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出口之后连他自已都觉得有些吃惊,“文王茂”和“靓公保”是六十几年前的红船前辈英烈,遑论是他自已了,就是乃父“公脚先”也是此二人晚辈,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二人定就是“猪油顺”口中几十年前在四会山野中大战“神煞”的“文王茂”和“靓公保”。
眼前这两个人却好像没有看见“鬼仔谭”一样,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无动于衷,只是互相在低头私语,又好像在指指点点。此时他二人身边又出现了七八名穿着当年红船艺人常见的便服装束的青年,但是脸上都已经上了妆,也就是大戏行话里俗称的“开面”。这帮人的着装虽不尽相同,唯一相同之处就是头上都裹着一块红巾,十分显眼。
从这些人身手举止来看,个个都应该是戏行的武生,英气勃勃、矫健不凡,气宇恢宏,确实是一派梨园大戏佳子弟的风范。“鬼仔谭”幼年在香港西环的住所,经常就看见这些大戏行中人来来往往,所以十分熟悉,不由得心生一阵亲热之感,双眼还忍不住有些湿润,如见了失散多年不见的至亲一样,连他自已都十分吃惊。
那“文王茂”和“靓公保”还有其它几个红船弟子站在船头,指指点点,像在密密商议。“鬼仔谭”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到什么“白云山”、“琼花街”和“会攻省城”的话语,猛然间想起他父亲“公脚先”常在他幼年时与他提到的“红船戏班火攻省城”的故事。
洪兵起义之际,红船弟子的义军曾一度进攻广州省城,气势盛大。那些“飞虎班”、“猛虎班”弟子进攻时个个翻腾跳跃、身手不凡,一时都把省城驻守的那些个旗兵、绿营吓得个丢盔弃甲。红船弟子随后进占城北郊外白云山,在白云山誓师之后从北面进攻省城的大北门,火烧观音山城墙。
一时间把一城文武吓得个魂飞魄散。“公脚先”对鬼仔谭道,在南关太平南(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南路尾),原来也有一间在省城的“琼花会馆”,此会馆就坐落在一条叫做“琼花街”之上,当年的“洪胜”山前辈大都出身学艺于此,与红船义军里应外合于南关发难,差点真就把省城攻了下来。
“鬼仔谭”自幼对行军打仗一向就很感兴趣,所以每次“公脚先”提及这段红船省城往事,他总是疑问,为何当日大军从白云山外围攻,而省城的“琼花会馆”在内应合,但最后却没能一仗功成,然后红船大军转而由西江而上攻打粤西梧州府。
“公脚先”每说到这里都会仰天长叹,非是众红船弟子不够英勇,而是省城毕竟是天南第一都会所在,洋人在其中又利益牵涉重大,生怕红船弟子若然攻陷省城,说不定仇杀洋人、毁灭洋行。有了洋人插手,加上官军、民团重兵团结,虽是里应外合,始终实力悬殊,所以红船弟子最后功亏一篑,徒使后人慨叹。
“鬼仔谭”虽是“竹升仔”一个,但是隐隐然将自已当作是红船弟子后人,每次想起也难免耿耿于怀。现在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有些惊骇万分:难道自已眼前看到的就是当日“文王茂”和 “靓公保”在红船上往省城进军的幻象?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自已还是在这条花艇之上,至于远处的蛟龙舟和“洪带妹”众人因为雨势颇大,夜色之下已经很难看个清楚。一时间他自已都有点说不准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只觉得呼吸加速,心跳个不停,浑身血液似是凝结了一样。却清清楚楚听到那“文王茂”对着“靓公保”道:“此次我公乐平戏班奉省城会馆之召前来会攻,实在是凶险万分,恐要更加提防那人。”
“靓公保”点点头但是他回答之声却十分细微,“鬼仔谭”竖起耳朵也听得不是那么仔细,只又是隐约听到“王继康已混入了省城,回信告我,白应星当就是如我等猜度一样,应万般小心!”
当他听到“王继康”三个字时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王继康”可就是那神秘失踪的“康爷”,“猪油顺”曾经提过康爷亲自参加了当年在白云山攻打省城一役,后来更随红船大军由西江而上转攻西江。看来当日之战,“靓公保”和康爷早有联系,只是各自为战而已。至于那什么“白应星”,“鬼仔谭”只觉得有点耳熟,隐约记得在哪里听到过。
他正在思量之际,突然脸上“啪”地一声火辣辣地痛,登时就回过神来,却看见面前站着个湿淋淋的龚千石,正看着自已。
“鬼仔谭”一时间都未反应过来,倒是面前的龚千石有些着急,喝道:“鬼仔谭,你是中了什么邪呀?”说完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鬼仔谭”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举起手来遮挡着,道:“千石兄,你不是被那乌龙太岁扯出珠江了吗?”这个时候他却发现龚千石浑身上下并不是湿透的样子,先前明明亲眼所见他被水中的不明之物扯入水去,不由得大为吃惊。
龚千石道:“这个说来话长呀,小心那两个戏子。那个大花面身上穿着的就是当年戏班元帅蟒袍!”
“鬼仔谭”还有些不明白,忍不住道:“那‘文王茂’和‘靓公保’呢? ”龚千石有些吃惊,道:“什么文王茂’和‘靓公保’,你在说什么呀?”“鬼仔谭”这才发觉方才还站在花艇船头处的“文王茂”和“靓公保”已经消失不见,依旧还是那个“水云仙”和二花面站在他二人面前,但是这两个家伙此刻聚精会神地看着那面“琼花会馆”的帅旗,而且万般紧张,丝毫没有理会“鬼仔谭”和龚千石就站在身后。
“鬼仔谭”看着这“水云仙”诡异的表情,一时间也不肯定自已刚才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幻象,但是心里猜到十有八九又是这“水云仙”在装神弄鬼,险些让自已在这里糊里糊涂地发懵。
龚千石道:“这些戏袍上都有请神咒诀,又是当年洪胜弟子阵亡时所着,有这‘琼花会馆’帅旗招引,必定能够找到泮溏之源那巨龙舟的掩埋之地。”
“鬼仔谭”看了看龚千石,道:“这个二花面是想用这些戏袍领路?”龚千石道:“正是,请神咒就是从巨龙舟上而来,这些大戏袍当日都是掩埋在龙舟淤泥之下,被当年‘洪胜’山前辈们挖出来的,现在自然要回到原位了。”“鬼仔谭”听了有些恍然大悟,但随即就满脸狐疑:“你怎么就知道这么多的?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龚千石脸色有些变了变,道:“先别管那么多了,快点把这两个神道戏子料理了再说!”“鬼仔谭”虽还是有些疑心,但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几个厉害无比连洪带妹都几乎应付不了的“神煞”很有可能也是同这面“琼花会馆”帅旗有关,正所谓擒贼先擒王,“鬼仔谭”不再犹豫,对着那个“二花面”就要开枪。
但是他举起手枪那一刹那,转瞬间看见在花艇右边的边上爬上来一人,浑身血污,神情狼狈,样子正是先前的“靓公保”。
“鬼仔谭”打了个哆嗦,拉着龚千石道:“你看看那边,那个是谁?”
龚千石顺着他手指看去,并没有出声。“鬼仔谭”以为又是他自已的幻象,急道:“你什么也没看到吗?”龚千石脸色凝重,半天才道:“我也看见了,这个人是什么人?”“鬼仔谭”高兴道:“原来你看到了,他就是‘靓公保’呀!”说完又叫道:“坏了,你看他像是受了重伤,赶快去救!”
却被龚千石一手拉住,道:“且慢,他怎么可能是‘靓公保’?他死了都有六七十年了!”
“鬼仔谭”一向都是聪明机警过人,但是一上了这条花艇却是方寸大乱,现在被龚千石提醒下才猛然打了个冷颤:据“ 猪油顺”所言‘靓公保’早就在几十年前在珠光街遇难,怎可能又在这个时候出现呢?回想方才龚千石出现之前自已所见情景却是万分真实,仿佛那“文王茂”和“靓公保”与一众红船弟子就站在刚才的位置一样,一时间“鬼仔谭”头都感到有些眩晕。
那个从船边爬上来的“靓公保”抬头看见了龚千石和“鬼仔谭”,似乎是看到亲人一般,用嘶哑的声音叫道:“快去传报!琼花街已被烧光,是那怪做的!”
龚千石和“鬼仔谭”都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已是产生了幻觉,但是真真切切地听见眼前此人正在对着他们说话,绝非什么幻象。
“鬼仔谭”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你真的就是‘靓公保’吗?”
那人双手撑在船边,似乎已经力有不继,对着“鬼仔谭”看了一会儿,突然叫道:“小心你背后!”“鬼仔谭”听他这样一说,连忙掉转头来,却是一只爪子搭在了自已的肩膀上,鼻子中闻到是一阵强烈骚味。“鬼仔谭”知道“神煞”厉害,瞬间就能取自已的性命,当场低头一滚,反手就连开两枪。惊惧之下这一滚就有些力量过大,“扑通”一声整个人就掉入了水中,连带那把手枪都跌落在了花艇之上,至于那两枪有没有轰中身后的目标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鬼仔谭”一掉入水中,虽然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立即睁开眼睛,却很吃了一惊,因为在水底下原来是另有一番景象:此时的泮塘泥畔之地因为豪雨的关系,江水泛滥倒灌已成一片泽国,但是水其实并不是很深,仅是大约一个多人高,恐怕也只有蛟龙舟这种不大的船才能通行而不致搁浅。虽然水中很是污浊、混杂着那些泥塘水洼中的泥沙,但“鬼仔谭”居然还能清楚看见水底下原先的塘泥之中隐隐约约露出似是水渠建筑之物,大约有七八米的宽阔,显然是人工所做。这地下水渠的两边都用码砌得十分整齐的青石所做,而再往两边看去就能看见用较为细小的砖石所做的路面,看那路面的设计和做工似乎有些年岁。
“鬼仔谭”看到水下这片路面如此窄小立即就意识到必定不是当时之物。水渠和这路面上满是污泥,应该就是被今晚这场豪雨所导致的江水倒灌而冲刷开来而现出庐山面目。
更令“鬼仔谭”惊讶的是在这条水渠之中还流淌着一条十分清澈的水流,和上面倒灌的泥沙雨水界限分明,丝毫不混杂在一起,若非亲眼所见,完全令人难以置信。顺着这条水渠的走向而看,蜿蜒开去,似乎是看不到尽头。
而在前面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已经有数十件那些大戏袍顺着那条水渠的走向在水下漂浮而去,领头的是一件看样子十分威武的战袍,很是诡异。这些戏袍仿似是有灵魂般一样,看起来飘摇浮沉,但都是不约而同地向着水渠的走向而去。“鬼仔谭”心里只是有把声音不停地说:“底下这条一定就是传说中湮没多年的古西關涌了!”只不过想不到竟然就这样被他发现。随即又想到,这条西關涌渠既然在这里出现,一定最终是流去那泮塘之源。这里的塘泥污浊,更加说明相距也肯定不远,说不定跟着这些戏服就真的能找到那巨龙舟的所在。
“鬼仔谭”这时想起花艇上的情形,连忙浮出水面,向着花艇那边看去,顿时差点气晕过去。花艇上还是站着那个穿着蟒袍的“大花面”,旁边的“水云仙”依偎在一旁,颇有点西楚霸王和虞姬的味道。而船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靓公保”、龚千石,也没有什么神煞,空空荡荡。他们二人身后只是站着个乐师,低着头在无精打采地拨拉着曲乐。
那“大花面”依旧在挥动着那面帅旗,威风凛凛,而一旁的“水云仙”却是脸含微笑,面露春色,正在看着水中狼狈万分的“鬼仔谭”。
“鬼仔谭”心中真是又恼又后悔,自已方才必定是中了花艇上这神道高手的障眼奸计,一时间搞到方寸大乱,不但没有伤了对方分毫,还失去了武器掉进了水里。也难怪以“朱仔炮”如此厉害的身手今晚也搞得个焦头烂额,对这几个东瀛神道中人谈虎色变,这“神道变术”果然是变化莫测,让人难辨真假、招架不从。
那“大花面”只不停地看着在水中浮沉前进的那些大戏戏服,显得很是紧张异常。而一旁的“水云仙”笑着看住“鬼仔谭”,笑容中还带着几分轻蔑和调弄,好像是在说“够胆就再来呀”。
看来她必定就是这“大花面”的身边护法。“鬼仔谭”虽然愤怒万分,但是却不敢妄动,心想若然贸然再冲上花艇去,说不定又会中了这家伙的莫名变术。但那边“洪带妹”等人情势危急,也不容他再犹疑,真是进退两难,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水中焦急万分之际,前方水里漂浮、行进中的大戏戏袍突然好像起了什么骚动。一条水线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直闯过来,此时的雨势已经开始减弱了不少,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水线迅捷无伦,颇像是刚才在水中出现的那条“水长虫”之物。
“鬼仔谭”忙吸了口气遁入水下,瞪大了双眼看过去,见到水下一条黑影像是条飞鱼一样瞬间就游到了花艇的附近,但看样子是个人形,而并非是那条水长虫。“鬼仔谭”正在惊讶间,却看到那条黑影猛地身形一晃,竟然向水面跃起。
看此人在水中的身手之灵巧、速度之快简直就是非人之所为,“鬼仔谭”也立即钻出水面,只看见一阵水花晃起,那黑影已经如鱼跃龙门一般弹出水面,直向那“大花面”而去,姿势美妙曲折,仿真是一条大鱼从水中扑出一般。
那“大花面”一直在注视着那些大戏戏服,全然不及提防如此变化,加上这条黑影从水下弹出的速度委实是电转星驰,手中那面“琼花会馆”帅旗倏忽间已经被一把夺了过去。那黑影夺过帅旗,在空中一个后仰,未听到什么声响就又回到了水中。只留下花艇上“大花面”和“水云仙”面面相觑,还尚未完全明白怎么回事。
“鬼仔谭”这个时候已经确定这黑影不是什么“水长虫”,分明就是个人!此人这几下身手之快之厉害简直就令他叹为观止。而且此人多半是友非敌,不由得大声叫起好来。黑影听得他叫好,浮出水面,哈哈大笑,对着花艇叫道:“你老味个斩头鬼、短命种,居然敢偷红船‘琼花会馆’帅旗?今日就让你们领教一下泮塘好汉的厉害手段!”说完就举起那面帅旗舞动起来。
“大花面”和“水云仙”看着他舞动帅旗的姿势,都面色大变,“哇啦哇啦”地叫将起来。“鬼仔谭”也看清楚此人的样貌,大约三四十余年纪,身上只穿着件疍家人的短衣短裤,浑身上下肌肉虬突,十分精猛。“鬼仔谭”看到他在水中如此身手和这个样貌,心里已经大概猜到此人的身份,又惊又喜,高声叫道:“威水前辈,千万不能让这两个家伙操控这些大戏服呀!它们都是洪胜戏班的!”
那人听见“鬼仔谭”叫到,有些意外,回应道:“你这后生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么知道这些大戏服的来历?”
“鬼仔谭”立刻向他游去,边道:“三栏前辈黄威水的大名,晚辈在香港已经是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也是红船子弟!”他生性聪明,早就已经猜到这个水下如蛟龙一般之人就是“镇三栏”口中提到的先前下水探路的另外一位“三栏”的擎天人物黄威水。
黄威水见“鬼仔谭”认得自已,又说是红船弟子,先入为主信了三四成,但仍是有些戒备,道:“你怎么闯进来了泮塘?”“鬼仔谭”见事情紧急,也来不及解释,只说了句:“威水哥,那边有‘神煞’出现呀!”
黄威水眉头一皱,叫了句“可闹也”,突然间又从水中跃起,毫不费劲地跳到了花艇之上,隔着“水云仙”大概七八米的距离站在艇上。“水云仙”和“大花面”似乎被他的凛凛神威所骇,看着他手中的“琼花会馆”帅旗不敢妄动分毫。
“鬼仔谭”有黄威水大驾助阵,登时勇气百倍,连忙也爬上了花艇,站在他身后。黄威水完全没将“水云仙”放在眼内,只是将那帅旗一抖,对着水中的那些停立不动的大戏服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地挥动,看起来就是在空中划着个打横的“8”字一样。“鬼仔谭”幼年在后台也亲眼看过乃父“公脚先”出台唱戏,但凡武戏开始,正印武生出场,大多数会有小武生在台前腾挪跳跃、挥动大旗,代表武戏要开始。
此时的黄威水的动作神态仿如就是大戏台上的武生一样,将那帅旗舞动得虎虎生风。“水云仙”和“大花面”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莫名的表情,不停地向后退,就像那面帅旗是什么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那些大戏服不约而同地被那帅旗吸引,像是飞蛾扑火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特别是那件威武无比的战袍更是一马当先。黄威水大声对着蛟龙舟那边镇三栏喝道:“镇大人,快将船驶过来这里!”
那边的蛟龙舟上,只剩下“洪带妹”和“镇三栏”还在苦苦和那四个怪人周旋,“荷兰水”兄弟都已经负伤,“老襯”庭听到这声喊,狂喜道:“是威水哥呀,我们有救了!”当下马上吩咐黄天来驱动蛟龙舟。
这边的黄威水突然暴喝一声:“琼花会精英、洪胜山威名!”“嘭”地一声就将那帅旗立在地上。顿时有十几件的大戏袍就从水中跳到了花艇之上。“鬼仔谭”没有防备,立刻就被那些戏袍上的水淋到了头上,一时间都以为是自已眼花,何以这些戏服竟然像是人一样自已从水中跳了上来。
他恍恍惚惚间好像看到眼前的是竹棚搭起的戏台,耳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锣鼓点声,只要是内行人一听就知是棚架师傅奏响起武戏开场前的曲乐。但是这些锣鼓点声却同他以前小时候所听有所不同,很是有些怪异。然后就见有十几个小武生和二帮武生在戏台中央的一面帅旗翻滚下做出腾挪跳跃、筋斗空翻,个个都是身手矫健。而且听那些锣鼓点声就像是感受到大军行将出讨征伐的气氛,“鬼仔谭”听着听着都不由得有些热血沸腾,直想厮杀一番的感觉。
突然一只手拍落他肩膀,听到黄威水轻声叫道:“细佬,淡定不要乱了心神,这是神御音咒会迷你五官六感!”黄威水这一声轻叫对“鬼仔谭”来说就不别于晴天霹雳,立刻就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是那些大戏服好像是穿在了人身上一样,不停地在“走圆台”,似乎是大戏开场,在那里围着那帅旗穿梭跳跃。而黄威水看了他一眼之后,继续在一旁低吟浅唱,既像是在低声唱大戏,又像是在念什么咒语。
“鬼仔谭”听着他的声音,脑袋还是有些痛,完全不明白为何刚才自已会看到这些幻觉。这些幻觉十分真实,跟刚才自已中了“水云仙”的幻象一样,真实得和现实一模一样。“鬼仔谭”在西洋和香港地长大成人,一直是接触西洋教育,先前从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象,但今晚到现在为止的经历已经让他有些迷糊,都不知究竟哪些才是真的。
又想起黄威水说什么“神音法咒”,立即就想起“猪油顺”同他和龚千石提过当年和“靓公保”在四会所遇到的恐怖经历:最后正是“文王茂”演唱所谓的“辟神咒”降服那帮应该就是“神煞”的厉害人物。难道黄威水居然也会“神音法咒”?“鬼仔谭 ”做梦也想不到原来是这样一个情形自已会产生幻觉,其实他自已到现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象。
正在他失神之间,躲在一旁的那个“水云仙”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对着黄威水就扔了过去。黄威水全神贯注,也毫不在意那东西一下子就打在他身上,然后掉到了地上。“鬼仔谭”被这个变故吸引了注意力,连忙看去地上却看见是一个滴溜溜在转的东西,而这东西好像还是湿淋淋的,黄威水的身上顿时也沾了不少。
黄威水看了看地上这东西,顿时就脸上狂怒万分,调头看着“水云仙”,一片杀气。连“鬼仔谭”看到他这表情都觉得有些腿软,心想这位和“镇三栏”齐名的“三栏”领袖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单是这份杀气普通人都抵受不住了。
花艇上顿时就一片的恶臭血腥之味,“鬼仔谭”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就吐了几口苦水出来,这时候他终于看清楚那在地上滴溜溜在转的东西是个人头,而且看起来是个小孩子,头顶处还有些东西在流出来。
黄威水看着地上的人头看了两眼,勃然变色,看着“水云仙”破口大骂道:“你个阴鸷鬼,这种无人性的勾当你也做得出!我早就思疑西關那些细路失踪就是同神煞作怪有关,原来都是你这家伙搞的鬼!”
“鬼仔谭”有些不解,问道:“威水哥,这神煞有什么关系?”黄威水怒道:“丢那妈,小童脑浆正是‘神咒成煞’催化之物!”
他这样一说,吓得“鬼仔谭”打了个冷战。话音未落,一阵腥风扑到两人面前,从水中已经扑出两条黑影落在了花艇之上,正是那四个神煞的其中两个。这四个怪物无论身材样貌都难以分辨,只是鼻子不停地在嗅着什么,看来是被血腥所吸引过来。本来这几个怪物正在蛟龙舟上与镇三栏等人争斗,但是转眼之间却能够扑到花艇这边来,行动之快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两个怪物嗅了一会儿,终于发觉血腥味都是从黄威水身上发出来,立刻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双眼发出阵阵绿光,更加令人觉得毛骨悚然。“鬼仔谭”这才明白那“水云仙”竟然是用小童的人头来引这些怪人前来,不由得提醒道:“威水哥,千万小心,这两只怪物可是非同小可,根本就不是人来的。”
黄威水“哼”了一声,道:“这位小哥同我放心,今晚老子我有琼花帅旗在手、‘洪胜’班弟子助阵,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有怕!”说完手中帅旗一展,那十几件大戏戏袍好像是得了命令一样,即时就将两个怪人团团围住。这两个怪物却是毫不在意,其中一个只是看着“水云仙”扔在地上那个人头,双眼发光,突然就冲上前去捧起个人头就舔食起来。人头上还不停地流出一些液体,但对这怪物来说却好像是珍馐美食一般,舔得不亦乐乎。看得“鬼仔谭”头皮发麻,差点又吐了出来。
此时黄威水又再低声吟唱起来,“鬼仔谭”竖起耳朵留心听去,黄威水这番吟唱真的就好像是那些大戏名家演唱的声调一般无异,却是缥缥缈缈、抑扬顿挫,又像是从天外传来一样,十分好听,而且细听下去和当晚“猪油顺”在珠光街用来吓退那怪人的大戏歌声竟是异曲同工。
这一阵大戏吟唱实在是说不出的令人着迷,“鬼仔谭”只是聚精会神听了两下,不由得神识又再次恍惚起来。一抬头却看见的是面前站着数十人一律短巾裹头,脸上全是纹眉“开面”的大戏脸妆,身穿武生戏袍,均是手执兵刃。为首一个尤其引人注目,身穿一件元帅靠袍,背后插着四枝帅旗,头上戴着的是一顶紫金冠,活脱脱是一个正印武生,英姿勃勃、神威凛凛。
这帮大戏武生个个都是栩栩如生,“鬼仔谭”连忙用双手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已真的是看到了什么幻觉,但是这些武生的模样却又千真万确,宛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突然心血涌动,耳边好像有人在跟他轻声说道:这些人就是当年全军覆没、战死粤西的“洪胜”和“義興”中的红船弟子!
远在六、七十年前太平天国之乱,搅动半壁天下、江南百万刀兵。其中因势而起而在两粤的“洪兵大起义”,省城四大洪山中弟子参与起事最多的当数“洪胜”以及“兴义”二山,因其大部分由东、西江红船弟子所组成,死难也最为惨重。
尤其是“洪胜”山在清军围攻、火烧“琼花会馆”一役中几乎全军覆没。当年此役,两粤红船弟子精英大多数本在粤西参与起事,得知会馆被围后,立时前赴后继,从四面八方赶回禅城相救,终被官军重兵设伏,死难者无计其数,连“靓公保”如此高手最后都因寡不敌众而力屈被擒,终在珠光街以身成仁。
而“琼花”一役,固然是因官府调集重兵围剿,其实也和红船精英在粤西起事中死难太重不无关系。其中据传就是败在“神咒煞”之下。本来红船军因内中不少弟子武班身手不凡,而且士气如虹,从广州省城一路溯江西上,摧城拔寨,攻入粤西境内,但竟在两粤交界处突遭重创,死伤无数。不少后来幸存的洪山元老前辈都说是遭神咒邪煞所害,但究竟详细如何,多年来众说纷纭,只知官府也有神道高手助阵,以邪门催动神咒恶煞,纵是三点水红船弟子英勇无畏,但抵敌不住。虽不至全军覆没,但已是过半精锐折损、元气大伤。
“鬼仔谭”父亲“公脚先”未曾经历过“洪兵大起义”,但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一片清明,仿佛当年这红船惨痛往事历历在目。只听得怪叫两声,那两个神煞暴跳而起,好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一样,伸出利爪就抓向那十几个武生,速度奇快,看那爪上指甲足有好几寸长,就像是猛兽前爪一般,转瞬间就能将血肉之躯撕个粉碎。“鬼仔谭”到现在总算明白到“猪油顺”忆述“公乐平”戏班在四会山区遭到莫名杀戮,戏班内中虽有众多洪拳武术高手但在那几个神煞攻击之下片刻间伤亡惨重。“神咒煞”简直就是狂性残暴,除非是有西洋重火器在手否则近战突袭之下简直就是鱼肉在俎。
那个头戴紫金冠,身穿元帅靠袍的武生却是镇静如桓,毫不惊慌,摆了个造手,大喝一声:“平靖王座下洪胜班弟子在此,妖孽休得轻狂!”话音京腔正圆,内行人一听就知道是梨园名家。须知道百数年前粤剧源头乃是脱自京剧皮黄而来,早期的粤剧大戏名家其实很多都是京腔韵正。
他那“狂”字话音刚落,四周的大戏锣鼓点声又再大作,而且密密麻麻,其声势夺魄勾魂如战鼓擂动,直听得人心头狂跳,仿佛是千军万马掩杀过来一般。“鬼仔谭”只听得双腿发软。有七八个小武生已经开始在两个怪人面前来回凌空跳跃翻滚,他们身手尤其利落,速度之快如比闪电,比起那两个神煞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怪人只是空空舞动利爪却无从得手,急得两人好像是困兽一样继续暴跳如雷。
其余数十个小武生在外面团团围住两层,分正反方向不停在走“圆台”,那步法又快又密,看得人眼花缭乱,到最后完全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戏袍在转动,“鬼仔谭”看了几下顿时就头脑发晕,血往上涌。
这个时候锣鼓点声中还不断传来一阵阵既像是大戏的唱声又像是低声念诵的咒语。那两个怪煞脸色开始大变,浑身开始渗出有血,渐渐开始有些手软,眼看就要软倒在地。那穿元帅靠袍的正印武生大声叫道:“‘神咒化煞’残害无辜、助纣为虐。今日我洪胜弟子,以‘辟神咒’破邪诛妖、替天行道!”众武生齐发一声喊,“鬼仔谭”却一眼看见这元帅靠袍的武生的正面,赫然就是先前他幻觉所见的那个“文王茂”!
他对“文王茂”和“靓公保”这两位红船英烈早就无限钦慕,眼看“文王茂”这神威凛凛、正气罡身的一派风范,忍不住像是在台下观看大戏到正酣处的观众一样大叫了声“好”。
正在热闹处,一阵若有若无、像是鬼魅低诉一般的女子歌声入耳飘了进来,“鬼仔谭”本来热血沸腾之际立刻就像是寒风入骨一样,打了个冷颤。他循声看去,却看见在另一边的那“水云仙”正舞动起水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那声音轻灵跳动,如泣如诉,说不出的哀怨动人,唱的又是幽远凄凉、闻者动容的南音怨曲。而原先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大花面”却已经又变成了个姿容艳丽的陈塘南“花艇”姑娘。
“鬼仔谭”被眼前这景象吓了一跳,但听见这首大戏歌声,心中已经感到不妙,再看去黄威水那边,那些个身手超凡的武生和头顶紫金冠的“文王茂”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先前的十几件大戏戏袍摊在原地,和那两个怪人正痴痴呆呆地看着“水云仙”,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凶暴残忍。
黄威水大声对“鬼仔谭”招呼道:“细路,你叫什么名字?”“鬼仔谭”应声道:“晚辈叫做‘鬼仔谭’。”黄威水点点头,指着“水云仙”道:“‘鬼仔谭’,我们先帮这只短命种埋单!”
说完舞动帅旗,立即有三四件大戏袍人立起来,当先一件就是那“文王茂”所穿的元帅靠袍。“鬼仔谭”被这“水云仙”已经戏弄了好几次,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既然有黄威水在此,心中再无所惧,和黄威水就冲向“水云仙”。这个时候“两脚黄鳝”黄天来已经将蛟龙舟驶到跟前,黄威水方才的“辟神咒”引开了两个怪人,另外两个听到大戏歌声也立刻跳进了水中消失不见。
“镇三栏”和洪带妹等人经过恶斗,都负了轻伤。一直躺在龙舟上不省人事的“火麻仁”却突然跳了起来,“洪带妹”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火麻仁”已经一跃而起落在了花艇之上。洪带妹急道:“卓仁贤弟,你怎么了?”“镇三栏”脸色一变,看出什么不对来,道:“带妹兄,火麻仁有些不妥呀!”
洪带妹也看出确实是有不妥,那“火麻仁”完全跟平常相异,神色古怪,微微露出笑容,只是看着“水云仙”旁边的那个“花艇阿姑”,一面就走了过去。此时“鬼仔谭”也看见了“火麻仁”,不觉有些奇怪,明明“火麻仁”方才在荔枝林处就昏迷不醒,为何现在却走了过来?忍不住就道:“仁哥,你醒了?”
“火麻仁”却对他不闻不问,只是继续向着那个“花艇阿姑”而去。黄威水认得“火麻仁”,刚想出声,此时那“花艇阿姑”只是对着“火麻仁”妩媚一笑,“火麻仁”脸色一变,突然伸手就去抢黄威水手中的帅旗。他这一下只电光火石一瞬,猝不及防,黄威水先前从“大花面”手上抢旗同样是出其不意、攻敌不备,现在轮到他自已,饶是他身手高强,却被“火麻仁”伸手抢去帅旗。
那帅旗再度易手,就被抛到了那花艇阿姑的手中。众人都被这一突然变化弄得措手不及。洪带妹更是气得脸色发白,虽然平素一向冷静过人,此时也忍不住口中狂骂不已。“镇三栏”转头对“老襯庭”和“朱仔炮”道:“刚才你们在前面救了‘火麻仁’的时候,究竟见到了什么?”
“老襯庭”脸色一变,张口欲言,却没有回答,“朱仔炮”也同样如此,倒是“荷兰水”插口叫道:“火麻仁是自作自受,方才他是被那个陈塘南大寨阿姑给迷住了!”
洪带妹和“镇三栏”闻言都很有些吃惊,镇三栏道:“你有没有车大炮呀,哪里来的什么陈塘南姑娘?”
“荷兰水”道:“镇大人,我哪里有车大炮?可是千真万确,我们遇见‘火麻仁’的时候他连裤子都脱掉了,昏迷在地上,手里还抓着半截衣袖,那是…..”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镇三栏”瞪了他一眼,道:“究竟是什么?火麻仁话晒也是沙基成名大人,有洪执事在此,你可莫要坏了他的声名。”“荷兰水”对“镇三栏”向来敬畏有加,被他这样一骂更加不敢再说下去。
洪带妹脸上有点尴尬之情,“镇三栏”这样说虽然是顾及了他的面子,但旁人听来却更觉得“荷兰水”所讲是真的了,欲盖弥彰之意。“荷兰水”既畏镇三栏又惧“洪带妹”真是后悔自已“衰多口”,恨不得打自已两大耳刮子,只好求助地看看“老襯庭”。
凡是这种情形就必定是精明过人的“老襯庭”出来打圆场,他对洪带妹道:“我曾到过方便医院那半截衣袖我认得是影月花身上所穿之物。卓仁贤弟正是当年又经常出入大寨风月所在,他对那影月花姑娘有爱慕之心也不出奇。”
“镇三栏”道:“影月花明明已经香消玉殒,你可有亲眼看到当时情景呢?”
“老襯庭”却望去“朱仔炮”,道:“我们赶到之时已经是‘朱仔炮’将火麻仁救下来的,他最清楚不过了”。“朱仔炮”脸色一变,虽然心里暗骂“老襯庭”狡猾,口头上只好不情愿地道:“我同‘花仔开’失散后在半路遇到火麻仁,他正在同个女子在一起,那女子必定也是这些个东瀛神道妖邪变术而成的!”
今晚三栏“九大簋”中除了“马骝泰”外就剩下这个“花仔开”尚未现身,与众人失去联络。“朱仔炮”本来与“花仔开”奉“镇三栏”之命在泮溏外围应付今晚来犯之敌,但殊不料竟然来的是东瀛神道变术高手。二人措不及防,弄得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只好往泮溏深处而撤,希望能会合“镇三栏”等人,结果中途因为大雨二人还彼此失散。但“朱仔炮”误打误撞却救下了“火麻仁”。
但他也是说得不清不楚、不汤不水,洪带妹再也顾不得细说,调头快步冲向黄威水,大声喝道:“威水贤兄,我来帮你!”
黄威水多年打雁反失手,正是气急败坏,对着“火麻仁”正在问候他十八代祖宗,认出“洪带妹”跑过来,立刻将怒气发到他身上:“好你个洪执事,你们沙基的英雄好汉难道是吃碗面反碗底,暗帮外人,连我也要暗算!”
洪带妹不在道理,只好低声下气道:“威水兄莫怒,‘火麻仁’想是撞了邪被幻术所惑而已,否则绝不会做出这种反骨的事来。”
黄威水道:“哼,这火麻仁平素就喜欢流连风月,一定是他被那个东瀛神道女子所变幻美色迷住了!现在琼花会馆的帅旗被抢了过去,你说怎办?”
洪带妹看了看“水云仙”,道:“还能怎办?抢回帅旗,然后料理这两个神道妖邪!”那“水云仙”却将帅旗舞动起来,顿时船上水下的所有大戏袍都围了上来,一阵阵腥臭难闻之味把众人薰得差点昏了过去。
黄威水十分紧张,道:“大家千万小心,这些戏袍上的阴气非同小可,不要给沾上了!”先前“镇三栏”等人在蛟龙舟上被戏服所包围的时候,身上已经开始沾有些莫名的臭味,现在经黄威水这样一提醒,既然连黄威水也如此紧张,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个个都顾忌起来,生怕被这些戏服碰到。
那两个神煞怪人此时却恢复了精神,四只眼盯着黄威水一动不动,显然随时都会发难。黄威水果真是人如其名,依旧昂然不惧,赤手空拳岳峙当前,一身凛然正气无形。“鬼仔谭”本来见已方现在情势立转,已经开始胆怯腿软起来,但看到黄威水如此威武模样,顿时精神大振。
洪带妹立刻拍拍他肩膀,大声道:“谭贤弟,洪山弟子有前无后,打死罢就,今晚一于打它个老味!”
其余众人都是洪山大人,为洪带妹大喝声所振奋,齐声呐喊叫好。黄威水道:“洪执事,你同我对付这两个神煞。镇大人兄长、朱仔炮和小谭兄弟,尔等去抢回帅旗!”
说完已经先发制人,一拳就打向那两个怪人其中一个的面门。霎时间花艇上一片混乱,黄威水和洪带妹联手合斗那两个神煞怪人,“镇三栏”、“鬼仔谭”和“朱仔炮”冲向“水云仙”和那个“大寨阿姑”。
“老襯庭”虽然足智多谋,但是却不是长于拳脚搏斗,加上“荷兰水”两兄弟都已负伤,只好留在一旁照顾。
洪带妹和黄威水都可谓洪山中的万人敌,而且黄威水似乎对神煞怪人的底细十分了解,绝不硬打硬拼,只是施展他一身大戏武行功架,腾挪跳跃、辗转翻腾,似是耍杂技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洪带妹则是在一旁舞动那条荔枝木桨,罡风转动,两个人配合无间,两个怪人虽凶暴无穷,但一时间双方却是斗个旗鼓相当,不落下风。
那些大戏袍被帅旗指挥之下将“水云仙”和那个“大寨阿姑”隔开,这“水云仙”十分得意,终于甜甜地对着“鬼仔谭”开口笑道:“谭少爷,我也是红船中人,和令尊‘公脚先’都算是同道中人,怎么你却要如此对我呀?”
听起来虽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声音,说不出的魅惑,但若闭上眼睛去听,完全不像是发自人类的声音,倒像是传说中的山精鬼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四肢发软。
“鬼仔谭”今晚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水云仙”说出话来,但是他吃过了不少这“水云仙”变术幻化的苦头,不由得又怒又怕,叫了句:“丢那妈!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镇三栏”看了“水云仙”几眼,低声对“朱仔炮”道:“你的朱砂雷对这些大戏袍可有用?”“朱仔炮”道:“朱砂雷专辟阴邪,应该有用!”“镇三栏”道:“那你还不动手?”
“朱仔炮”二话不说,左右开弓,如法炮制,顿时面前好几件湿淋淋的大戏袍竟然被烧了起来,转瞬间就变成灰烬。“镇三栏”和“鬼仔谭”喜出望外,齐声叫好。“朱仔炮”继续飞快出手,那些大戏袍纷纷被烧着,但是他的“朱砂雷”经过方才和“虎神打”恶战本就所剩无几,不消片刻就全部馨用无剩,剩下的大戏袍虽然还有几件,但是依旧挡在面前。
“鬼仔谭”咬一咬牙,紧闭双眼就对着“水云仙”猛冲过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趁乱抱住这家伙,可以让“镇三栏“将帅旗抢回。“镇三栏”连忙想要阻拦,叫道:“鬼仔谭,这些戏袍碰不得呀!”
兀地里一条人影闪出,飞起一脚拦腰将“鬼仔谭”踢了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来人身手敏捷就是“火麻仁”。“鬼仔谭”又急又怒:“卓仁哥,我是鬼仔谭呀!”但是他看“火麻仁”双眼迷离表情怪诞,也看出他必定是有不妥,恐怕说了也是白说。
身后的“水云仙”低声说了几句,“火麻仁”一手提起“鬼仔谭”反手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制在身前。“镇三栏”怒火中烧但又怕“火麻仁”出手伤人,不由得挥手制止住“朱仔炮”。“水云仙”赞道:“果然不愧是沙基有名的火麻仁,出手不凡。难怪得到这么多美人的欢心。”
“火麻仁”很是受落,看了看“水云仙”几眼,满脸的爱慕之情。“鬼仔谭”被“火麻仁”制服不能动弹,看在眼里心中却有些明白,“火麻仁”倒也未必完全是被东瀛变术迷惑,他可能早就对真正的花旦皇后“水云仙”是一见倾心,否则这假的“水云仙”何以单单能迷惑到他?
须知那真正的“水云仙”当年是红遍两粤的花旦头牌,不但样子出众,而且行事、举止、谈吐都有别一般的传统大戏女子,很是特立独行,颇具新潮思想。也难怪“火麻仁”对她着迷,才着了道。想不到“火麻仁”英雄豪气,但过不了“水云仙”这美人关。
“水云仙”吹了声口哨,对着“洪带妹”和黄威水叫道:“两位洪山大人,还是快快停手吧,否则可就伤了这位谭少爷了。”
“鬼仔谭”被“火麻仁”挟持,不但“镇三栏”,连洪带妹和“黄威水”都变成投鼠忌器,只好停下手来。此时从不知水底又钻出另外两个神煞怪人,蹲在了一旁,以四对二,围住洪、黄二人。洪带妹、黄威水心里都暗叫不妙,不停在思量对策。
“水云仙”看到局面已受自已控制,十分满意,对着身旁的那个“大寨阿姑”点点头示意。这个“大寨阿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迈步从花艇上走了下水。
“镇三栏”等人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想搞清楚她在弄什么玄虚。但看这女子娉婷婀娜、摇弋生姿地走下水去,一想到片刻之前“她”还是个“大花脸”所变而成,洪山众人都不由得惊叹这神道变术果然是变幻莫测,难怪连“朱仔炮”都对付不了。
这“大寨姑娘”一步步走到了远处水深之处,长发飘散,背对着众人,离远看去更是诡异。此时四周寂静无声,所有打斗均已停息,雨势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冷风吹过,“老襯庭”突然打破沉默道:“她怎么越看越像‘影月花’姑娘?”众人这才留意到,短短时间这个“大寨阿姑”的打扮样貌已经又有了变化,虽然前面的容貌不能看到,但是背后的样子已经大大不同,确实和陈塘南的红牌“影月花”有几分相似。“鬼仔谭”当晚曾亲眼看见“影月花”真人,更是觉得神似。
黄威水经他这么一说,有些如梦初醒,对“镇三栏”道:“兄长,我叫你派人去偷‘影月花’的尸体,得手了吗?”
“镇三栏”听见黄威水这样问,看了看“老襯庭”。“老襯庭”知道是自已吩咐“老虎蟹”前往方便医院做事,多有干系,硬着头皮道:“威水哥,我们偷的不是影月花的尸体。”
黄威水勃然怒道:“什么,堂堂‘老襯庭’居然连条‘咸鱼’都偷错了?”
洪带妹道:“威水兄,不能怪学庭兄,根本就是被人一早掉包了。”黄威水道:“是谁掉的包?”未等“洪带妹”回答,他双眉一竖,道:“不用问阿贵,又是这两个东洋神道女子做的好事了?”
“老襯庭”指着水中远处那“大寨姑娘”道:“威水哥,难道她要假扮影月花?”“荷兰水”听得是一头雾水,茫然道:“她假扮影月花来做甚?”
其余众人却没有他糊涂,这个“大寨阿姑”分明就是要扮成“影月花”来引“乌龙太岁”的现身。“鬼仔谭”在陈塘南已经亲眼看见曾出现过两个“影月花”,更是马上明白过来,不由得很是激动,恨不得立马扑上前去,但是“火麻仁”牢牢地扼住他的脖子,丝毫不能动弹。
那首南音幽怨歌曲此时又再飘渺而来,听起来还真像就是“影月花”的声音,几可乱真。因为此时水中的“影月花”背对着众人,“鬼仔谭”也不能肯定是否就是从她口中所唱。但若然“影月花”的相好真的就是所谓幻化人形的“乌龙太岁”,那它就是歌中所提到的情深“繆郎”了。歌中也是描述了这位“繆郎”与一位多情的风尘女子相爱,和“影月花”确实是相为映照,“乌龙太岁”如果真是有灵性,一定会现身相见。
“镇三栏”身为“三栏公会”魁首,肩负守护泮溏巨旗古龙舟秘密之重责,此时明知是敌手奸计,但始终都按耐不住想看一看究竟这“乌龙太岁”真身究竟是什么样。因为连他自已也只是久闻“乌龙太岁”之大名而从未见其庐山真面目。自他幼年在泮溏长大至今数十年,内心深处对这“乌龙太岁”的传说始终是半信半疑。
幽怨缠绵的大戏南音还在半空缥缈,大雨减退之下,水流开始向泮溏入江口而流去,水已经下降了一些,但是在花艇上对水下的情况还是看不得很清楚,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正在众人紧张之际,那“影月花”忽然开口道:“缪郎,缪郎,你为什么还不出来见我?我想你想得好苦呀!我在陈塘南让人欺负得好惨呀,你不是说要帮我赎身的吗?”
“鬼仔谭”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就是和当晚自已听到真正的“影月花”的声音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凄楚悲苦的语调,就是他自已听起来都有点感同身受,为陈塘南这些堕入风尘的苦命姑娘们心酸,仿佛间还真的觉得这个就是“影月花”。
“镇三栏”心里却打了个突,看来这个假货“影月花”似乎真的知道“乌龙太岁”和正牌之间的瓜葛,忍不住对“老襯庭”和黄天来道:“那个陈塘南姑娘不是真的被‘乌龙太岁’勾引了吧?还要‘乌龙太岁’来赎身?”
黄天来是西关疍家船户元老,对于泮溏的传闻最为清楚,连忙道:“镇大人,这有什么出奇?向来相传‘乌龙太岁’此神异就是喜欢流连风月之地,勾引风尘女子。听说在夜月楼,人人都说‘影月花’最近是撞了邪,说什么也不肯再摆局接客,九成九是被‘乌龙太岁’勾了魂的,一直在等他来赎身。”
黄天来说得煞有介事,二人说话之间,远处的水面突然无端端晃动起来大股水浪,似乎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水底下向着“影月花”游过来一样。众人一阵耸动,都十分兴奋。那“水云仙”轻轻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两个怪人跳了下水,另外两个还是紧紧地盯着“洪带妹”和黄威水。
那两个下了水的怪人飞快地向着那水浪而去,洪带妹向黄威水打个眼色,示意动手,黄威水心领神会,刚欲有所行动,就听到大家都惊呼了一声。远处的水波已经消失,水面上出现了个人影,离开“影月花”大约不到十米的地方,因为离众人这边还有段距离,也看不清楚是什么面目。黄天来却叫道:“那,那,那一定就是乌龙太岁幻化成人形了!”说完双腿一软,居然跪了下来,疍家船户自古对“乌龙太岁”敬大于畏,等同疍家船户敬奉的神明,所以他如此激动,虔诚下跪。
“老襯庭”一手扶起他,道:“你这个两脚黄鳝,还未看清楚就在这里乱说,看定些再说!”却突然对“镇三栏”大叫一声:“镇大人,还不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镇三栏”已经飞起一脚将“火麻仁”踢倒在地,“火麻仁”这次完全没有防备,当场倒地,他扼住“鬼仔谭”颈脖的手顿时就松了开来,“朱仔炮”配合无双,立刻上前将“鬼仔谭”一手扯了过来。原来“老襯庭”早就和“镇三栏”、“朱仔炮”暗中打好眼色,趁着水中出现变化之际,那“水云仙”不禁稍微分神,发起信号,打了对手个措手不及。
另外一边的洪带妹和黄威水也动了手来,和那两个怪人再次战作一团,“镇三栏”对“朱仔炮”道:“你快去帮手助战,我来抢回帅旗!”就听到传来一阵“哗啦啦”像是下大雨的声响,正和洪带妹、黄威水大战的两个怪人惨叫一声,然后就跳了下水。“镇三栏”和“朱仔炮”都很为惊讶,抬头看了看上空,也不知道为何会听到这阵声响。
两个神煞厉害非常,以洪、黄二人高强本事也只是勉强能抵挡得住,再战下去其实多半是凶多吉少,现在却突然似事受了很大的惊吓而跳入了水中,实在令众人都有点莫名其妙。
方才那半空中所洒下一阵“大雨”,差点就淋到洪带妹的身上,他立刻就闻到一阵奇怪的味道,甚是刺鼻,既像是烧浓的漆油,又有阵浓烈的桐油味。刚才显然是有人有意将这阵“大雨”洒到两个怪人身上,逼迫到它们赶了下水,似乎正是神煞怪人的克星。
洪带妹十分奇怪,难道刚才半空洒落来的这些“水”居然是烧熟的桐油漆为何神煞怪人对这些桐油漆畏若蛇蝎?正惊疑之际,看到黄威水向着花艇的另外一边,靠近黄天来的“蛟龙舟”水面处大声叫道:“水官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赶到呀?你再迟点来,我这条小命就冻过水了!”
随即有人也大声应道:“我马不停蹄地赶水路来省城会合,也算对得起三栏诸位兄长了!”一条人影从水中爬上花艇,手中还提着个像个潲水桶的东西,看起来足有十几斤重。此人样子大约三十几岁年纪,只穿着件寻常码头工人所穿短打,身形不算高大,但露出一双强壮臂膀尤其引人注目,臂上筋肉连横、甚是威猛。
洪带妹看见此人居然从水里举重若轻地提着这么大一个木桶上来,刚才若然就是他从水中将木桶里的东西洒到两个怪人身上的话,此人臂力当真是非同小可,简直就是超人所为。他自已纵使一向自负神力惊人,此刻也自愧不如。
“镇三栏”看清楚来人面目,立刻高兴起来,看见“洪带妹”尚自一脸惊疑,连忙道:“洪兄无须担心,这位也是我们洪山三点水中的兄弟,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油麻地‘九龙水官’程官水、‘桐油程’!”
“鬼仔谭”在一旁听到“桐油程”三个字,当晚在陈塘南与其父“公脚先”同宗的潮州洪山大人---“潮州柑”提过:香港“油麻地”码头有位洪山成名人物叫程官水,绰号“桐油程”,也是粤西洪山在香港的传人曾在九龙城寨追查庆隆的踪迹,想必就是眼前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