衢街上引起的骚动处理干净。而祸主正在认真选衣服兵器。
两人在院子里碰面已经是黄昏。吴知景换了一身紧袖掐腰的明蓝绸面衣服,夕阳底下一照有些晃眼。还佩了一把长刀,刀鞘上缀着玉色的流苏。朱玄出书房门就看见吴知景走进来,正路过影壁上的竹影。
倒出奇漂亮。指定糟了不少钱。
朱玄本打算劈头就讨论下一步行动计划的,他突然一转,开口一句:“这院子叫碎竹,考据是你刚路过的那一划青竹,月辉朗照之下影子斑驳碎离,颇有意趣。”
吴知景回头一看,叶片边缘承着黄昏的金光,水烟石纹的影壁上正有斑驳碎离的样子。他顿住脚步仔细看。
朱玄朝吴知景走去。“你既然入城,想必是有些把握。但王州算我的地盘。以后行事出言,都要顺我的来。”
吴知景眼神坚毅回答道:“那我做你的刀吧,只要让我砍中王的颈项就行。”
“还有一点,你是王氏子,我只是氏族子,你要是有我所不能知道的消息,要告诉我。”
“我在伴云山上长了十六年,而你家往西十里就是金齊城,能知道什么。”
“总之你且记住。后面我们要去官序,我打算过几天把你供给王族,你可能要受些苦,做好准备。”
“行。”
朱玄没想到吴知景答应得如此利落,甚至不问为什么。明明十六年前是王族把江流夫人和吴知景从金齊赶到山林里的。或者说,吴知景有什么必胜的筹码?
虽然朱玄不知道王族会怎么处置这个王氏子,但有王恪乾在,吴知景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哪些人想见到吴知景,除了朱玄,或许还有朱和清,那么还有一个人就是王恪乾了——当今齊朝的王上。没有父亲会不想见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是他挚爱所生养的儿子。
十五年前朱玄尚在襁褓,但从搜集到的信息来看,江流夫人如何与王恪乾相爱,如何假名吴华参政,如何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王恪乾感受之最深切了。
王族后来扶持过几个公子,无一不是出于政治考虑。王恪乾虽然没有插手,但几个都没成,想必背后还是有所动作。此时吴知景的出现,可能会成为王恪乾对付王族的利器。这是最好的情况。
再说,只要这边干净利落,即使吴知景遇到危险,也只不过失去一项筹码,还需要多经营几年罢了。朱玄是横竖不亏的。
“走吧,马上天黑了。带你去个地方。”朱玄拍拍吴知景的肩膀,利落转身,高高的发尾在吴知景脸上啪叽一甩。吴知景忽然想起自己的短发,只够半扎起,倒像山野乡夫。
朱玄在院子门口施术,比划几个手势,空中便出现一个空间缺口,朱玄示意吴知景走进去。吴知景已然在初来雀神居时见过这鬼术,十二分的轻车熟路。
但等到完全走过去,吴知景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一愣。
眼前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已经天黑,到处都点上了灯火。看来这里的时间比王州早半个时辰。
“这里是弘州,江流氏的族属地。”
朱玄自顾自往前走,吴知景快步跟上。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朱玄慢悠悠踱步,像是在散步。街道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如昼。幽蓝的天空中不时绽放流星花火,衬得星月黯淡。万里夜空笼盖整个世界,吴知景痴痴得仰头,神情好像夐古前站在这片土地上第一个抬头仰望的古人类。
那是无边的光明和流彩,是有别于山间四时的另一种美的震撼。吴知景在这一瞬间,特别特别喜欢弘州。
“郎君,买一个彩灯吧,我们弘州的彩灯可有名呢!”街边小摊的阿娘朝二人张罗。朱玄摆摆手以示拒绝,吴知景却连忙买了三个回来,左右手各拿一个,剩下一个招呼朱玄帮忙拿。
三个灯三个样,金黄的老虎,五彩的凤凰,青白的兔子,都红麻线系着挑棍,做工细致,很像是心灵手巧的妇人家做的。朱玄拿过凤凰晃了晃,“这手工简陋粗疏,居然要一百算一只?你……”朱玄眉毛礼貌地挑几挑,最后也没把话说完,“得,你开心就值当。”
吴知景使的是齊朝通行的官钱,是为“廛珠”一种用特殊鬼术制造的珠子,一个白珠为十算,他腰上那把气派的佩刀换作廛珠,也不过五百算左右。然而吴知景没有这个概念,他从小到大很少有买东西的时候,更习惯的是以物易物。今天的新衣服新武器都是雀神居的人跟在后面付钱,他只管挑选。
朱玄心里粗粗一估,这一只灯十算左右才合适,这小子明显是被宰了。不,他使的是朱玄给的钱,被间接地狠狠地宰了一刀的是朱玄。
吴知景很明显没反应过来,心倾于漂亮彩灯和淳朴民风。朱玄把灯把儿往吴知景腰间一插,潇洒背手离开这伤心之摊。
“弘州富庶啊。玹城之战以三百万扎火弹挽回劣势,靠一万州兵大败二十万陈军,所费不过半数弘州当年的捐税。王州每年有七成的附火兵器要从弘州运去。政安君,我们此行就是为之而来。”
吴知景拿下腰间滑稽的凤凰,点点头:“我们势必要和金齊开战,军需不得亡亏。”
“不,恰恰相反,你我今日是金齊之执公度支事,来给金齊采办烟火的。”
“是什么节庆?”吴知景睁大了眼睛。
“王太母的生日。也就是江流明华的祭日。”朱玄看着吴知景的眼睛,看见它由一瞬的闪亮到一瞬黯淡。
真是恶毒的对视,吴知景以为会感受到眼前富族高门阴恻恻的得意。可是没有,想象中随之而来的意味不明的微笑并没有出现,朱玄只是看着他,仿佛谈的是闲聊八卦,不足以让朱玄的眼神起波澜。确实,朱玄大概不知道他和江流明华的关系。
吴知景轻轻点头,随后张望旁边,好像随口一问,很快又被灯火吸引。
朱玄刚才一说,其实有几分试探的意思。看看吴知景对母亲的感情到如何程度。他自然不会奚笑吴知景的落魄失恃。看吴知景那目光,想必曾经有不少人对一个失去母亲和倚仗的王氏子投以恶意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