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带妹当然也听过“桐油程”的大名,连忙用洪山手势问礼道:“原来系水官兄大驾光临,久闻贤兄一双‘插翼麒麟臂’威震九龙油麻地码头,今晚一见果是名下无虚,小弟佩服万分。”

“桐油程”多年来凭着一双铁臂桥手,担动数十斤重的桐油桶在油麻地避风塘船只之间来往而如履平地,在九龙声名显赫,为一时传奇,但听到堂堂“洪山武二郎”都如此盛赞,心下得意,口上连称不敢。他也无时间再多寒暄,道:“自从小弟在九龙接到三栏镇大人的讯息,有英吉利番鬼居然来犯省城泮溏,我就知道此事必和那斩头鬼庆隆脱不了什么关系。省港洪山义气相连,小弟岂可袖手旁观”

说完指着跳下水里落荒而逃的那两个神煞怪人道:“我这次赶上来广州省城,就是为了来对付这些短命种的!”再拍了拍身边的那只大桶,斜眼睥睨着“水云仙”道:“老子这里有七炼七烧的十年上等桐油漆,专破‘神咒恶煞’!”

“镇三栏”、“洪带妹”听到这“桐油程”竟然有可克制这神咒恶煞的法宝,都喜出望外。

那“水云仙”听到“桐油程”说出此话时,脸色当场变得十分难看,不住地向后而退。“桐油程”还是盯住她不动,厉声道:“东洋神道法团的狸猫变术是不是也怕被桐油生漆破法的?”

不说犹自可,“水云仙”听完这句话之后脸色紧张至已几近崩溃,浑身发抖,双手捧着自已的脸孔不停地在“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众人听了半会儿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有“鬼仔谭”隐约猜到这些正是东洋话。“桐油程”猛然暴喝一声:“是时候啦!”

大家都被他这一喝吓了一大跳,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原先一直护卫在“水云仙”面前那几件大戏袍,其中一件花旦衣“嘶啦”一声破碎开来,里面现出一条人影,一身短衫长裤,对着“水云仙”兜头就一阵水花扬手泼了过去。别说这边的“三栏”众雄,即使是“水云仙”也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件细袍里面居然还藏着个人,立时就被迎头淋了个湿透,顿时就惨叫了一声,那声音凄厉至极。饶是洪带妹如此人物,当下听到都不由得打个寒颤。

“水云仙”双手依旧捧住自已的脸孔,好像方才是被人用什么酸液淋过一样,浑身颤抖,“鬼仔谭”心下很是好奇,为何如此厉害的一个“水云仙”会被此人泼水之后变成如此崩溃害怕,忍不住靠前看过去。“水云仙”虽是双手捂脸,但是指间中还是留有缝隙,隐隐约约间那张花旦皇后的美貌面目变得有些古怪,像是变了形一样。“鬼仔谭”看多两眼之下吓得张大了口,一面指着“水云仙”,一面结巴地道:“她,她,她的脸!”未待他说完,“水云仙”已经转身一跳下水,那大戏袍内暗藏之人快步追上前探头看去,但是水中已经失了影踪,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此时连一直躲在一旁的那个“乐师”也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不见。

“桐油程”和黄威水一起叫道:“花仔开,莫要再追,小心有诈!”

这一下峰回路转、变化迭起,沙基、三栏众好汉本是落于下风,瞬间就反败为胜。洪带妹正疑惑这躲在大戏袍内之人是何方神圣,听到黄威水这样一说,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暗中埋伏之人居然是“九大簋”之一的“花仔开”。

其余人都又惊又喜,特别是“朱仔炮”,今晚他本是连同“花仔开”一起阻挡来敌,但是混乱之下互相失散,还一直担心“花仔开”出了什么意外,想不到居然原来早就混进了那些大戏袍中。

洪带妹早就听闻过这“花仔开”之大名,这个“花仔开”年纪其实和火麻仁相若但已经位列“九大簋”之内,外表生得俊秀其本名不详是出生于南洋马来亚槟榔屿的华侨。槟榔屿很早就是清末海外华人革命党云集之地,“花仔开”家族先人数百年前从粤东客家移民南洋,他自幼受革命风潮影响一心要来华认祖归宗和参加反清起义,十余岁年纪就随马来会党同乡奔赴广州省城意图参与起事,后被官府高手追杀重伤之下逃到“三栏”为“镇三栏”、黄威水所救,从此入了“三栏”洪山门槛。

“花仔开”站在船边见失了“水云仙”的踪影,只好回头向众人打招呼,向着黄威水道:“威水爷,为何不让小弟去追?”

黄威水道:“你这次是侥幸得手,下次未必有这么好运气了!”指着远处的那个陈塘南“阿姑”和那个水中的人影,道:“乌龙太岁已经现身,洪兄我们快赶过去,不要让那些神咒恶煞占先!”

“桐油程”哈哈笑道:“威水兄大可放心,这些什么神咒恶煞不过是些大烟鬼,有桐油漆在此,包能破它们的法!”

“镇三栏”和洪带妹虽有些不明“桐油程”所言,但看见先前水中冒出来那个人影,互相对望一眼:“难道这个真的就是‘乌龙太岁?’”

这边花艇上瞬间惊心动魄一番变化,但是远处水面上那个人影还是丝毫不动,对着那个“陈塘南阿姑”。这个“阿姑”也没有注意到花艇上的变故,只是柔声道:“缪郎,是你吗?是你来帮我赎身吗?”

“镇三栏”对黄天来招呼道:“快将船驶过去!”洪带妹转头看看躺在地上的“火麻仁”,问‘桐油程’道:“程兄,‘火麻仁’中了那假“水云仙”的迷术,不要紧吧?”

“火麻仁”被“镇三栏”踢倒在地,又昏迷了过去,“桐油程”和“朱仔炮”察看了一下,都说无碍,既然“水云仙”已经遁去,“火麻仁”所中迷术也应该被解。

黄天来按“镇三栏”的吩咐连忙将花艇向着远方那个方向驶去,待近了一点后,“鬼仔谭”眼尖,对着“洪带妹”道:“带妹哥,那水里站的好像是龚千石呀!”

在场的洪山众大人中除了黄威水、“桐油程”还有“花仔开”三人,其他人都认得龚千石,均感吃惊,怎么水里面的“乌龙太岁”居然变成了千石仔?

尤其是洪带妹,龚千石之前被水下突然出现的“水长虫”拖走,一直吉凶未卜,他心里本就甚为内疚:以他堂堂洪带妹的威名,今晚泮溏一行简直就是威风扫地:不但龚千石失踪,连“火麻仁”也遭了暗算,以至在众位三栏洪山大哥面前丢丑,现在听到“鬼仔谭”这样说道,真是又惊又喜。

定神向前看去,随着蛟龙舟行得近了,已经可以看清水中站着的人影果真是个少年男子,样子确实与龚千石非常相似。但今晚发生种种离奇怪异之事,现在连洪带妹也不敢肯定水中站着的究竟是不是真的龚千石,亦或又是其他什么“东西”。“鬼仔谭”大声叫道:“千石兄,千万小心,这个女子不是‘影月花’姑娘,她同那个假‘水云仙’是一伙的妖邪!”

但是站在水里面的龚千石对他的说话恍若不闻,还向着那“影月花”走近了几步。“影月花”看着龚千石,继续用销魂腔调道:“缪郎,你是我的缪郎吗?”那声音说不出的引人心魄,这个虽然是假的“影月花”,但一样可以以假乱真。“影月花”果然不愧是陈塘南的红牌,光是听她的声音,任何男人听到都不由得神摇魂摆,与那花旦皇后“水云仙”相比绝对不遑多让。

就在“她”说话之际,蛟龙舟上众人都分明见到水面下现出两个黑影,看样子就是先前潜伏在水下的那两个神煞怪人,显然是要趁“影月花”大施魅惑之技时,从旁突袭龚千石。原来还剩下这两个家伙一直埋伏在水下,神咒恶煞的凶暴大家都亲眼见识过,以洪带妹和黄威水的神勇尚且应付不了,大家都很替此刻站在水中的龚千石忧心。

黄威水连忙对“桐油程”道:“水官兄,你的桐油生漆还有吗?”“桐油程”道:“有是有,但是我现在泼过去恐怕也会伤到水里面那个少年呀。”黄威水奇道:“你此话是什么意思?”

“桐油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桐油生漆虽然能破神咒煞邪法,但是其毒无比,若然人身上沾了一手指那么多,立刻就全身皮烂疼痛而死,非常阴功!”

黄威水听罢勃然大怒:“丢那妈,既然这么毒辣,你这契弟方才又这样泼过来?万一我和洪兄身上沾了半分岂不是‘大镬’?”

“桐油程”向来敬重黄威水,不敢答话,只是赔笑。其实他先前出手确实是冒了大险。只不过他向来是艺高人胆大、兵行险着,算着黄威水和“洪带妹”如此身手应该不会被殃及池鱼,加上情势危急才被迫出手。现在看情形水里面的龚千石应该是友非敌,而且看样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自已就不敢再托大了。如此一来投鼠忌器,就算“桐油程”有破神煞的法宝也不敢贸然出手。

洪带妹道:“威水兄,我和你下水,先把千石仔救回来再说!”黄威水点点头,也招呼“桐油程”道:“你和‘花仔开’去对付那两只‘骑离怪’!”

“桐油程”和“花仔开”刚才大显身手,众人都将他二人视作对付神咒恶煞的克星。“花仔开”听到黄威水吩咐,就对“桐油程”道:“水官兄,我们下水靠近了再用桐油漆,这样就不会误中副車了!”他人如其名,生得俊秀,连声音也是有几分阴柔,像是个女子一般。

四人随即蹑手蹑脚下水,向着龚千石和“影月花”而去。此时雨势基本停止,泮溏内的积水也退了一小部分,不用再像先前一样要游水而行,但行动始终不是那么轻便。那两个神煞怪人依旧动作神速惊人,立刻察觉到四人的行动,转过头来,只看到两双绿莹莹、阴森森的眼睛在水中晃动。

“桐油程”也有些紧张,神煞的厉害他自然深知,此刻是在水中近身应付,又失了突袭先机,最怕是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洪带妹打了个手势,他同黄威水就要向“影月花”而去,“桐油程”和“花仔开”随时准备出手。蛟龙舟上众人都屏息静语,紧张万分。洪带妹只在水中走了两步就兀地停步,一旁的黄威水打了个突,正想询问,就看到前面水中冒出两条人影。船上众人看到突生变化,都很是吃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黄威水看到面前这两条黑影可以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浑身腐烂流着黑色的液体,恶臭难闻,闻下来都感到有些头晕,差点向后倒去。

洪带妹自喝了那“三栏酒”后对于这般恶臭反而无动于衷,毫不慌张,看到这两个家伙的面目虽然狰狞,但总算是有些人的面目,再看了两眼,对着黄威水道:“威水兄小心,这两个就是先前跳下水逃走的另外两只怪物!

黄威水有些奇怪:“桐油程”明明已经破了这两个恶煞,击退下水,为何现在又再出现?况且面前这两个虽然都是狰狞无比,但总算五官依稀看出是人的模样,与先前满口獠牙恶相的恶煞大有不同。

听得“桐油程”大声叫道:“威水兄,洪执事,这两个其实是‘九龙城寨’失踪的大烟鬼,被神咒邪法成煞。小心他们身上的桐油漆,剧毒无比呀!”

龙舟上的“鬼仔谭”听到“桐油程”这样一说,心念晃动:“潮州柑”曾提到过“桐油程”在九龙城寨追查那英国人马文仙的踪迹时,发觉九龙城寨里面吸食“大烟”的瘾君子无故失踪,现在听“桐油程”说来,“鬼仔谭”当堂明白这几个神咒恶煞的来历:根本就是城寨里失踪的大烟鬼,不知如何被神道高手借神咒成煞,成为了生吃人脑血肉的恐怖“怪物”。

之前上西關多有发生小童无故失踪,还有“住家”女工一旦上工后就失去影踪,更有“珠光街”发现的那个装有小孩骨肉的箩筐,现在“鬼仔谭”都有些豁然明了之感,所有这些事情背后定是有神道中的邪门高手,懂得当年“洪兵大起义”中残害无数洪英弟子、湮没多年的“神咒成煞”,处心制炼以活人成为这些恶煞怪物,故此物色了用九龙城寨的那些“大烟鬼”来充当。

但是这种神咒成煞之法很是邪祟,要用小童脑髓、女子阴血为引物,所以才有上西關小童失踪和女工被害。至于为何戴知秀、陆云豹两个混蛋会牵涉其中,“鬼仔谭”还是未想得明白。

戴知秀在陈塘南虽然一口否认,但此人实为卑鄙之徒,他说的话多半靠不住。而逢源街大宅的方艳秋,曾提过陆公馆聘请了不少女工均是下落不明,从来未有再出来过,看来这两条契弟或多或少都是同这神咒恶煞有关。

“鬼仔谭”瞬间心念转动,苦苦思索这炮制神咒恶煞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人,目的又何在,就对“镇三栏”道:“镇大人,那庆隆是不是就躲在九龙城寨,是他搞出这些虎神打来的?”

“镇三栏”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认识庆隆此人?当年他在省城做旗官的时候你还未出世呢。”

“鬼仔谭”道:“家父自我年幼就跟我不断提起庆隆此人。当年若不是此人,我亲生兄长也不会身死就义了。”

“镇三栏”点头道:“原来令兄当年也是其昌先生门下的热血门生,难怪,难怪。”说完叹了口气,道:“庆隆未必懂得神咒成煞此高深术法,这背后必定另有高手。”

“鬼仔谭”当场犹如一头冷水淋下来,惊讶、不解、困惑纷沓而来。他一直以为种种线索,都是指向那庆隆身上,但是现在“镇三栏”居然出口否定。以“镇三栏”身份和见识,他既然说不是,就多半不是了。“鬼仔谭”无比失望,他自年幼耳濡目染,将庆隆视为大恨,要抽皮剥筋,方解心中之快。他自已更将满腔愤恨、兄长身亡之仇放在庆隆身上,但是现在就好似用尽全身力气但打空了一样,万般惆怅。

“镇三栏”却看不出“鬼仔谭”内心纠结,转身对着“老襯庭”等人道:“乌龙太岁是泮塘荔湾历代敬奉的神异,我辈‘三栏’中人受责在身,岂能置身事外?”“朱仔炮”、“老襯庭”对望一眼,道:“镇大人说的对,我等一起下水,几歹就几歹,烧卖就烧卖!”“荷兰水”、两兄弟虽然有伤在身,都一同道:“要动手就一起动手,三栏九大簋怎能缺了我兄弟二人?”

那两个恶煞此时满身腐臭,遍体都是“桐油程”泼在它们身上的滚热“桐油生漆”,显然确实是其克星:身上的皮肤像是蜕皮一样,不断地剥落下来,至于脸上更见恐怖,额头上和嘴巴附近的皮肉已经剥落得七七八八,口中只是发出些像是人声又像是野兽哀嚎的声音,对着洪带妹和黄威水就摇摇摆摆地冲了过来。

洪带妹、黄威水都不敢沾身硬拼,连忙躲避,但是在积水中不比在平地,始终没有那么灵便。黄威水在水上的本领更为强悍,但是闻到对方身上的腐臭桐油漆,生怕沾在身上,只好连连退避。那边的另外两个神咒恶煞突然潜下水里,“桐油程”和“花仔开”都大吃一惊,此时若从水下攻击,他们二人是防不胜防。

龚千石却一直没有理会眼前变化,只是走到“影月花”跟前,终于开口道:“秋妹,你为什么不在陈塘南等我来?”

“鬼仔谭”听到这把声音竟然完全不是龚千石的声音,对“镇三栏”道:“镇大人,他的声音不是,不是千石兄的声音!”

“镇三栏”道::“这个莫不是‘乌龙太岁’?他口中叫的秋妹又是谁?” “老襯庭”道:“方才唱那首南音曲调里,说的就是个多情妓女恋上个俊俏书生情郎,那个妓女名字中就有个秋字。这样说来,真的是乌龙太岁,自比为那个情郎!”

“鬼仔谭”听到“老襯庭”如此说来,难以置信龚千石变成了“乌龙太岁”,难道泮塘上百年传说的神异,现出人形居然成了龚千石?但是如果面前这个是真正的龚千石,何以说出来的声音完全是另外一把声音,再细想下来隐约觉得耳熟,大约就是当晚在“夜月楼”出现的神秘黑影,出手惩戒那个伤害陈塘南妓女的庆魁。

“影月花”道:“多情郎,那晚到了陈塘南后你却不辞而别,我整晚等你来为我赎身,等得我好苦呀。”说完双手居然还搂住龚千石,道:“你快带我走吧,我不想再留在陈塘南这个千人压的火坑了!”

“鬼仔谭”看到这里差点连眼珠也掉了下来,心里真是想立刻冲上前去一巴掌打落龚千石的脸上,好让他清醒过来。今晚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火麻仁”和龚千石都变得稀奇古怪,完全变了个人。

“镇三栏”再不迟疑,怒道:“这个说不定就是乌龙太岁的神相。这个假‘影月花’要引它带到泮塘源头,巨龙舟的藏埋之地!”对着洪带妹和黄威水叫道:“快拦住这个‘影月花’,万不能让她得逞!”但是洪带妹、黄威水等四人都被神咒恶煞围困,急切间都脱不开身,俱都又急又怒。

“鬼仔谭”、“镇三栏”、“朱仔炮”和“老襯庭”四人纷纷跳下水向着龚千石方向飞快而去,但是一时间又难以立即赶到。

混乱之中,空中又传来一把女子的声音:“繆郎,繆郎,可是你在叫我?我来见你啦!”黑夜中听到如此一把声音,若是措不及防当真十分惊吓,

“鬼仔谭”与“老襯庭”对望一眼,都可以看到对方的表情奇怪到了极点,这把女子声音分明就是“影月花”姑娘的声音!眼前有一个假的,而真的已在陈塘南跳楼香消玉殒,这个紧急关头从哪里又冒出个“影月花”来?

空中突如其来的“影月花”的声音不但令到众人惊讶,连带那个“影月花”和“龚千石”都为之所吸引。那“影月花”更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惶惑不解,抬头四处张看。

那“龚千石”立即一把就推开了她,脸上露出一派不解的表情,显然已经生了疑心:怎么又多出了个“影月花”?面前这个“影月花”惊惶之下,连那四个恶煞都停了下来,显然它们都是受“影月花”所控。

“三栏”众雄也在四处张望疑惑之际,在不远处荔枝林田埂处传来一阵阵涉水之声,听落是有人走了过来,而且速度还十分之快。

洪带妹心下讶异,听此人的身手在水中行走之快,实不下于威水哥。只过了小半会儿,众人眼前有条白色人影从水中猛然窜了出来,浑身湿淋淋,张口就叫道:“镇大人,威水哥,可是你们几个呀!”此人身材矮小壮实,不过样子此时显得十分狼狈。

“镇三栏”、黄威水等三栏众雄定神一看,不禁一起叫了声:“老虎蟹!?”

原来来人居然就是先前同“老襯庭”、“荷兰水”等人在半路失散的“老虎蟹”。只是后来事情变化太过转折和危急,“老襯庭”等人也没有工夫去寻找他,想不到“老虎蟹”倒在此时出现。

“老襯庭”还一直担心他有所不测,现在总算是松了口气。“老虎蟹”虽然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但依旧不改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其余“三栏”众雄见他无恙现身,都感开心,说不定刚才就是他在学“影月花”在说话。

“镇三栏”这个时候也看清楚“老虎蟹”身上根本就不是穿着什么白色衣服,而是用手拿着件惨白的衣服,像是女子的衣衫,就道:“老虎蟹,你手上拿着件什么衣服?还有是你刚才在整蛊作怪吗?学得不错呀”

“老虎蟹”愕然道:“我整古作怪?镇大人你是什么意思呀?” “老襯庭”道:“刚才难道不是你在学影月花说话吗?”“老虎蟹”听到“影月花”三个字,打了个哆嗦,然后向身后看了看,道:“你们也看见了‘影月花’?她原来真的没死?”

“老襯庭”听到他这样说来都很是意外,连忙问道:“莫不成你看到了真正的影月花?”“老虎蟹”道:“我之前在方便医院偷出来的那条咸鱼根本就不是影月花!但是我刚才在找你们的路上亲眼看见‘她’走在我的前面,而且还从身上脱下来这件衣服。转眼之间她就消失不见了,所以我就把她的衣服捡了起来。”说完将手中的衣服递了过来。

“镇三栏”、“老襯庭”和“鬼仔谭”都凑了过来,“鬼仔谭”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衣服倒与当晚影月花所穿在身上的衣服十分相似,正是陈塘南姑娘们常穿的改装旗袍款式。但是他自已明明亲眼看到影月花在陈塘南大寨跳楼自杀、香消玉殒,“老虎蟹”又怎么可能再看见她?想必是他惊慌过度,一时眼花而已。

“镇三栏”和“老襯庭”对望一眼,脸色微变,“老襯庭”道:“老虎蟹,你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影月花’明明已经在陈塘南跳楼而死,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老虎蟹”急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那个分明就是‘影月花’!”

“镇三栏”道:“你若然看得那么清楚,为何在方便医院却把她的‘咸鱼偷错了?”“老虎蟹”顿时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听到镇大人这番责备,心下也羞愧万分,堂堂三栏“九大簋”居然连条“咸鱼”都搞错了,传了开去实在是徒惹江湖耻笑。

“龚千石”侧耳听着这把半空中传来的“影月花”声音,突然高声叫道:“影姑娘真的是你吗?我已经来了,你快出来见我吧!”

众人中凡听过龚千石开口说话的,此时都已经肯定这声音绝对不是龚千石的声音。龚千石虽然生得是半个大人,但是毕竟还是听得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现在这个“龚千石”的声音却是十分生硬,而且好像是含住块什么东西在喉咙一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龚千石本人。

若非亲耳听见,众人都实在是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和龚千石一模一样的人居然会发出截然两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有点不寒而栗。那冒牌货的“影月花”连忙娇声道:“多情郎,我才是真正的影月花呀!我就是你的‘秋妹’,你不是整天来陈塘南消遣,要我相陪服侍吗。”

“龚千石”脸色猛地一变,怒道:“你说什么?”“影月花”愣了一下,立即又娇笑道:“我才是你的秋妹呀,你就是缪情郎。你莫要被人装神弄鬼给骗了!”“龚千石”双手一拍下水,溅起许多水花,道:“你是假的!你不是影月花!她又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他”一说出此话,不但大出这个冒牌货“影月花”意料之外,就是这边旁观的“镇三栏”等人也很意外。镇三栏不由得低声问“老襯庭”道:“学庭兄,你不是说乌龙太岁就是自比那南音歌曲中的多情郎,那‘影月花’就是自比作曲中的多情女吗?怎么两句话看得出这个是假的”

“老襯庭”淡然道:“镇大人,莫说是陈塘南大寨了省城之内又有哪个风尘中姑娘是心甘情愿卖身入火炕的?既然那情郎与那多情妓女两相倾心又怎会当她是消遣之物?”

“镇三栏”恍然大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个‘影月花’虽然是个风尘女子‘老举’,但是也算是品性贞良,唉,真是可惜了。” 广州省城自明清以来就商贸繁荣,自然也是风月奇出,老省城人多称这些卖笑的风尘女子为“老举”,其贬义甚深。皆因清末时的省城妓寨凡有妓女出卖,或由三两粗汉举搭于肩而出游于街,省城人时多鄙妓女之污秽下贱,所以一律将风尘女子贬称为“老举”,而大寨妓院则称为“老举寨”。

妓女在当时市民眼中多是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低等污秽又为财所趋,引致多少风流浪子散尽家财、妻离子散。“影月花”虽然是陈塘红牌姑娘,其实亦难掩其低贱风尘出身,虽是出于无奈,但若然遇到真心爱郎,还是宁愿在彼眼中是清白之身。

“老襯庭”道:“想来这‘影月花’虽然是陈塘南的姑娘,但是却早生脱离之意,所以在‘乌龙太岁’面前她不会将自已当做是下三滥的娼妓。哼,这个东洋变术的假冒货这次可是露馅了!”

黄威水听“老襯庭”这样说来,立即哈哈大笑,指着那冒牌货“影月花”道:“不错!这个就是‘舢板充大艇’假得不能再假的‘影月花’了。乌龙太岁,你若真是泮塘神异,又怎么会被这些妖邪外道所骗呀。你真正的‘温心老契’(老情人)现在来找你了!”

“龚千石”却不理会黄威水的大声叫喊,只是对着半空道:“影姑娘,你快点出来见我吧,我一定会带你走,你出来吧!”

半空中那“影月花”凄凉地道:“多情郎,我的命好苦呀,自小被父母送在‘塘鱼栏’学唱大戏,十三岁就被卖到陈塘南做‘琵琶仔’,还不完的赎身债。情郎,你要救我呀!”

她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越来越凄厉恐怖,但是众人听到这位名震省城的陈塘南红牌原来竟然也是出身自“塘鱼栏”的大戏学堂,都很是意外,看来她确实是身世凄惨,十三岁就被卖身成为雏妓,这么多年想必是受尽苦楚凌辱。“镇三栏”等虽是洪山大人但无情未必真汉子,此情此景都不禁对这“影月花”姑娘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龚千石”道:“你不用怕,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你跟着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影月花”道:“我想见你,但是我的衣服不知道哪里去了,又怎么出来见你?”众人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一起回头看着“老虎蟹”,“老虎蟹”脸色大变,饶他一向胆大过人也当场吓得哆哆嗦嗦,连忙快步走前几步,将手中影月花的衣服用尽力扔向了“龚千石”。

“老虎蟹”虽然力大过人,但这件惨白色的衣服在半空中只是摇摇荡荡地而去,大家的视线都随着这件衣服转动,当中一个神咒恶煞不知为何,怪叫一声腾空跃起,伸出五指利爪就抓住了衣服,还未跳回落地,就听到“叵”地声闷响,一场血雨就洒了开来。

黄威水暴喝一声:“大家快闪开!”众人听到他招呼,心知不妙,不待细想全都低头缩身避过。幸亏黄威水提醒得及时,这洒开来的血雨并未有沾在身上。

再抬头看过去,方才那跳起抓住影月花衣服的这个恶煞只剩下个躯体立在原地,上面的脑袋已经不知道哪里而去了。刚才电光火石瞬间众人都不晓得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但鸿达美却看到这神咒恶煞的指爪刚刚碰到影月花的衣服时,本就狰狞的脸目更加扭曲在一起,然后整个脑袋就爆炸开来,化成一团血水溅射开来,只剩下个躯体还是跳回原地。

神咒恶煞的强悍凶暴今晚是有目共睹,纵使以“洪带妹”、黄威水如此了得的身手,今晚轮番苦斗犹不是敌手,但刚才只是一晃眼间就不知为何头脑爆裂、化成血水。洪带妹和黄威水面面相觑片刻,一起望向那“龚千石”。

影月花的那件衣服轻飘飘地落在了“龚千石”的手上,“他”拿起这件旗袍仔细地端详了起来,好像这件衣服是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而爱不释手。这件旗袍看上去已经被水浸泡,在夜色下显出惨白的颜色,但是在靠近衣领的地方却有几块看上去像是干褪血迹的污渍。

剩下三恶煞却没见惊慌,反而团团围住了“龚千石”。

黄威水低声对洪带妹道:“是谁出手的?”“洪带妹”看了他一眼,道:“反正总不是你和我。”

“桐油程”脸色惨白,看着那正端详着手中旗袍的“龚千石”,声音颤抖地道:“乌龙太岁,是乌龙太岁,不是它又有谁如此了得除得那神咒恶煞?”

洪带妹、黄威水看见凛凛大名的九龙水官都吓成这个样子,心下也就信了几分,但是再看见面前这个“他”分明就是龚千石的样子,心底下还是有七八分的不相信。

“龚千石”毫不理会周遭诸般事物,只是专注地看着面前“影月花”的旗袍,突然凑上前去嗅了两嗅,脸色剧变,脸目五官也开始扭曲起来,好像极其痛苦一般。

那冒牌货“影月花”一看见“龚千石”这般模样,像是被蝎子扎到一样连忙向后跳来了几步,转身就缩了入水,转眼间不知所踪。如此突如其来的变化,洪带妹、黄威水和“桐油程”都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影月花”与那个“水云仙”一样从他们眼皮底逃之夭夭。

“鬼仔谭”今晚是吃尽了“水云仙”和这“影月花”的苦头,现在看到两个都逃脱而去,不由得连连顿足。

“老襯庭”已经看出不对,高声道:“这东西必定看出了有什么不对头,逃走了!”“鬼仔谭”忙问道:“有什么不对头?”

“镇三栏”又叹了口气,道:“恐怕这神异已知道真正‘影月花’姑娘不在人世、香消玉殒了。”

果然那“龚千石”神情已经变得哀伤无限,抱着影月花的旗袍,发出些谁也听不清的声音,非是人语之言,听起来好像是哭泣声。离它最近的洪带妹和黄威水互相打了个眼色,向“桐油程”和“花仔开”打个手势,慢慢向后而退了开去。“镇三栏”和“老襯庭”久历江湖,更加心领神会,连忙招呼“两脚黄鳝”黄天来驱使蛟龙舟上前接应。

“鬼仔谭”虽不太明白洪带妹、“镇三栏”几位大人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但看出来他们几个似乎对那“龚千石”十分避忌和惧怕,心下奇怪莫非这“龚千石”有什么可怕之处?正在全神贯注之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喊道:“鬼仔谭,快下船来帮手呀!”

大家正在屏息静气之下,只剩下“龚千石”那古怪的哭泣声,犹显怪异,突然有人这样大喊起来都吓了一大跳。“鬼仔谭”听到居然是在叫自已,连忙回头看去,不看还可,一看差点吓得掉下蛟龙舟。

离蛟龙舟不远处有条人影正在水中行走,双手拖着另外一个人,显得十分吃力,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最令“鬼仔谭”头皮发麻的是,这把喊自已名字的声音却正是龚千石的声音,如假包换。

“鬼仔谭”今晚可谓是经历了生平所能经历最怪异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摄定心神,瞪大了双眼望去水中正在向自已招呼的那人。那人此时已经在水中行近了许多,不但“鬼仔谭”看得一清二楚,连在稍远处的洪带妹也认出来人:正是龚千石不假!

水中在行近的龚千石看到“鬼仔谭”呆在原地,大声骂道:“‘鬼仔谭’,你个寿头在发什么呆?还不快下来帮忙!我在水里面拖不动呀。”他在水中正在拖行的那个人似乎看起来十分沉重。

“洪带妹”大声喝道:“你真的就是千石仔?”他这句话本来问得有些奇怪,但是众人却毫不觉得突兀,因为今晚东洋神道的变幻之术已经令到众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镇三栏”等看看这水中的龚千石,又看看那边捂着脸面,犹自在呜呜咽咽的“龚千石”,一时间都以为自已的眼花产生了错觉,惊讶莫名。尤其是“荷兰澄”七情上面、张口结舌,手指颤抖地来回指划着两个龚千石,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龚千石有些莫名其妙,道:“带妹哥,我当然是我啦,难道还有另外一个龚千石不成?”他正吃力地在水中拖行,还未注意到“洪带妹”那边的异样情形,只是大声道:“鬼仔谭,你个发瘟!还不下来帮忙?”

“鬼仔谭”听他这样的语气,终于咬咬牙从龙舟跳了下水,走到龚千石面前,道:“千石兄,你先前去了哪里了?”又看了看他身后在水中拖着的那人,问道:“你拖着的这个是什么人?”

龚千石道:“说来话长呀,先前真是险过剃头!”指着水中拖着那人道:“这个就是‘影月花’呀!”他这一句话在“鬼仔谭”听来真有如晴天霹雳,一瞬间还以为自已听错了,连忙探头看去,这才看见一直横躺在水中被龚千石拖行的这个人竟然是个女子!此刻双目紧闭,但是样子清晰可见,而且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浸在水中。

“鬼仔谭”差点就喊出声来,这女子面目赫然就是当晚在陈塘南跳楼而香消玉陨的“影月花”姑娘。看她横躺在水中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已经身亡多日,倒像是一时沉睡而已,但是看到她一丝不挂的身子,“鬼仔谭”不禁连忙掉转头去,道:“千石兄,你怎么,你怎么会找到‘影月花’的?她还是生的吗?”

龚千石道:“什么生的熟的,她要是还是活的又怎么光着身子在这里?我是在水底找到她的,总之说起来就是一匹布那么长。”

此时龙舟上的“镇三栏”和“老襯庭”都已经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同样也是吃惊万分,“老襯庭”道:“鬼仔谭,那个真的是‘影月花’?她到底是活的还是已经……?”“鬼仔谭”道:“影姑娘她,她,她应该已经不是了!镇大人,学庭先生,现下应该怎么办?”说气话来已经语无伦次。

“老襯庭”指着另外一边的“龚千石”道:“那神异正在找真正的影月花姑娘,现在找到了还是赶快给它算了!”

洪带妹和黄威水离得较远,却看不到水中的“影月花”,但看见“镇三栏”和“老襯庭”脸色紧张凝重,也心知有事发生,正自奇怪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划破长空的啸声,这声绝非是人声所发,好似是龙吟虎啸一般。

众人被这阵啸声震得耳朵生疼,一起捂住了耳朵。洪带妹和黄威水都转过身看去,那本被几个神咒恶煞围住的“龚千石”霎时间脸色惨白,双眼睁圆,不断地在发出叫声。黄威水看了看,似乎有所醒悟,道:“带妹兄,你看它的眼睛!”

“洪带妹”被黄威水提醒,也看去它的眼睛,此时“龚千石”的五官外表开始有些变形,尤其是两只眼睛越变越大,大得简直是有些离奇,只怕再下去就会撑破开来的样子,但是一直不停地瞪着“鬼仔谭”和龚千石。洪带妹对“鬼仔谭”和龚千石那边高声叫道:“你们两个究竟是在搞什么古怪?”

“鬼仔谭”闻声看过来,隐约看到此等情形,双腿不禁有些发软,口齿发颤道:“带妹哥,千石兄他找到了‘影月花’的身子了!”

洪带妹和黄威水对望一眼,再看去那个五官变形的“龚千石”,心下当场了然。黄威水对“镇三栏”高叫道:“镇大人,不对路,大家赶快散水!”说完他和“洪带妹”都飞快地往众人这边而来。

“桐油程”和“花仔开”虽不明了什么事情,但看见连堂堂黄威水、洪执事都如此惊惶失措,见状也不敢“执输”,一起发了狠地往龙舟这边赶来。

“镇三栏”还未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心下有些奇怪:堂堂黄威水居然主动叫“散水”撤退,实在是难以想象,正想开口询问,就看到两件物事从空中飞过,“啪啪”两声响,一先一后地掉在龙舟之上。

龙舟上众人都看了过来,那两件物事是两个人头,人头上全是污血,虽难辨清面目,但还可看得出是两个男子人头。“荷兰水”道:“这两个人头是怎么回事?”“老襯庭”道:“是那两个神咒恶煞首级!你看看那边”

大家听他一说,都抬头看去,先前围住“龚千石”的那三个神煞,只这片刻已经和先前那个一样结果:只剩下两具躯体站在原地,而头上首级应该就是掉落到龙舟上这两颗人头了,而最后一个就干脆就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镇三栏”和“老襯庭”都脸色剧变,今晚令他们苦战不堪、凶暴无敌的“虎神打”转眼间就被如此轻易解决,也难怪“洪带妹”和黄威水都要落荒而逃。

“老襯庭”对着黄天来道:“黄鳝公,快点划船走呀!”黄天来却是双眼失神地看着脸面变形的“龚千石”,喃喃地道:“乌龙太岁现真身,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呀!”

“荷兰水”怒道:“两脚黄鳝,你现在才来发什么疯,还什么‘乌龙太岁’呀!‘契弟’走得慢呀!”但是黄天来似乎真的已经被那个怪异的“龚千石”吓破了胆,四肢发软,半分不能动弹。“镇三栏”只好抢过船桨,要自已亲自来划龙舟,洪带妹等四人身手了得,片刻就赶回到了蛟龙舟,蛟龙舟上顿时就拥挤不堪。

众人再看过去那边厢,“龚千石”已经没了踪影,泮塘内的积水此时虽然已经退得很浅,但是水下面的光景却谁也看不到。一片平静之下沙基、三栏众雄却是提心吊胆,刚才那个变作“龚千石”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抑或真的就是“乌龙太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就潜伏在水下要搞些什么动静出来。

黄威水对着还在水下的“鬼仔谭”和龚千石道:“那个陈塘姑娘的身子呢?”“鬼仔谭”对龚千石低声道:“这位就是三栏‘九大簋’,兴顺山‘掌旗将军’黄威水、威水哥!”龚千石听罢,连忙应道:“威水哥,影月花姑娘就在这里。”说完将“影月花”的身体推到了蛟龙舟前。黄威水道:“好你后生,居然把‘影月花’的‘咸鱼’给弄来了。还不赶快交给它的‘温心老契’(情人)?”

龚千石和“鬼仔谭”都“啊”了一声,还以为自已听错了,龚千石道:“威水哥,怎么交给它呀?”黄威水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交?你怎么弄来的,就怎么交出去。如若不是你把这姑娘的尸身弄来,那家伙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鬼仔谭”有些奇怪,道:“威水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黄威水没好气地道:“不用问阿贵了,就是这小子把人家的温心老契给弄来了,人家能不发火吗?”

洪带妹道:“威水兄,这样有用吗?”黄威水道:“这神异如此厉害,连那些‘神咒恶煞’都被三两下手脚解决了,不把‘影月花’交给它,我怕我们大伙今晚都别想活着离开泮塘了!”众人听到黄威水这样说,又看看四周,这里已经是泮塘的深处,很是靠近出江口。若然这个“龚千石”真的如此厉害了得的话,惹怒了它,后果确实不妙。

洪带妹沉吟片刻,对龚千石道:“千石仔,我与你一同把‘影月花’送出去。我同你饮过‘三栏酒’,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黄威水看了看龚千石,双眼一亮,道:“原来你这小子饮过三栏酒,那就最好不过了!”龚千石听到有“洪带妹”相助,顿时就勇气大增,就和洪带妹将“影月花”的身子向着远处拖行而去。船上众人除了还在昏迷不醒的“火麻仁”,均是提心吊胆、屏息静气地看着洪带妹和龚千石一前一后地将“影月花”的身子拉向方才那个“龚千石”一直所立的地方。龚千石在后面抓着“影月花”的双脚,在水中推着前行,只觉得脚下所行地面十分平整,完全不像是泥塘水洼之地,但还是心“嘭嘭”地上下跳动,生怕水里面有像那水长虫样的东西突然抓住自已的双脚。但是一路无事,两人将“影月花”拖到离那“龚千石”所站之处大概有五六米的地方,洪带妹突然停了下来。龚千石连忙问道:“带妹哥,怎么样了?”

洪带妹转头道:“你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龚千石很是疑惑,摇摇头道:“我什么声响也没听到。”此时四周一片寂静,什么虫鸣、江水之声都通通消失,而蛟龙舟上众人都紧张得大气不敢透一口,更是安静。只剩下洪带妹和龚千石二人的呼吸喘气之声而已。

洪带妹眉头一皱,道:“我听到你把声音在招呼我,怕是我听错了吧。”龚千石紧张道:“带妹哥,我方才没有说话,怎么会听到我在招呼你?” 洪带妹点点头没有出声就转过头去,但是心内已经有些疑惑。龚千石看到洪带妹转过头去,无意间向下一看,刚好就看到“影月花”的脸面正对着自已,朦胧之下仿似看到她的双眼飞快地睁开看了自已一眼。

等到他反应过来再看过去,“影月花”依旧是双眼紧闭。只这一瞬间的变化,龚千石已经是吓得冷汗透背,连忙就松开双手。洪带妹感到有异样,连忙转头来问,龚千石立刻道:“带妹哥,我方才、方才看到‘影月花’姑娘的双眼睁开看了我一眼!”

洪带妹却是山凝岳定,断然道:“这条‘咸鱼’有问题,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龚千石道:“不往前走那又应该怎么办?” 洪带妹道:“我们将它往前推出去,赶快往回走!”说完和龚千石就将“影月花”的身子往前推了过去。

四周寂静无声,众目睽睽之下就看着“影月花”的身子轻轻浮浮地在水面摇荡向前,非但没有下沉,还好似暗中被条无形的线牵引一样。远处蛟龙舟上众人都屏息静气,此刻看到这般情景,无不万分惊讶又很有几分期待,想若真有那什么乌龙太岁,说不定就会现身而见。

洪带妹领着龚千石飞快往蛟龙舟退去,问道:“‘影月花’的身子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龚千石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方才在先前的荔枝林,我不是被那条水长虫拖尽水里面了吗?带妹哥,我真是险过剃头、死过翻生呀。”洪带妹道:“我正想问你,那拖你进水的是什么家伙?你又是怎么脱身找到我们的?”

龚千石道:“我也看不太清楚,在水中被那家伙拖到晕头转向,哪还能看得到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在水里面好像是看到一条船。”

洪带妹一听立刻紧张地道:“你看到的是条什么船?是条龙舟吗?”

龚千石被那“水长虫”拖进水里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光景,虽然刚开始差点被水呛得差点透不过气来,但是似乎先前所喝的“三栏酒”却很快有了效用,渐渐倒没有什么大碍,竟然还能透得过气来。他在朦胧中只觉得自已是在一条水渠底下前行,两边都是大约有两个人高的青石渠壁,赫然清楚看到在青石渠底的一旁横躺着有条船。那船看起来绝非是条小船,颇具规模,很有点气势,而且周围一切十分明亮,所以自已看得真真切切,实在匪夷所思。

龚千石肯定地道:“那绝不是条龙舟,像是条大帆船,上面还有桅杆,只是船身上刻着些番鬼佬文,它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要是‘鬼仔谭’在的话应该认识。”

洪带妹越听越是离奇,脸色很是怪异,道:“千石仔你莫不是在信口开河?龚千石气急道:“带妹哥,千真万确,珍珠都未有那么珍(真)。我龚千石何曾会说大话。” 洪带妹道:“这就奇了,这泮塘之下居然还能藏着条大帆船,还要是条番鬼佬的船被你看得清清楚楚,这当真是匪夷所思。”又道:“这个先不管,你是如何找到‘影月花’姑娘的身子的?”

龚千石道:“我在恍恍惚惚之间就听到了有唱大戏的声音,而且那大戏声还不少。然后拖着我的那短命种像是受了什么惊一样就拖着我不知道到了哪里去,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荔枝林旁的一个水塘里。”

洪带妹道:“莫非是因为那条古西關涌就在这泮塘之下,所以底下原来是四通八达、水路纵横。那条水长虫才可以如此神出鬼没?”龚千石很是惊奇,道:“带妹哥,我看到的那条青石渠就是西關涌?”洪带妹道:“我也是听其昌先生所言,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见过这条古西關涌,这水下的家伙又是怎么来往自如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其昌先生也从未有跟我提过这西關涌下居然还有条船呀?这条番鬼佬船又从哪里来到泮塘的,是怎么进来的?”两人是越说越是糊涂,纵是洪带妹也毫无头绪。

龚千石只好继续道:“等我从那水塘里爬出来后,就立刻看到了那东西了。” 洪带妹道:“又是什么东西?是那水中的‘水长虫’?”龚千石脸上露出惊惶表情,道:“不是水长虫,是那只撑着伞的怪物。” 洪带妹听得有些不明白,道:“什么撑着伞的怪物?”

回说上次龚千石和汤姐带二人夜闯“塘鱼栏”的大戏学堂,结果里面的大戏袍闹了一晚上的古怪,两人可以说是吃尽了惊风散,苦不堪言。后来更在尾院的瓦背顶上看到了条既像鱼又像四脚蛇的东西和那只状若狸猫但行径类人的怪物。当时汤姐带和“小红棉”都以为那像大鱼之物就是西關疍家人所传说的“乌龙太岁”。

那“狸猫”不但抢走了琼花会馆的帅旗,而且从瓦背上跳落后街时,汤姐带从门缝中惊然看到此物撑伞而跑,被“乌龙太岁”在后追赶。龚千石当时听了还是半信半疑,多数是汤姐带这小孩满嘴胡说。但是当他从水塘中站起来时才开始觉得汤姐带所见多半是真。他兀然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荔枝林的田埂之上。那“女子”其实也只是背后看来像是个女子,也是撑着把伞,那伞是把西洋之物。虽然身上无一不是“影月花”的衣着打扮,但是面目间分明就是四分是人,六分是只狸猫嘴脸,诡异安分,非亲眼所见,难言其中惊恐。

当场吓得龚千石冷汗直冒,虽然他也听过洪带妹甚至是荣叔都提过东洋神道变术一派,加上汤姐带向他之所述,此时才是他亲眼所见,还真是以为自已被拖到水下面太久所以眼花产生了错觉。那狸猫“女子”在侧耳留意着什么声响,然后被什么东西吸引很快就撑着伞而去,但一举一动间毫无半丝“人”味可言,倒像是只动物装扮成人在蹒跚学步。龚千石也不知道自已看到的是什么怪物,隔了良久才敢走近过去,却赫然看到了躺在地上全身赤裸的“影月花”。

龚千石先前已经知道“老虎蟹”系奉“镇三栏”之命前去方便医院盗出“影月花”的身子,结果大摆乌龙。谁知道“影月花”却出现在这个地方,龚千石情知其中有异,太过蹊跷,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好壮着胆子拖着“影月花”,循着声响找到了众人。谁知道他带着“影月花”在这个时候出现,把个已饱受惊吓的“鬼仔谭”更加吓得个不轻。

洪带妹听完,回头看看还是浮在水上的“影月花”,道:“听你这么说来,‘影月花’的尸体是那帮神道术士掉包偷出来的。看来彼等早就料到‘镇三栏’也会派人去偷。何以它们如此清除‘三栏’众位贤兄的举动?既然它们已经得手,为何又把‘影月花’抛在那里呢?”

说话间已走到了蛟龙舟前,“荷兰水”和“朱仔炮”连忙将他们拉上龙舟,众人都挤在龙舟之上,看着远处的“影月花”,静等变化。洪带妹将龚千石遭遇转述给“镇三栏”和黄威水众人。大家正在议论之际,远处一阵水声巨响,真是有如江潮汹涌,其势惊人,又好像是有只什么庞然巨物从泮塘的水下拔然而起。

众人都被这等声响所惊,“镇三栏”道:“今晚这大雨都已经停了,水也退了不少,怎么有这样的水声?”黄威水挥手制止众人说话,道:“是有东西从水里面出来了!”

“两脚黄鳝”黄天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龙舟上,道:“是,是,是乌龙太岁动怒呀。它的‘温心老契’老相好‘影月花’死了,不生气就怪了!”听他此话出口,洪带妹和黄威水都忍不住好笑,但黄天来说的倒是切情入理。洪带妹脸上笑容转瞬就僵住,蛟龙舟上众人都看到一个庞然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远处的水面上,而“影月花”的身子正孤零零地飘浮在那黑影之旁不过数尺。

这黑影之大实在惊人,虽然露出水面不多,但是看去水下怕有数十尺长短。泮塘方圆虽然不小,但无论如何也应该不会藏得住如此巨物。洪带妹看这架势,和龚千石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都想起当晚在沙面逃脱租界英军追截时,在沙基涌下出现的那条巨大鱼形黑影,似乎正是此物!

“镇三栏”不愧是“三栏”魁首,还是镇定自若,对黄威水道:“威水兄,你在泮塘多年,对此水乡了如指掌,可知道这是什么怪物?是条巨鱼吗?抑或真是那相传的乌龙太岁?”

黄威水道:“镇大人,难道你都不认得?这就是那条旗标巨龙舟呀。”

“ 镇三栏”、洪带妹都脱口而道:“藏埋泮塘的古巨龙舟?”黄威水盯着那巨大黑影,道:“不错,每年泮塘端午的起龙头,就是为了找回这条古巨龙舟。想不到它真的就在泮塘。”

洪带妹道:“镇大人,各位‘三栏’九大簋兄长今晚辛辛苦苦不就正是为了起龙头呀。”“镇三栏”道:“洪执事,我知道你心有疑忌,今晚‘起龙头’其实是奉了‘细眼皇帝’之命。”

洪带妹愕然:“奉其昌先生之命?我怎么没有得到他老人家的消息?”“镇三栏”对‘花仔开’道:“花仔开,你来对洪执事说。”

“花仔开”对洪带妹道:“‘细眼皇帝’身在槟榔屿,他曾派马拉洪山分堂兄弟到省城传信与我,命我等‘三栏’九大簋务必起出巨龙舟头,明言所谓召神令就在其内,万不能落在那个英番鬼马文仙手上。”洪带妹听罢点点头,“花仔开”正是出身自马拉槟榔屿的华侨,而槟榔屿正是南洋洪山弟子云聚之地,建有洪山分堂。前清省城光复起事就有不少当地华侨自海外而回参与,慷慨就义。其昌先生既然藏身于槟城,最稳妥之法自然就是通过“花仔开”这个华侨弟子来联络。

泮塘起龙头看来真是万分的隐秘,连洪带妹都不得与闻,想是怕走漏风声之缘故。

黄威水对洪带妹道:“召神令关系重大。‘细眼皇帝’与那‘乌龙太岁’有甚深渊源。马文仙乃是受当年的史提方宾之命要来出手抢夺。这方宾当年多番要害‘细眼皇帝’性命,其恶不轻。我等‘三栏’九大簋世镇泮塘,自然责无旁贷,对洪执事多有隐瞒为难之处,还请带妹兄多多体谅。”

他所说的“史提反方宾”就系前清省城光复前、任职沙面租界参议,马文仙的前任。当年四山青年弟子围攻东校场一役,这番鬼就曾拜见其昌先生,愿意助力光复省城,其实就是想到得荔湾龙津真正所在之地。只因为细眼皇帝手上藏有一本“历年荔湾水道变化细则图”,乃是他根据一册从两宋年间就开始由荔湾泮塘先民所记录的水道、江岸变化图增补而成,上面清楚记载几百年来泮塘荔湾的水道、江岸变化。

“镇三栏”和黄威水两位“三栏”大佬都曾亲眼看过这册图的其中一部分:上面所载几百年前的珠江北岸竟然曾经是在宝华大街也即是今天的宝华路一带,当年的泮塘比之民国时更加广大许多。今天看来其实“镇三栏”和黄威水当年对那巨旗标龙舟的藏埋之地多半是心中有数,只不过诈作不知而已。

至于这册水道细则图的源流则已经不可考,同其主人“细眼皇帝”出身一样神秘,江湖中少为人知。只有“镇三栏”约略知道他与泮塘的“三栏公会”颇有渊源。而这个埋藏之地,恐怕当下省城之内除了“镇三栏”和黄威水略知其一二外,再无旁人知晓。

“细眼皇帝”门生遍布南洋、省港各地,那马文仙在九龙城寨和泮塘等种种举动自然早已获悉,“花仔开”出身槟城华侨,和马拉洪山分堂一直联系甚深,所以就由他传话于“镇三栏”、黄威水,要二人务必率“九大簋”守护泮塘龙津,还言道必要时可请神威无敌的洪带妹相助“起龙头”,这才有了“三栏”请将引来“洪带妹”、“火麻仁”这一番事情。

洪带妹文武全才,心思过人,其实已经暗自猜中了八九成,就道:“其昌先生’自当年东校场一战后往南洋已逾十载,现在既然事情危急,为何他老人家还不亲自重临省城呢?我等‘热血门生’无不翘首以待如大旱所待甘霖。若然先生重临省城,我等定当云随影从!”

“镇三栏”叹了口气道:“就算细眼皇帝现下真是回到省城,也不敢光明正大。别说他和粤西政府早有仇隙,现在省城虽然光复在即,但是援闽粤军内也有人不想他回来呀,恨不得他滚出省城。”他这话一说完,洪带妹当场就没有话说。

“镇三栏”所言的“援闽粤军”就是护法运动事败后前往福建,经过休养生息迅速壮大,现在已经攻下东江重镇惠州的粤军,指日就能挥师夺回省城。“援闽粤军”内藏龙卧虎,其后叱咤省城风云的粤籍将领就多出于此,有不少更是同盟会出身与其昌先生早年已经相识;

但是也有不少因所见不同而有仇隙,尤其是那位后来的东江系首领陈竞存,其主张“联省自治”自然不乐见到在省城内有洪山一统、自成气数。

“细眼皇帝”生性傲气,亦不赞同其见;甚至是忠于孙总统手下的粤系大老们也十分忌惮其昌先生在省城洪山中尊崇威望。

洪带妹不愿就此深谈,现在面前出现的这个其巨之物很有可能就是不知道失落、深藏了多少年的泮塘巨旗标龙舟!他虽然也久闻此中关于“召神令”传说,但是却一直都不知道这据闻就藏在巨龙舟头内的“召神令”究竟是什么神奇之物,忍不住道:“‘细眼皇帝’所说的这召神令究竟是件什么宝物 ?和那些神咒恶煞怪物可有什么关系?为何这么多人连那帮番鬼佬都要处心积虑欲抢得手中?”

其余众人心里早都有此一问,现在有“洪带妹”问了出口,全部看着“镇三栏”,希望这位“三栏”魁首能解答。

“镇三栏”见众人都看住他,脸上犹豫了片刻,道:“这也是从以前‘三栏’公会中元老们口口相传而来:相传百余年前洪山初祖,联络两粤英雄起事秘密反清,手下有一支‘神打军’,上传自两宋年间,为洪山弟子中精通三山盟法中‘神咒’者,传说咒法之下能请动四野之一切神异上体,有数时间内具神精之能而常人莫敌,非一般欺神骗鬼可比。后洪山弟子遭朝廷镇压,‘神打军’似乎遇到朝廷中相克煞星,也遭莫名覆灭。内有余生弟子为求避祸,遂寄隐于西江红船戏班,以戏班弟子身份掩饰,借大戏粤剧唱法入密,而成‘大戏请神咒’,自此就只有红船中三点水弟子掌握,代代相传,又至演变成戏班‘神功戏’,流传至今”

“洪兵起事年间,省城四山‘洪胜’中就有‘靓公保’等精通此大戏请神咒高手,相信就是隐于红船戏班中的洪山‘神打军’后人。”

“镇三栏”又望着“朱仔炮”道:“我早就疑心那几个狸猫变术怪物也是同‘神咒’有关。那东洋神道术派中‘神道’二字也是信奉四野内一切自然神灵,源出同流,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三山盟法’而传至东洋扶桑,那些狸猫变术士应就是东洋请神变术而调弄出来的“相传在请神咒之上还有一更犀利百倍的令法唤作‘召神令’,‘请神咒’不过是请动四野神异上体。但‘召神令’可直接驱御超然之神物,常人若能学到,那就是不可得了,只不过此法非常难以控制,非等闲能够掌握。多年前细眼皇帝曾同我提过,西洋番鬼佬中也有此类似之法,曾有来自西洋大秦国之使船因所谓十字军征讨战乱而都城被破,有帝国中神道异教团历尽艰险从海路万里一直到达珠江口,其后在省城内河道失踪。此船上就有西洋异教上古流传的召唤神异之法,一同藏在了那巨龙舟头内。”

“镇三栏”一口气说来,稍微歇了口气又道:“就我所知,当年的那个史提反方宾,今日的马文仙,还有沙面法租界的菲利比大班,这些番鬼佬之所以多年一直追寻细眼皇帝,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个因由,那些东洋神道也定是同西洋番鬼们勾结在一起了。”

那菲利比大班,就是当晚在沙面出手相助“洪带妹”和龚千石的雅芳小姐父亲。洪带妹这才明白为何这位法兰西小姐居然肯仗义相助,原来是为了通过他找到其昌先生而另有所图。

“镇三栏”说完之后,在场三栏、沙基诸雄鸦雀无声,不由得你眼看我眼。尤以龚千石和“荷兰水”兄弟肚子中最少墨水,更加听得是一头雾水,半晌反应不过来。纵令是洪带妹和“老襯庭”二人都是有如听的是天方夜谭。

倒是“鬼仔谭”有些茅塞顿开之感,对着龚千石道:“千石兄在泮塘底下古西關涌中见到的那条沉船有可能就是这条西洋船,上面那些文字别说是你,就算小弟我也不会认得的,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英文,而是拉丁文”

众人更加不懂他所云,黄威水喝道:“这些都暂且不理,前面此物才是要紧。镇大人、带妹兄你说下一步该如何?”

洪带妹道:“若真的就是泮塘巨龙舟,其昌先生又有命在前,我等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看个清楚。”

“老襯庭”道:“此物不知底细,还是不要贸然行动。”黄威水道:“学庭兄,我等‘三栏’九大簋何曾如此畏首畏尾,无半点洪山气概?你们不敢去,老子先过去看个究竟。”

洪带妹道:“威水兄是泮塘水中高手自然要去,小弟也愿同上前查探究竟。”“鬼仔谭”和龚千石自然请缨追随,“镇三栏”也就同意他四人上前查探这个拔然而现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再由“桐油程”、“朱仔炮”和“花仔开”三人隔后一段距离接应。

七人先后跳下水去,泮塘内的积水已经退到了他们小腿肚的位置,行动起来已经比先前轻快了很多,深夜之下前面那巨物衬着淡淡星光更显幽深神秘。黄威水低声道:“水都退到这么低了,这家伙若是巨龙舟如何能出现在此地?”等到走近了之后,才发现那“影月花”的身子已不在了水面漂浮,没了踪影。

洪带妹和黄威水对望一眼,更加警觉,动作越加谨慎唯恐又有什么突然变化。又向前了几步,“鬼仔谭”突觉双脚一紧,似乎有人紧紧抱住自已双脚,不过他经过今晚连番变化早就见怪不怪,低头看去,看到一个人浑身血污,伏在浅水中正抱住自已脚踝。

其余人都已经察觉,一起靠了过来,黄威水一手抓住那人后颈就提了起来,大家一看到此人正面还是十分吃惊,特别是龚千石忍不住叫道:“猫屎强,怎么是你?!”水中这个浑身血污果是“猫屎强”,此人可算是龚千石的冤家对头,当日曾在“多如楼”小梁山会上诬陷龚千石是“十三行”派来的“藏底针”奸细,这才逼得“火麻仁”、龚千石要大闹长堤大舞台,引出其后一连串故事。

自从在多如楼出卖龚千石后,这个家伙就失去了踪影,听“缩骨全”讲是投靠到了“姑爷仔”杨从善门下。龚千石现在居然又碰到这个“契弟”,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当下看见“猫屎强”浑身上下好像是刚从血池里面出来一般,十分恐怖,而且半昏半迷,好像也听不到自已叫唤,心下又有些恻隐,连忙道:“猫屎强,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是谁伤成你这个样子?”

“猫屎强”还是神志昏沉,龚千石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了几下,“猫屎强”总算睁开了双眼,立刻就认出了龚千石,连忙道:“千石哥,快救我呀,快救我呀!”

黄威水还是一手提住他的后颈衣领,道:“这条‘契弟’究竟是什么人?”洪带妹道:“此人外号叫‘猫屎强’,是‘聯顺’米铺的伙计。”龚千石气道:“他早就投靠了那短命种姑爷仔,这个吃碗面反碗底的家伙!”黄威水喝道:“那就是王叔达的人了,这个王叔达向来与泮塘‘三栏’无甚瓜葛,他手下门生怎么会来到这里了?其中必定有什么诡计。”

“猫屎强”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但只认得龚千石,不停地对着他道:“千石哥,快带我走。那东西就在前面,会一口吃了我们的!”

龚千石很是不解,道:“什么东西会一口吃了我们,你究竟在说甚么?”“猫屎强”脸上露出很是害怕的神情,不停地在挣扎。洪带妹突然从“猫屎强”的怀中掏出了几张纸来。“猫屎强”身上穿的是当时省城男子在夏末秋初时分常穿的薄布短褂,虽然天气已非暑热,他里面也只有一件汗衫而已,挣扎之下短褂脱开,是故洪带妹一眼就看见他短褂内藏之物。

洪带妹将那数张纸摊开一看,原来却是几张“猪仔纸”,上面还沾满了许多血迹。

所谓“猪仔纸”是从前清道咸年以来已出现,也就是俗称的“劳力卖身契”。当时沿海一带包括省城及附近四乡,有很多乡下贫苦青壮因糊口艰难,被迫自愿卖身与洋行大劳力贩子,这些洋行大劳力贩子手下有不少华人替其效力。很大部分的“猪仔”都被转卖至美国旧金山、澳洲以及南洋也就是今天的马来西亚和印尼一带,个中辛酸苦楚自是言道不尽。

现在这几份“猪仔纸”上列明了被卖劳力名字、籍贯、年龄和花押,至于下款的经手人画押却是写着“信義公司”的行号。黄威水在旁边一眼瞥见,顿时就道:“这是‘十三行’的老号呀!原来他们也做卖猪仔的生意?”

“鬼仔谭”听到,插口道:“‘信義公司’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是‘十三行’的号?”黄威水就解释到“義合興”虽然俗称“十三行”,其堂号却是“兴义山信義堂”,所以对外凡涉及生意买卖都一律用“信義公司”为行号,外行人或者不懂,但洪山中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義合興”。

洪带妹再细看了几张“猪仔纸”一遍,道:“看来这几个被卖‘猪仔’的人都是从香港来的。”说完看了黄威水一眼。黄威水立时醒悟,道:“难道这几个猪仔就是在九龙城寨失踪的那帮大烟鬼?好呀,原来是‘十三行’搞的怪!这个‘猫屎强’原来是‘兴义山’派来的藏底针!”

龚千石也很是惊讶,他只道“猫屎强”之所以陷害自已是因为投靠了“姑爷仔”的缘故,万想不到原来这小子居然是“十三行”来的奸细!

洪带妹道:“那几个被炼法成神咒煞的大烟鬼怎么会同‘兴义山’有关,此事确实古怪。既然‘桐油程’知道这神煞怪物的底细,就要好好问问他。

兀然前面那个巨大的影子处传来了一阵龙吟虎啸之声,甚为威势,真好似有什么威猛巨大之物一般。黄威水这般人物听到此声,竟都有点腿肚微微发软。大家都紧张地向前望去。

前面水中浮住的那个巨大黑影竟然开始缓缓地移动了起来,向着泮塘出江口的方向而去,众人此时也已看清楚这个水中巨物是个活物。黄威水吃惊道:“这个究竟是什么怪物?泮塘荔湾怎可能有这等庞然活物?”

洪带妹冷冷地道:“威水兄,泮塘内当然不可能有了,此神物也不是只在泮塘之内。”黄威水愕然道:“那是从何处而来?”洪带妹指指脚下道:“古来泮塘荔湾之下水道宽广,外连珠江,有此庞然神物藏身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更加震惊。“鬼仔谭”道:“带妹哥,你是说眼前这神物是从珠江水下钻出来的?”洪带妹却没有说话。

黄威水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带妹兄,前面此物真就是那条泮塘底下藏埋的巨龙舟吗?”

龚千石搔了搔头,十分迷惑,道:“威水哥,前面这个东西分明就是活的,怎么会是条龙舟,难道那巨龙舟还能自已会动不成?”黄威水道:“谁跟你说那泮塘巨龙舟真的就是条龙舟?既然叫做龙舟,就不能真的是条龙吗?”“鬼仔谭”和龚千石对望一眼,说什么也无法相信黄威水所讲。但是眼前此物又会是什么神物。

黄威水向着前面的巨大黑影看了一眼,道:“这泮塘巨龙舟从来未曾现过真身,今晚不知是什么缘故会在此出现呢?”

洪带妹道:“它应就是来找其相好情人‘影月花’姑娘。现在‘影月花’既然已经香消玉殒,它就要将‘影月花’的身子也带走。”“鬼仔谭”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黄威水哈哈笑道:“当然是追了!‘细眼皇帝’说过,‘召神令’就在巨龙舟的龙头之内!”说完拔腿就向前跑去。他名中带水,在水中简直是如鱼得水,转眼间就跑了许远。洪带妹迟疑了片刻,也追了过去,“鬼仔谭”和龚千石虽然对这巨物十分害怕,也只好紧跟在后,最麻烦还要搀扶着这个拖手缠脚的“猫屎强”。

前面这个黑影一直是半浮在水面,奇怪的是此时泮塘内虽然还有积水,但水势已经不算高了,这东西如此庞大,居然还能藏了大半个身子在水下。它似乎也知道黄威水、“洪带妹”在后跟踪,在水下向前飞快滑动,四人虽然竭尽全力但也只能勉强跟在后面,但是越隔越远。

四人追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起了风,水势也高了不少。黄威水朝前看了几眼,道:“这里已经靠近出江口了,前面那东西看来很赶时间,居然弄起潮浪来了!”洪带妹听他这样一说,连忙回头去看。只见四人来路之上,此时又变成了水泽一方,四面八方不断有又急又大的水流涌来。至于留在后面接应的“桐油程”、“朱仔炮”都不见了踪影,恐怕是因为水势突然变大被阻隔了在后面。

洪带妹有些担心,道:“真是弊家伙了,现在泮塘又发起水来,这里离出江口又近。我们弄不好要被带出去珠江了!”黄威水也有些后悔冒失,先前以为这庞然大物就是泮塘的巨旗标龙舟,所以贸然追赶而来,谁料到竟然落到这般困境。

他四周打量形势,四人所在之地的地势有些起伏,四面八方的水流已经不停地向这里冲来,转眼间水面就已经淹没到了众人的腰间。黄威水道:“带妹兄,我们赶快向回游吧!”洪带妹心道现在才开始往回走,恐怕已经是太迟了。但是他也没有其他更好对策,只好照做。

刚开始掉转头,就听见一阵沉闷的低吼,四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一股强劲的水流往后冲去。黄威水和“洪带妹”本领高强,连忙各自将“鬼仔谭”和龚千石拉住,他二人才不致被冲散,但是“猫屎强“却不知被水冲到了哪里。大家再向前抬头看去,就看到那巨大黑影不停在前面晃动,四周水浪翻涌,哪里还有半分泮塘水洼泥塘的景象?倒像是在汪洋大海一般。

黄威水高声骂道:“丢那妈,好大的本事,居然会起风作浪!它要用大水回灌,潜回去珠江了!”

洪带妹道:“它要回就回,难道我们四个也要陪它到水底玩?若然被冲到珠江,我们就真的是要埋单了!”黄威水哈哈笑道:“带妹兄,想不到你堂堂‘洪山武二郎’居然也要陪我黄威水落得这样的下场!”

龚千石先前被那“水长虫”拖过下水,早就已经受了不少被水灌的苦头,现在可以说是惊恐到了极点,见到黄威水和洪带妹二人在如此关头下居然还能谈笑风生,其气概风度实非常人所能及。

黄威水突然指着不远处道:“带妹兄,你看那是什么?”

洪带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东北首不远处有几下闪烁亮光,甚是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就道:“威水兄,那又是什么古怪?”

黄威水尚未回答,“鬼仔谭”道:“带妹哥,那是灯光,有船在那边!”洪带妹高兴道:“既然有船在那边,必定有人,我们一起游过去!”四人挣扎之下拼尽全力地向那几下微弱闪烁的亮光游去。待游到近前,果然看到有两条疍家船户的小蓬船,船上还影影绰绰似乎有人。黄威水喜道:“是疍家的船,就是自已人了!”说完高声对船上招呼:“我是三栏黄威水!”他的名号威震泮塘荔湾,只要是疍家水上船户都要卖他的账。

但洪带妹却看出有些不妥,道:“威水兄,船上的不是疍家水上人!”

此时已经有人在船上举起一盏巡警常用的防雨马灯照到他们这边,先前闪烁的亮光原来是这灯光所发。黄威水看到举灯此人穿的是一身类似巡警的服饰,但又有不同,而且身材十分矮小,就叫道:“丢那妈,怎么会有个大头绿衣在这里?”

洪带妹久镇沙基,一眼就看破对方身份,道:“威水兄,这个不是大头绿衣,是沙面法租界的安南巡捕!”

安南也就是今日之越南,当年沙面上的法租界是雇佣有自已的巡警捕快,俨然城中之国。除了本国的法国巡探,其余下级担当一般警戒的大部分都是从其殖民地越南调配而来。而船上提灯之人就是个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因为样子和制服与华警相类,所以开始时黄威水误会他是个省城绿衣。

黄威水听“洪带妹”这样一说,再仔细一看,大怒道:“你们这帮法兰西鬼的看门狗居然敢闯入泮塘,岂有此理?”当时沙面租界与泮塘荔湾泾渭分明、河水不犯井水,现在居然出现了个安南巡捕越界在此,黄威水自然感到大有不妥。

龚千石抬头看去,借着灯光觉得这条疍家船上有个人影很是眼熟,还未等反应过来,就听到有把女子声音操着半生熟的广府话道:“洪执事、千石兄,怎么搞到落汤鸡一样,如此狼狈呀?”他一听到这把声音,立即冲口而出:“雅芳小姐!”

黄威水看见那安南巡捕旁边原来还站着个番鬼女子,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服,英姿不凡,只是露出一头长发,正对着“洪带妹”和龚千石在打招呼。不由得问“洪带妹”道:“你们认识这番鬼婆?她怎么会在泮塘出现?”

洪带妹也来不及对他解释那么多,只好道:“这位是雅芳小姐,是沙面法租界菲利比大班的千金小姐,她曾经出手救过兄弟。”雅芳小姐笑着对黄威水道:“这位应该也是沙基洪山中大人物了,不如先上了船再说吧。”

黄威水向来做事干净利落,艺高人胆大,将身一纵已经跳上了船。雅芳小姐叫了声好,眼中露出很是欣赏黄威水身手。

黄威水昂然扫视了两条小船,这条船上除了雅芳小姐,还有另外两个番鬼佬模样之人;另外一条船上则大约有五六个安南巡捕。所有人都是神情凝重,如临大敌,但显然不是因为黄威水和“洪带妹”的缘故。

洪带妹上得船来,替黄威水和“鬼仔谭”与雅芳小姐引见。雅芳小姐很是兴奋道:“我们一直就想认识‘三栏’的英雄人物,今日相见实在是幸会之至。”

“三栏”中人一向对洋人敬而远之厌恶居多,所以黄威水不置可否,只是道:“看你们的样子,居然会坐着疍家的小船混入泮塘,想来你们是从白鹅潭水路而来。究竟是有什么居心?”

雅芳小姐道:“黄先生不要误会,我们得到消息英租界和日租界联手,意图今晚派人侵犯泮塘,图谋不轨,我父亲觉得事情严重,所以就派我前来查探。”

洪带妹道:“然则亚方小姐不是法租界派来的?而是令尊菲利比大班的意思?”雅芳小姐微笑地点点头,道:“洪先生确实说得不错。”洪带妹道:“菲利比大班果然非同小可,连租界巡捕都能调动,恐怕今晚所图非小呀。”

黄威水冷笑道:“所图自然非小,你们船上所备之物看来不只是查探一番那么简单吧?”“鬼仔谭”听黄威水这样一说才发现在船上原来备有很多绳索和挂钩,那两个番鬼佬身上穿的都是潜水的衣服。

雅芳小姐又微微一笑,道:“黄先生眼光独到,而且久居泮塘,对这里的水文河道了如指掌。不知对前面那只不明之物又知道多少?”

黄威水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不过你们想就这样活捉它?未免太不自量了!”

雅芳小姐还未应答,这条小蓬船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众人都差点立足不稳,跌在船上。黄威水和洪带妹向前面一看,只见那水下的巨大黑影在前方不远处在不停地抖动,似乎是在拼命挣扎。洪带妹看到其中一个番鬼佬手上正操持着一把像是鱼叉的东西,不由得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而另外一条小船上的几个安南巡捕低声呼叫起来,其中一人手上也有一把鱼叉类似模样的东西,正对着远处水中那巨大的黑影。洪带妹和黄威水眼神锐利,均看到这把鱼叉枪口之处原来射出似是一条铁索,十分粗壮,而另外一端正落在了那庞然大物的侧身之上,想必上有类似倒钩一般的东西钩住了这大家伙。黄威水哈哈笑道:“丢那妈,番鬼佬果然是胆生毛呀。居然想活捉泮塘巨龙舟?”

“鬼仔谭”接二连三地听到黄威水提到“活捉”,越发摸不着头脑:活捉“巨龙舟”?传说中藏埋在泮塘之下的这条龙舟难道是只活物不成?一念及此,不由得望向洪带妹寻求解答。

却见洪带妹对着雅芳小姐冷冷道:“原来尔等并不是来相助‘三栏’对抗英国番鬼,而是另有所图。不过勿怪洪某言之不预,须谨记后果自负!”

雅芳小姐似乎是胸有成竹,浅浅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嘭”地一声巨响,这边船上众人都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上。只有洪带妹和黄威水好似早在算中,依旧稳如泰山,岳峙当前。

原来是旁边那条疍家船突然像是被猛烈地拉扯,向前飞驰而去,还撞到了他们的船头,幸亏没有太大的损毁。大家定了定神,再向前望去,那条小船已被拉扯到船头翘起,离水面足有数尺,像是箭一般往前冲,船上那五六个安南巡捕东倒西歪,除了操持鱼枪的那人还拼命地坚持。

洪带妹对雅芳小姐喝道:“你还不叫那个‘契弟’松手?再迟小命就冻过水了!”雅芳小姐早就回复镇定,对着船上另外两个番鬼佬说了两句,其中一个走到船尾,然后听到了一阵机器的低鸣声。

黄威水有些吃惊,道:“怎么这条疍家船有这种怪声?是什么古怪?”“鬼仔谭”却反应过来,连忙道:“威水哥,是鬼子佬装了个汽轮机在船尾,不用划船也能开起来,想不到这几个法国佬这么醒目,居然想到改装疍家人的小船。”黄威水恍然大悟,道:“丢那性,果然系醒目,用疍家船既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当作火轮船来用。”

此时小船在动力之下已经飞快地朝前追赶而去。西洋的器物果然了得,这条改装过的疍家小船比沙基上那些靠人手摇动的疍家船快了不知多少百倍,很快就追到了前面那条小船的后面。那条小船上的安南巡捕除了那个拼死握着鱼叉之外,其余几个像是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个回头看到雅芳小姐,神情已经是有些歇斯底里,只是不断地用手指着前方,一边对着雅芳小姐大声喊叫,情急之下叫的应该是越南话。洪带妹、黄威水也不晓得他在喊些什么。

雅芳小姐看来却听得懂,认真听了几句,皱皱眉头,转身对着身后那个法国人打了个眼色。那番鬼佬二话不说,像是早有准备,走到船边揭开上面一块油布,端起一把长型黑色的物事走到船头,显得颇有些沉重。龚千石看过“鬼仔谭”用过枪械,有些认得,连忙问他道:“鬼仔谭,这番鬼佬拿着的是把什么枪?这么长?”“鬼仔谭”看了几眼,很是有些吃惊,道:“看起来像是把机枪,但我从未见过这种枪械,看来火力、口径都不少呀,对付水中那东西应该都绰绰有余。”

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这番鬼佬定是要开枪攻击前面水中的巨物了,黄威水、“洪带妹”都走到船头观看。“鬼仔谭”心思慎密,早就奇怪为何这两位洪山大人一直袖手旁观,并不出手阻止雅芳小姐的行动,其中必有蹊跷,更加紧紧地站在他二人身后。

持枪的番鬼佬镇定自若,将手中的那把长枪调整好方向,回头只等雅芳小姐的号令。船尾的番鬼佬此时也看见雅芳小姐对他挥手示意,连忙动了两下手脚,这条改装过的疍家小船突然发力绕过了前面这条几乎已经半立而起的小船,可见那水中巨物的力量果然非同小可。而小船上的那个安南巡捕兀自双手紧紧握着那鱼叉,夜色中只隐约看到他的脸色无比坚毅,很有几分气势

黄威水大叫声好道:“这个安南仔果然好气力,够胆识,算是条好汉!” 改装疍家船绕到了正前方,已经看到那水中巨物停止向前飞奔,整个身子都沉在水中,正不停地抖动,似乎是想将身侧上被鱼叉发射所中的铁索挣脱。

“鬼仔谭”和龚千石看见另外小船上那帮安南巡捕的神情惊骇,应该就是被水中这东西所吓,所以都瞪大了眼睛要看个清楚。

雅芳小姐兀然对着那手持鱼叉的安南巡捕大声用应是法文的语言喊了两声,那安南巡捕双手用力一抖,那条铁索倏忽间猛然收了回来。水中那大物失去了这条的铁索羁绊,顿时如释重负一样,抖了两抖身体,四周的水势立刻团团汹涌而来,好像是海水退潮般的光景,轰隆隆地向着出江口卷去。

此时他们所在之处离出江口已经不远,两边都是浅浅的泮塘圩田,是当时泮塘一带村落居民近江人工兴筑而成,两旁本都种有荔枝成林。当仲夏之时,从这里到珠江处处都有紫洞艇、疍家船泛舟于上,叫卖艇仔粥等小食,更有歌女伴唱,为民初泮塘荔湾胜景,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但这个时候却是水势滔天,两旁圩田、荔枝林都已被淹没,简直难以想象曾是泮塘之河湾胜景。

船上众人都被这庞然巨物覆水之能所震惊,“鬼仔谭”很是疑惑,为何这个雅芳小姐会下令那安南巡捕松开铁索?他还未想得明白,那持枪的番鬼佬已经骤然发难,“嘭”地一声枪响,一阵烟雾散起,却不知道这一击是否有命中。只听到这开枪的法国佬暴喝了一声,语气十分懊丧,看来并没有命中目标。“鬼仔谭”和龚千石互相对望一眼,脸有喜色。此时烟雾将要散尽,突然听到“洪带妹”叫道:“大家小心!”

众人但听得“砰砰”碎裂之声,然后脚底一轻,顿觉的天旋地转,人已被抛离到了半空。龚千石还未反应过来,就知道自已已经重重地掉落到了水里,心想这下肯定是要埋单了,却感到被人用力提起,睁开眼来看到又是洪带妹救了自已。

洪带妹左手提着龚千石,右手拎着“鬼仔谭”。四周的水势此时好像是纷纷注入到了某个无底洞一样,迅速消失。龚千石再向那水中巨物方向看去,吓得张大了口合不拢起来:

在不远处的出江口,依然是水势滔滔、江潮怒涌,但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像是龙舟的物体在摇头摆尾地顺着水流潜出珠江面。最令他震惊的是这条与其说是龙舟,只不过是因为模样确实类似,前面高昂着一个龙头,这龙头庞然如小牛犊般大,甚是吓人;龙舟身足有普通泮塘乡间一般的龙舟的十几倍长,五六尺宽阔,简直是大得惊人。但是夜色掩映下分明看到这龙舟侧身覆盖着块块有如脸盆大小的鳞甲,那些鳞甲就算是龚千石也看出绝非是人工修饰,而是天然活物身上所有!

随着水波之下一张一合;那龙尾若是正常龙舟只会纹丝不动,但此刻却是左右摇摆、分波逐水。尤其是那巨大龙头,栩栩如生,虽然模样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是一对目珠在龚千石看来似乎就是精光四射,分明就是活物的眼睛。

龚千石唯恐是自已这一晚屡遇奇变,眼花产生幻觉,赶紧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最后看到这条龙舟怪物抖动身躯,随着无数的水花消失在这条泮塘出珠江的江口。

“洪带妹”表情依旧镇定,但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至于“鬼仔谭”却在到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他忽然指着右方道:“那是,那是什么?”洪带妹和龚千石都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迅速减退的水面下突然冒出一人,正是黄威水。

黄威水手里拿着件像是衣物的东西,另外一手扯着个人来。三人连忙冲上前去,都吃了一惊,黄威水扯着的原来是条“咸鱼”,脸色灰白。黄威水叫道:“我方才在水底找到的,这‘咸鱼’是哪个短命种?”“鬼仔谭”道:“这个,这个,这个就是被拿来掉包的大寨阿姑‘莲春’呀!”

黄威水将那衣物晃了两晃,道:“这件就是影月花身上的衣服了?”龚千石一眼就马上认出,连忙点点头。“鬼仔谭”还是惊魂未定,有些抖颤地道:“威水哥,刚才你在水底有没有看到那东西究竟是只什么活物?怎么会…..?”

洪带妹挥手阻止他道:“不必再问,我等赶快回去汇合镇大人,先散水再说!”黄威水也点头同意,道:“洪兄说的是,你们两个不必问了,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那个法国番鬼婆娘呢?”大家这才醒起,四处看去,雅芳小姐和那两个法国佬都已经不知去向,连那几个安南巡捕也没有了踪影。

这个时候周围的水势已经随着那条龙舟样神物退出了珠江,只留下仅到小腿深浅的水流。四周已经显露出原先圩田的隐约模样,但是却看到地下有很多条数尺阔的深坑,似乎是什么巨大物体拖行而成。东北面的一块圩田边上,看到了那两条疍家小船的残骸,原来已经碎成几截,但除此之外别无船上其他物件。

四人互相对望,顿觉周围又恢复平静,寂无人声,仿佛一晚惊险如南柯一梦。黄威水冷笑道:“那番鬼婆娘一定是逃走了,不然不会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刚才那法国佬开的一枪,似乎是有人从中作梗才会失手。带妹兄,好手段呀!”

洪带妹哈哈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道:“那雅芳小姐说今晚是沙面英租界和日租界联手侵犯,不知道现在还埋伏在哪里?那些狸猫精也没有了声息。”

“鬼仔谭”见此两位洪山大人心领神会、互不说破,心想他二人必晓得那庞然龙舟神物的底细来历,所以毫无震惊表情,只是不想对他和龚千石明言而已。只有龚千石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听起来似乎是“朱仔炮”和“桐油程”二人的声音。看来他们几个断后接应此时终于赶了上来。

洪带妹刚想打招呼,黄威水指了指前面一块圩边上道:“那里躺着个人,好像是那个安南仔呀!”“鬼仔谭”道:“安南仔?”黄威水道:“就是那个很有架势的安南巡捕,原来他还没有‘瓜老衬’埋单呀!”

四个人快步走上前去,果然见到是先前那个在疍家小船上奋力操持鱼叉的安南巡捕,此刻脸色苍白地躺在圩田上,不省人事,但看起来性命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鬼仔谭”颇懂得西洋急救方法,急忙弯下腰去救治。黄威水方才见这安南巡捕英勇,很是有几分佩服,道:“想不到那个法兰西番鬼婆居然不顾自已手下而去,真是没有义气!”

洪带妹道:“既然教我们碰到就不能不管,先带上他走吧!”那安南巡捕被“鬼仔谭”救治了一番,居然醒了过来,微微睁开了眼。黄威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安南巡捕却是听得懂广府话,声若游丝地道:“小弟叫范洪正,是安南的华侨。”

洪带妹听到他的名字,心念一动,道:“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叫‘饭铲头’的?”

范洪正一听,显得十分激动,连声说了几个“你”字就又晕了过去。“鬼仔谭”吃惊道:“带妹哥,你认识这个人?”“洪带妹”刚想回答,就听到背后脚步声来到。众人回头一看,“朱仔炮”、“桐油程”和“花仔开”三人已经来到面前。“朱仔炮”看到他们四人很是高兴,如释重负,赶紧走前几步低声对黄威水道:“我们要赶快散水,泮塘外面已经有军政府中的警卫队来了。说是什么收到消息有粤军奸细潜入泮塘所以前来捉拿。看样子来者不善,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已经到了泮塘大街外面了”

黄威水冷笑道:“哼,粤军奸细有这么巧?这是英国番鬼佬的走狗来收拾残局,掩人耳目了。”洪带妹点头同意,道:“威水兄说得是,我们还是赶快离开为妙。”“朱仔炮”道:“镇大人已经带同其他人退回祖师庙,特意吩咐我们三人务必要找到你们。洪执事,火麻仁也被镇大人带走了,他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过去而已”

洪带妹连忙道了声多谢,但是“莲春”的尸首颇是费了些思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荔枝林附近草草掩埋。随后众人连同搀扶范洪正,匆匆循路退回仁威古庙。回去一路上水势已经全退,虽然依旧是全是泥塘水洼,但总算是没有什么阻碍。

“洪带妹”还询问“朱仔炮”可有见到那最后一个失踪的“神咒恶煞”和东洋神道术士的踪迹,但“朱仔炮”却说完全没有看到。等到众人退回到仁威古庙,“镇三栏”和“老襯庭”已经在三栏祖师堂外相迎。经过今晚连番惊险困阻,大家可以说是共度患难、惺惺相惜。

“镇三栏”看到洪带妹、黄威水几个,十分高兴,冲上前来一把握住“洪带妹”的手道:“带妹兄,你们平安归来就真的太好了,所幸大家都没什么大碍。”

洪带妹连忙还礼,道:“镇大人客气了,我们四人今晚本来是要相助‘三栏’各位贤兄,但最后连敌手是什么底细都搞不清楚,小弟认真惭愧。”

“镇三栏”摆手道:“若没有带妹兄几位相助,我等‘三栏’中人今晚真是丢架失威,颜面尽失,愧对泮塘‘三栏公会’历代先辈。起码那些英国番鬼佬没有起到泮塘‘龙头’,总也不算一败涂地。”

“老襯庭”道:“威水哥,你同洪执事在前面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黄威水就将见到的怪异情形约略说了一次,其余众人听罢都十分震惊。“老襯庭”道:“东洋和英番鬼结盟在一起,我看九成九是那个马文仙主谋策划,东洋神道高手做下手。”

“镇三栏”道:“那什么菲利比大班和他女儿雅芳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头底细,居然还有沙面法租界搅了进来。”

“老襯庭”道:“看来那泮塘巨旗龙舟必定是有什么重大秘密,我怕泮塘荔湾从此永无宁日。”众人都是忧心忡忡,又对那只潜回珠江水中神秘的龙舟神物很是困惑,均在想究竟是什么神异。但“镇三栏”和“洪带妹”、黄威水三人却是心照不宣,不肯说破。

黄威水拱手对“洪带妹”正色道:“经过今晚一番扰攘,我对带妹兄衷心佩服。沙基与‘十三行‘的生死片,我黄某人一定拔刀相助、义不容辞。”洪带妹脸上大喜,连忙还礼道:“如得威水兄相助,那就是如虎添翼,对付‘十三行’似滚油泼雪。”黄威水又对“镇三栏”道:“镇大人,你是‘三栏’公会魁首,你认为如何?”

“镇三栏”哈哈笑道:“三栏公会自然也愿助沙基一臂之力,三栏上下任凭带妹兄差遣。”

洪带妹更加是喜出望外,他此番泮塘一行就是为了“请将”而来,现在得到三栏公会“九大簋”相助,就不用再惧怕兴义山“三岳擎天”的“青龙白虎将”。“生死片”自添胜算,连忙躬身答谢。沙基和“三栏”本来甚少往来,经过今晚之后却变得互相倾心结纳,大有识英雄重英雄之感。

“镇三栏”同洪带妹客气了几句,指着范洪正道:“这个又是什么人?”洪带妹道:“此人是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名叫范洪正。如果我所猜不错,他是粤西洪门在安南的后人,亦是洪山弟子,我还知道他有个绰号叫‘饭铲头’。”

“镇三栏”和黄威水都眉头一皱,心里都想这个安南巡捕既是洪山弟子,居然供职在法租界,身在曹营心在汉,其中必有所深图。洪带妹道:“他就交由我来安置。镇大人,我们现下应该如何?”

众人都被那些东洋神道和神咒煞惊吓了一晚,身心俱疲,况且外面泮塘大街上还有军警来扰攘,“镇三栏”当下决定立刻“散水”,约定一个礼拜后等风声过后大家在多如楼再聚,为防在泮塘大街碰到意外,还特派“朱仔炮”和“花仔开”带路,领洪带妹几个绕路回沙基。

此时的泮塘大街上已经变得喧闹嘈杂,几十名军部的警卫队士兵在仁威庙外列队,为首的带队军官要率众闯入泮塘仁威古庙搜查,但被“三栏”公会的数百伙计阻拦,双方争吵不已。趁此机会,“三栏”和沙基众雄各自悄然离去,只留下个聪明机警、能言善辩的“老襯庭”来应付。

洪带妹几个在“朱仔炮”带路下由逢源大街安全无恙回到沙基迪隆里,双方就此别过,相约一个礼拜后在多如楼再聚。“鬼仔谭”就提议暂且到迪隆里的住处落脚,当时已近清晨,众人经过一晚惊险即使是洪带妹也感筋疲力尽,就在迪隆里“鬼仔谭”的住处打地铺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