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门前。

轿子停了下来,稳稳的落在地上。

轿帘被人轻轻掀开了,“三姑娘,麟德殿到了。”

陆怀兮轻轻应声,起身下轿,一抬头,便是红墙绿瓦。

她已多日不曾往这宫里来。

她本不想来,亦有人不想让她来。

譬如,她的姑姑,那位安宁宫里对她十分厌弃的太后。

再譬如,她的长姐,那位长乐宫里母仪天下的皇后。

怀兮这么想着,前面有宫女在叫她。

“三姑娘,春安姑姑唤你。”

她匆匆回神,皇后近侍春安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跟前。

许是错觉,怀兮抬头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瞧见了春安眸底一闪而过的不耐与厌烦。

春安福了福身,笑意柔柔,“三姑娘,殿下已为您安排好了位置,请您随我来。”

怀兮顺从的点头,“有劳春安姑姑了。”

一定又是角落里的位置,怀兮这样想着,毕竟长姐十分不喜她在皇帝面前出现。

可是,春安却领她到了王语凝旁侧的座位,这是离帝后最近的位置。

“三姑娘,请坐。”

怀兮身子一僵,犹豫了片刻,还是落了座。

等春安回到皇后身边,王语凝才侧头看向怀兮,以手掩面,用着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被安排在某个角落里。”

怀兮听罢,淡笑一声,“爹爹和二哥哥的庆功宴,我自然得坐的离嫂嫂近些才好。”

王语凝意有所指,怀兮怎会不知。

陆怀兮落座后不久,麟德殿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满堂众人起身,整齐划一的走到座位旁侧的空处,下跪行礼,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怀兮亦不例外,耳畔,万岁声震耳欲聋。

怀兮匍匐在地上,忽地想起数年前,她与那人的调侃。

“难不成我们跪在地上对着陛下行礼,高呼吾皇万岁,陛下便真的能活到万万岁吗?”

那人柔柔一笑,“自然是不能的。”

怀兮为医者,怎会不知人如蝼蚁,寿数不过千万年中数十载。

万岁长生,终究只是奢望。

殿内鸦雀无声,片刻之后,环佩叮当,皇帝声音柔柔,“皇后已有身孕,日后便不必行礼了。”

“臣妾谢陛下。”

一阵脚步声过后,高座之上,落下皇帝的声音,清冷中带了几分威严,“免礼平身。”

终于等到“平身”的命令,怀兮随着众人起身道谢,而后默然落座。

落座的那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灼热的视线,怀兮垂首,如坐针毡。

“皇叔还未到吗?”

“启禀陛下,御贤王身体抱恙,怕是不能出席了。”

不知是谁回了这么一句,又是一阵静默,而后皇帝启声,嗓音悠悠,“开宴。”

丝竹管弦声起,十几名舞姬鱼贯而入。

自皇帝落座之后,停留在怀兮身上的那道灼热的视线一直未曾断过。

怀兮如坐针毡。

一曲罢,乐声停。

“朕今日在此设宴,乃是庆祝大将军首战告捷。”

“为了告慰前线将士,朕已命人往前线传旨,大军凯旋归来后再行封赏。”

皇帝讲着官话,坐在底下的文武百官与女眷自然不敢闲着,齐齐高呼,“陛下英明!”

“陛下,”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端起案上的茶盏,唇角笑意温婉,“臣妾想先向陛下讨个赏,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皇帝侧头,饶有兴趣的勾起唇角,“皇后想要什么赏赐?”

皇后放下茶盏,脸上笑意不减。

“父亲出征前,曾向臣妾说起怀兮已到议亲的年纪,希望臣妾能尽快定下怀兮的婚事。”

妄想在这场宴会上沉默到底的陆怀兮,听到皇后所说的话,惊得险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愕然抬眸,今日头一次往帝后那边看去,正对上皇帝探究的视线。

年轻的帝王神色一凛,眸光沉沉,英俊的脸上很快染上晦暗之色。

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怀兮甚至能感觉到随着皇帝眸光逼过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威压之气。

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显然也察觉到了帝王的情绪变化,俏脸一低,眉目间添了不少乖顺。

“陛下,这亦是母后的意思。”

皇帝收回视线,眼底阴郁之色更甚,“看来,皇后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吏部尚书裴千山的小公子—裴讷,尚未婚配,且与小妹年纪相当。”

“这位裴公子不止人品贵重,满腹诗书,更貌比潘安,与小妹甚是般配。”

帝后对话一字不落的落入众人耳中,而裴尚书恰在庆功宴受邀之列。

瞬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裴尚书身上,皇帝也不例外,“裴爱卿。”

四周鸦雀无声,皇帝的声音回响在大殿里,冷冷清清。

裴尚书已是满头大汗,他颤巍巍起身,连带着声音都是颤抖的,“臣在。”

皇帝双眸半眯,语气寒冽,“爱卿对这桩婚事有何看法?”

裴尚书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儿,有何看法?

他能有何看法?他岂敢有何看法。

盈都城内,谁人不知这陆怀兮与皇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若非太后从中作梗,此时此刻入主长乐宫,端坐在凤位上的人便是她陆怀兮。

谁敢娶与皇帝议过亲的女人?

“老臣……”

裴尚书支支吾吾,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可怜他天命之年,两鬓早已斑白,如今还要无辜卷入帝后斗争的旋涡。

怀兮于心不忍,一声不可察觉的轻叹,她站起身,走至大殿中央,然后朝着帝后跪拜,身体匍匐在地。

“陛下,殿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亲征战在外,怀兮自幼丧母,长姐如母,小女亲事,自是长姐说了算。”

若太后和长姐非要她嫁做人妇才能安心,与裴讷成亲也未尝不可。

皇后闻声,甚是欣慰。

皇帝垂眸,静静瞧着匍匐在地上的女人,眼神又冷了几分,绷紧的唇线显出他的不悦。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帝声音薄怒,“裴尚书,朕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怀兮的解围未能成功,这个烫手山芋又被重新丢进了裴尚书手里。

裴尚书急忙走到殿中步履蹒跚,他仓皇跪倒在地。“额……陛下。”

“三姑娘仙姿玉貌,才华过人,小儿粗鄙不堪,实在不能相配。”

皇后凤眉一凛,脸上已有薄怒,“裴讷美名远扬,怎会如此不堪?”

“裴尚书此番推诿,看来是觉得本宫的小妹配不上你家公子了。”

“殿下息怒,”裴尚书闻言,仓促跪倒在地,“老臣,老臣绝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冷笑一声,继续逼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裴尚书一时语塞,但他毕竟浸淫朝堂多年,很快想出了应对之策。

他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即面露难色,“殿下容禀,老臣不敢欺君,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

“难言之隐?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是你的推诿之词罢了,今日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宫可要代太后向你问罪的。”

殿内微凉,可怀兮匍匐在地上,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

看来太后此番是非要将她嫁了不可。

“小儿不好女色,有断袖之癖,怎可娶三姑娘呢?”

“老臣……老臣不能把三姑娘往火坑里推啊!”

裴尚书还是拎得清的,给儿子安上一个断袖之癖的臭名,总比株连九族要好的多。

众人哗然,陆怀兮亦不例外。

裴讷是否有断袖之癖,怀兮清楚的很。

毕竟,裴讷与陆怀兮,关系匪浅。

这倒真是为难了裴尚书,一把年纪了还要编造这种谎话为儿子推诿婚事。

但,这的确是个好借口,皇后在听完这句话后脸色倏变,秀美的面庞瞬间染上厌色。

皇帝轻咳两声,“若真是如此,这门亲事还是算了,皇后,你说是吗?”

年轻的帝王尾音拉长,警告意味十足。

皇后掩去面上的尴尬之色,讪讪道,“陛下说的是,臣妾会去向太后禀明原委。”

皇帝目光落向殿中,“裴爱卿,怀兮,起来吧。”

怀兮谢了恩,低眉顺眼的回到原位坐下。

歌舞又起,席间,王语凝偷偷侧身过来,“小妹,只怕过了今日,裴讷的断袖之癖要传遍整个盈都城了。”

怀兮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着喝了杯酒。

王语凝不知怀兮心中是何想法,悠悠的叹了口气,而后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再议亲,怕是难了。”

怀兮再无心宴席。

又过了一会儿,皇后只说身体不适,先行离席。

王语凝亦被太后身边的清若姑姑叫走。

怀兮又呆了一小会儿,实在架不住皇帝炙热的视线,趁着歌舞停歇的空档,谢恩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