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七十二回 入云龙舍命救封州 锦豹子赶路陷迷谷
话说这夜公孙胜自清轩静室中打坐,只觉心神难宁,十分烦燥,急自收元神,离无漏,就自回神,急掐指算数,忽地大惊,跳下鹤床来,云履亦不曾着,就自赤脚奔出静室来。急看天上时,早见那一片黑云惨雾如山一般,早压住城头,就将那一轮朗月与无数繁星都遮了,却把一座封州城都裹在里面。公孙胜出来,早见那黑气就滚近来,在足边旋动,直要扑上身来,不由得脸色大变,就喃喃道:“这厮为了一已私忿贪欲,却要行此极恶之术,要尽杀这一城数十万生灵,上天岂肯容你?便是放着公孙一清在此,拼个元神俱灭,也决容你不得!”就自急将手招动,早把那柄松文古定剑在手,口中念念有词,急指定天空,就喝声:“疾!”就那一道金光直冲入空里去,把那黑云分开,发一声惊雷,天地振动,却见那黑云四散荡开,分散向城外去了。公孙胜方喜时时,却听得那黑云活得一般,就自叫将起来,如恶兽凄吼,似万鬼冤哭,只是个凄厉处,忽地又荡将回来,重自聚合了,反将那金光都冲灭了,再不见些光明。公孙胜大惊,喃喃道:“我这五雷天罡正法乃本师罗真人所授,乃天地间至大至正之秘要,但行术伏魔降妖,镇压邪恶,再无胜不过的,便是高唐州破高廉,芒炀山收樊瑞,壶关收幻魔君乔道清,更和这玄风恶道几番恶斗,凭了此术更无一番失利。自本师罗真人正了仙位道果,这正法我已是大成,如何今日反胜不得那妖道邪术?岂不可惊可怪?”急掐指数算时,方知端地,原来玄风道人行的,正是瘟部正道神术,又先求得了天命,不比他术,因此这五雷天罡正法反自镇压不得。公孙胜如何不惊?却见那黑云越压越低,早垂到自家静室檐边,分出两片黑云,便如恶鬼伸出大手,来攫拿公孙胜,只是公孙胜修行得深,行动处有清气护体,这黑云怎靠得身边?只在身外七尺去处打旋乱绕。公孙胜冷笑,喝道:“你这厮行术,将这生人变做瘟鬼疫种,上天怎肯长自容你?今又强聚这些瘟鬼的元灵来扑我,却是妄想!但教你这些强驱的瘟鬼先吃下好的!”就自将身上那绛红九霞鹤氅先脱下来,念动口诀,那鹤氅早自金霞飞动,就忽地化一团熊熊火焰,有二三丈方圆,正是赤采明霞也似,向四周便飞光烁火,吞吐不定。公孙胜将剑指一指,就喝道:“天地为洪炉,阴阳为炭红。万物无不锻,邪恶焉可容?惟吾至正气,所过所灭生!疾!”那鹤氅所化金霞火团,就自飞将起来,反去扑那黑云,那黑云急自退避,哪里躲得?但自给火团赶上,都自翻腾滚动,云里尽隐隐有那哭痛叫喊之声,只是但教火团裹住,便就一时消灭,再无影无踪。正是公孙胜将自家纯阳元气,炼做三味真火,借鹤氅变作这金霞火团,那黑云只是瘟鬼的元灵凝就的,怎当得此真火?况又正是相克着的,因此但撞着的,都教消灭,无影无踪。
却转说蛮军营里,玄风道人作法,以元神出窍御法,教这瘟鬼元灵凝成黑云,来扑公孙胜,不防公孙胜反行出此术来,伤了瘟鬼元灵,如何不吃大亏?却是侬天山在旁侍立,见师傅行术如此神奇,正惊佩到十二分,只不敢说话。却见玄风道人摇铃舞剑,口中念念有词,就帐内狂舞乱走,行动如电,直如化身千百也似,周身都是墨黑般浓云罩定,不由得惊惧,只恐师父一个不慎,反损伤了自已,急忙就躲去个角落里缩起身子。过一时,忽听得玄风道人凄叫一声,就一交跌倒,口中狂喷鲜血,侬天山大惊,急待来扶看时,却见玄风道人地上滚两滚,身子乱扭,口中狂兽般叫,忽地跳将起来,咬牙切齿,喝叫道:“你这厮却下这等辣手,伤我元神,我与你这厮势不两立,今夜誓决个生死存亡!”就取那把尖刀在手,向心上便刺,却刺出心头血来,口中把舌咬破了,扑得把血喷在刀尖上,又把指尖割破,也滴血在刀尖上,就唱颂起来,却见那刀尖上血滴就自渐变渐大,在帐中溜溜的滚动,渐渐有六七尺径寸的成个血团。玄风道人就自凄笑,又自唱颂念动,就见那血团渐渐变了颜色,由红转黑,由黑凝墨,把色足到十二分,又自在帐中突突的跳动,似个活物一般。惊得侬天山三魂七魄自脚底都走了,呆在那里,更无一点进出的气息。就听玄风道人笑将起来,忽得又喷一口血在那血团上,就喝声“去!”却一掌推在那血团上,那血团就滚出帐去,直射天上去,再也不见。玄风道人厉叫一声,跌在地下,再无一点动静,侬天山惊呆在那里,哪里敢来相扶看视这道人?
却说这封州城里公孙胜将元气凝做的火团,赶灭那黑云,不一时,早见那黑云退散,让出半个封州城来。自家心里方喜欢时,却听得空里呼啸起来,不由得大惊,急自额上反手一拍,开了天眼神通,凝神看时,却见一团物事自封州城外蛮军营里腾将起来,直上空里,就冲奔封州城里来,来赶打那自家元气凝做的金霞火团。不由得也惊,只是再也退避不得,就自咬牙,喝道:“罢!罢!只是个同归于尽!怎得教你毁了这一城生灵!”便急跌坐地下盘膝坐了,将道冠落地下去,却起道金光于空中去,先赶上自家那火团,将金霞催展开,直有数丈方圆,就飞冲来迎那墨团。正是说时迟,那时快,那墨团飞来,眼看着正撞着金光时,斜刺里封州东门外先一道半黑半白气赶将来,却被那墨团一逼,先退回去了。跟着那金光赶上,和墨团就空里撞着,起一声大响,正如天崩地裂,怎生见得那惊怕人处:
共工决死,将十万丈不周山一头撞折;大禹愤怒,把三万里华山岳一斧劈彻。就百万神龙愤怒,颠倒了昆仑雪山头;正六首巨鳌摇身,翻转了方壶神山阙。是钱塘江上雪潮来,滚动声音半宇宙;乃北溟海上冰峰覆,惊起鲲鹏扑九天。
那一声响亮处,封州城里倒了一半人家房屋,合城里头领军民俱都魂灵儿惊去九天外,便三日夜也难回来。却是金光墨团撞着,那墨团粉碎,再无一点留处,那金光也自空中碎了,四散向空里去,却有一点星辉回来,就落公孙胜头上去,再也不见。却是服侍公孙胜的童儿如梦方醒,此时方赶出户外来,见公孙胜倒于地上,双目紧闭似已死,牙关紧咬只似铁,更无一点动静,不由得大惊,急将公孙胜抬转静室里去,着一个来报宋江。却说宋江难眠,却是那黑云罩定了封州城,因此忽只觉似定住了一般,眼睁睁看着床下地上,只自思想举动不得。正如痴似迷间,忽地耳边一声大响,只觉肺腑倒转,天地翻覆,吃一惊,跳将起来,方觉身子思想是自家的了,呆一呆,奔出户外来,却见那守护警卫亲军都倒在地下,昏迷不省,因此宋江不敢乱走。过一时,那些亲军方自惊醒转来,急自赶来护住宋江,孔明孔亮也到,两个都面无人色,执刀在手只奈乱抖,把握不定,这个叫妖怪,那个叫地震,多时方得叫道:“我们……来护……哥哥。”宋江毕竟多经过事的人,一思想却明白些,道:“都不要惊慌!只怕是妖道做恶!且去寻公孙一清!”当先便走,后面孔明孔亮屁滚尿流,急自赶上,后面一二百亲军都点起火把,且奔鹤轩来寻公孙胜。却是进后院里,见个小童奔将来,那亲军方待喝问时,忽得闪出个骷髅来,丈来高大,将那小童一把抓住,就扯下头来。众亲军大叫,胆小的回身便走,胆大的急将刀枪去乱搠。那骷髅张口怪笑,忽地把手里个黑铁碗迎面泼来,一片血光闪处,那些向前的亲军都跌翻在地下,几十个都无动静。孔明孔亮心胆俱裂,急扯转宋江回身便走,方走几步时,却是那先走的亲军又叫起来,几个得命的奔将回来,无了人色。宋江急看时,却是后面又赶过个骷髅来,将个黑铁碗乱泼,但教血光撞着的都跌翻。正是前后无路,宋江方惊时,那两个骷髅早一步步逼近。孔明叫一声,举刀便去奔那骷髅,那骷髅闪个过,伸手就捉住孔明,提将起来,将口便咬,宋江叫一声,不忍便看,却是只听耳边喝一声:“孽障怎敢伤我兄长兄弟!”就一道白光空里斩将下来,那骷髅叫一声,扑地倒了,分做两半,孔亮惊得脚软,此时方向前赶去扶起哥哥来。宋江看时,却是樊瑞赶到身前,不由得大喜,却见前面那骷髅逼近来,急叫道:“兄弟救我!” 樊瑞喝一声,再将剑飞去,那骷髅怎生当得?也做两半在地下,再自不动。宋江见了,方自心安,两手扯定樊瑞道:“兄弟,怎生如此大变?”樊瑞道:“哥哥且随小弟走!此地杀了瘟鬼恶灵,方圆十丈再呆不得,可随我同去见公孙一清!”拖着宋江便走,后面孔明扶定哥哥赶来,都奔公孙胜的静室来。路上樊瑞说与宋江知道:“小弟在东寨里见黑云笼定了封州城,急自算看,却是那玄风恶道使‘瘟癀疫水之法’,将生人做瘟鬼疫将,来害此一城人,师父与他各运元神决死相拼,小弟道力逊一筹,插手不得,因此只得赶城里来看。却是那玄风恶道自身死神灭,余下那些骷髅震死了一半,余下一半落城里作恶,将疫种伤害人民,被小弟一路赶杀尽了,最后两个却在这里,险不得伤害了兄长。”宋江方知端的。
几个急赶到那清轩静室里,见几个童子救公孙胜不省,死呆在那里,宋江急来看公孙胜时,见公孙胜直挺挺在那云床上,五官都塌陷下去,再无一点气息,已是死在那里。宋江见了叫一声‘贤弟’,扑得倒了,孔明孔亮两个大惊,急救起来,见宋江两眼直勾勾的,忽面上泪珠乱滚下来,就自放声大哭,哀痛到十二分。孔家兄弟急劝时,宋江大哭道:“一清本已可白日飞升,成就仙家正果,是义气上随我到这世里,今为救这一城数十万军民份上捐躯成仁,舍了性命,如此大仁大义的兄弟,怎不痛杀我宋江?哀哉!痛哉!”就自哭得发昏,却是林冲、朱武、王定六等闻得赶来,见宋江如此,都一边哭一边相劝宋江,哪里劝得住?却是樊瑞独不言语,只来床前看公孙胜,忽与宋江道:“哥哥休自烦恼,我师父却有救处。” 宋江听得惊喜,急双手扯住樊瑞,就道:“如何可救一清兄弟?便是宋江再生父母。”就自跪下,插烛般来拜樊瑞,樊瑞急道:“哥哥休得如此,且听我说。”宋江方自起来,且听樊瑞说道:“师父与那恶道将元神决死相拼,本来但元神灭了,修道之士多少世流转的那点苦修,都是镜花水月,一场虚空!幸得师父道行高深,又先借鹤氅做个代体,因此于龙毁虎灭中却得存下那一点道胎根本,回转本体,自可存得住性命。只是今须自先将师傅身体赤裸了,搭于外面土地上,日面夜背,教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七日夜自可转魂回魄,醒转将来,只是谅不再数年清苦静修时,必不得到今日道果地步。”宋江听得大喜,道:“贤弟即可行法施为,务要救一清兄弟性命。” 樊瑞道:“小弟自当尽力。”便去自做法救公孙胜,将公孙胜身体赤裸了,静卧在泥地上,画却灵符,却镇压住那三宫七光,护住本命,自推算了天干地支三百六十道历数,定住公孙胜回魄之期,就自步罡踏斗,做术行法不提。宋江却自收泪,教朱武、孔亮去看城里人家军民死伤,却是玄风道人造做这一番恶劫,众瘟鬼骷髅伤害军民性命,更兼城内房屋倒塌,死伤亦不计其数。到得天明,宋江听朱武禀报,道是城内人民被瘟鬼所害伤命三千有余,房屋倒塌死者五千余人,伤者二万之数。军马幸得都上城防护,因此损折不多,只有千余之数。宋江听了,又垂泪道:“不得一清与樊瑞两个时,这一城军民俱自休了!”因此深念公孙胜之功,又与朱武道:“今城里遭了此灾,杀死许多瘟鬼,又值六月盛暑,只恐瘟疫大行,如何是好?”朱武道:“小弟亦随公孙吾师学些法术,方才亦与樊瑞商议,就今日正午阳气最烈时分将瘟鬼都收拾了深埋城外地下,但瘟死者亦自城外火化深埋,城中人家并我军士都发放药物,人口皆自沐浴净体,房屋尽烧药物熏蒸,小弟再与樊瑞就设法坛,招四十九员道士、四十九员名僧设水陆道场,做七周天好事,荐拔亡魂,镇压瘟邪,如此当避得瘟疫流行。”宋江大喜,道:“都劳贤弟筹划,可差袁宏祖采办发放草药。只是贤弟操心此大事时,军师又自远出,只恐乏人筹划军事,贤弟可做封书信,差稳妥人飞骑赶上隐龙山去,取邓泰先生来,就与贤弟一起佐我处置军机。”朱武道:“只恐路途遥远,纵自每日飞骑二百里,取此人亦必一月来回,却是远水解不得近渴,不如等戴院长回来,他有神行之术,但再来回时不消得十日。”宋江听得,道:“也只得如此,只是已有十余日,如何戴宗兄弟不见回来,却是路上出甚差失不成?教我好生忧闷,却是眼前头领各将差使离不得,无有可差遣探看之人。”方言语间,林冲忽引个人来见宋江,却是杨林,宋江大喜,道:“闻得教头路上撞见兄弟,又请兄弟暗自跟随护送那尉迟无双,却是事体如何?”杨林道:“小弟自随她五七日,虽自十二分小心,却终是教她发觉了。那日不见了她踪迹,正自寻时,她却自小弟背后;林里现身出来,将铁弓搭箭指着,喝问小弟,小弟只得将林教头意思告她,她听了冷笑,只是道:‘谁要他来多事?但不看他面皮好意上时,射杀了你!’因此不许小弟再跟她,小弟见她严厉,违拗不得,又见她自家调养,渐渐地好了,因此便回转封州城来见兄长,先来听令出力。”
宋江喜道:“既是她自无事,十分好了,却是如今戴院长去隐龙山上甚久,只无声息,我心中忧闷,贤弟休嫌劳苦,可明日路上赶去寻他,可乘坐我那坐骑,先时宇文胜献我,唤做千里照夜白的,只因不甚驯顺,因此不曾乘坐,今宇文胜渐次调教的好了,贤弟便可骑他走一遭,道是能日行千里。”杨林道:“既是如此,小弟即刻便行,必早赶上隐龙山去。” 宋江道:“贤弟歇意一晚再去,我另亲笔做封书信,你可送与天王亲自拆看。”杨林应了,林冲便引他去歇息,宋江道:“教头伤重,如何不卧床休息,只自操劳?”林冲道:“小弟贱躯,十数日来养息的也好了,虽上不得阵厮杀,拄杖走动已自不妨。”自和杨林去了。宋江赞叹,自做书与晁盖不提。
却说次日杨林起来,就宋江处领付了书信,宋江便教牵那匹马来,杨林看了,喝一声采,却见那马,头尾有丈二长短,蹄脊有八尺高下,白如天上瑞雪,更无一片杂毛,长颈如龙,顾盼威骏。杨林见了喜欢,宋江道:“此马性子虽得调教,只是宇文胜道犹有一样不好处,但见前面有马匹在它前面去处,不顾远近,必要尽力赶上,超去前面,方得罢休,再不听人勒使,只奇处再跑不伤。贤弟须自当心,但觉难乘时,尽可换别的马匹。” 杨林道:“不妨,小弟一见这马,便死心塌地爱它,但能骑它走几千里来回时,正是生平大乐事,但它只爱跑时,小弟自任它性子便了。”宋江听了,道:“只可当心。”当下教取些金银与杨林路上使用。杨林谢了,自乘马出封州城来,却是那马但城里人见着的都喝采,杨林亦自得意,当下城外上路,那马于路果然奔走得奇快,只似风流云飞,只不放一匹马影子在路头里,杨林贪赶路程,只自由它。到得中午,早走去四百里外,此时正是盛夏,尽自晒杀人日头在头顶上,地上尽自火炭样尘埃烫脚,杨林身上雨汗,口中牛喘,正烦燥焦渴难当时,却见前面路前一座高岗,万棵合抱的绿树排下,一带明镜似的清溪绕流,那岗前绿柳深处几座茅棚扎住,却挑起个酒食来往招子来,在风里摆动。杨林不由得欢喜,道:“好个救命及时的所在!且吃两碗酒,避过这阵暑热再说。”急催马却奔岗前来,直到茅棚边下马,将马系在棚子边柳树上,早有小二赶出来接,先递上凉手巾来,道:“俺店里新酿下的百果酒,山泉里浸着,又新杀翻了黄牛,切下花糕也似好肥肉,客官但请进去,又好纳凉,又好用酒食。”杨林接过那手巾来擦汗,却笑道:“你倒好快的嘴,又有伺候人的好见识!既如此,却打两三角酒,但牛肉果品尽摆布些,又要好生与我照料这马,与它草豆吃,但好时自多打赏你。”那小二道:“客官只管去纳凉,小人自会来照料。”杨林便去那茅棚下,见早有七八人坐地,占了两三副座头,都是行商赶路打扮,当下也不理会,且拣近门迎风去处看着那匹马,却见小二将酒肉来摆布一桌子,又有七八样时新山果、并才净洗的莲藕,杨林便喜欢,看那酒时,琥珀般纯净颜色,饮一口时,只觉一条冰线般通到肚里,那爽意都从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透出来,不由得叫将起来,道:“好酒,又有气力!吃得俺爽快!”又多要两角,恰是一阵清风从那绿柳清波里过来,将那一身暑热烦躁都吹得尽了。
却正饮酒间,只听得邻座几个谈论,一个道:“如今田虎家兵马过江,乱杀人民,抢夺财物,黄金城行商道路都阻断了,现将十数万军马分头攻夺州县,那边再去不得,只好打转回酆都城去,再将货物扇子发卖,眼见得现将这次本钱是尽蚀了。”言罢吁叹不已,另一个道:“如今天下刀兵四起,原只说黄金城境界安静,可以指望,如今被这些天杀的贼人抢掠搅扰,眼见得再无一片干净土地,尽断了我们的衣食道路。”再一个道:“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这等世界只可赶快还乡,将妻儿去个僻静地方,避那兵匪,保住老小性命,可笑你们兀自还想着发财觅利,却不是可笑?”那第一个道:“你既说的好,如何不快快行去,却依旧这遭随我们出来,不正见得是个心口不一?”那个呵呵笑道:“我只为无有老小,光棍一个,却怕些什么?须不似你们都有妻妾的,况又要替人寄封书信,因此抵死要往黄金城走一遭。”第二个道:“什么要紧的书信,要你抛闪性命,须不是玉皇大帝点你成仙的文告?”那个呵呵笑道:“不是玉皇大帝,只是我的救命恩人萧先生,为要紧事托我送书与黄金城里卢大官人,闻得那人好生豪侠,我正特得要结识他。”那第一个道:“你说得可是那城里卢人杰卢大官人?他门下养着多少闲汉,便四海里都有声望,但你去投奔他时,必然着落你石雄在家里,早晚大酒大肉的请受。“那唤石雄的道:“老子凭一条杆棒、两个拳头哪里立不得起身体?偏要千里迢迢去投他?你这厮只是眼浅!实不瞒你说,我闻他府上新来的卢二官人棍棒天下绝双无对,但多少有名的好汉都输在他手下,尽无一个不服气的,因此不过一年有余,声名腾遍了天下,更别的十八般武艺也一般,因此我思量去和他较量,但输了时就投托他门下,学几路真实的本事。”那第二个笑道:“你的本事虽说是好的了,但那二员外既是如此声名时,必然盛名无虚士,你如何并得过他?只是去叩头拜师的好。” 石雄道:“好汉子哪里便肯伏人?只是和他棒上较量,端地赢了我极强时,再拜他不迟。”那第一个道:“你的棒法也是极排密的了,便酆都城南十三州争场面赛锦标时,枪棒上多少利物都是你的,如何还要想着投人学本事?” 石雄冷笑了,却不说话,那另个人道:“高大官陈二官你们难道不知?也只为石教头当年与一个唤做铁棒栾廷玉的争交比试,三十余合内并无输怯,只不合那厮弄奸赢了,打石教头一棒,数月方将养的好了,利物尽被那厮将了去,为此石教头再不肯输这口气,必要访求了名师学得手段,再寻了那厮比棒争回这口气来,只是一点志气。”那高大官吃惊,道:“唤做铁棒栾廷玉的?那人若不是重名时,已做了那贼大晋的上将统军,手下军马管千管万,你怎地再好和他争竞?” 石雄冷笑道:“我说许多时候寻不着他踪迹?原来这厮却发迹做了贵人?却终不是天王老子,我只学得强胜了他的本事时,自会去寻会他,与他再决个胜负!”那高陈都是生意怕事的,听他如此说,哪里再敢劝他?只是道:“我们从此只是回酆都城去,你但去时,便自去,既是护送我们到这里,自算与你有数的银两,与你前路上去使用。”那石雄冷笑,且吃酒肉,不与这两个多话。
但是言者无心,那边桌上杨林听得却清楚,心上却影起些念头来,便吃了酒肉,只不先赶路。看那几个客商自用过了酒饭,自取些碎银子与石雄,林里叫出十数个挑夫来,转那边大路上去了。石雄自出酒店来,看见杨林这匹马,先自呆住,喝采一声,叫道:“好马!却是甚么人乘坐的?必然有来历。”杨林听得,正要结识他,便立起身子,笑道:“正是俺的坐骑,看你也似是好汉,但不急赶路时,过来饮酒说话。” 石雄见杨林一貌非俗,口角干利,却也喜欢,道:“如此最好,正要请教豪杰。”复转身入店里来,就桌前对坐了,杨林大喜,教小二再添酒肉与杯箸来,却看那石雄形貌打扮:
着一身半旧不新团花青罗战袍,戴一领抓角抹青皂纱头巾,穿一双行路八搭干麻鞋,戴一口兽口攒环雁翎腰刀,倚一条出山巴水白腊七尺棒。
八尺开外雄健身材,络腮蓬胡,只是身上不免那仆仆行尘。杨林看了喜欢,只听石雄道:“豪杰可说个姓名,容自相敬。“杨林笑道:“俺自姓杨名林,为胸口好一块刺青豹子,因此江湖上唤俺做锦豹子,多也曾结识江湖豪杰,因见兄台好身体面貌,方才又听些说话,因此好生敬兄长,就请同坐一回,做个相识。” 石雄听杨林说得实在,心中大喜,更无疑问,两个自饮酒说话,道些江湖上事,说些枪法,正自入港,杨林道:“贤兄这一身本事非凡,正如今刀兵混乱世界,何不投个有力有望的,寻个出身,却不胜得流落投人?”石雄将眼看看杨林,笑道:“我不走眼时,贤弟自是那有来历的,将话好意来说我,原是好事。只是男儿人各有志,相必方才你也听人说我,自被栾廷玉那厮闪我一棒,折了面目,我发了心愿,只要争那口气赢回来,别的都不放心上,因此贤弟不必再说,且留与异日会面欢喜。” 杨林笑道:“贤兄果然明白,却不是小弟多说,俺哥哥乃是梁山上豪杰晁天王、宋公明,今聚天下好汉于隐龙山上,做得翻江倒海事业,因一来听得兄长豪杰本事,二来那姓栾的恰是俺山上个对头,所以欲招哥哥上山,聚义对付这奸贼。今既是哥哥有别的志气时,哪里敢勉强,只是且饮酒欢喜。” 石雄听杨林如此说,却更欢喜,道:“但不为这口气时,便也随兄弟投托了,俺如今也闻晁天王、宋公明这两个的名,端得如雷贯耳,名震四海!但多少豪杰有本事的都投了去,全尽那英雄豪气,又好生有面目。只奈俺先许一点誓愿在身上,违拗不得。” 杨林道:“哥哥许得什么愿?” 石雄道:“俺自输了那场,吃了暗算,半年将息不起,却于东岳天齐圣帝前许下大愿,必要四海寻访那最了得的英雄豪杰,学得本事,凭这手中一条棒打翻了那厮,方自了事,不然教俺一生不得安稳,到处教人耻笑,只是这数年并无着落,方才听那两个说俺,正是烦恼羞辱,只发作不得,只是应了那誓言。”杨林听了,只无奈何,却道:“方才听哥哥话里说起两个人来,却似也和俺山上有干系似的,不知那萧先生是哪个?” 石雄道:“那萧先生双名嘉穗,正是最了得的一个奇人,文武全才,正是他救了俺性命。半年前俺寻人不着,病倒在个破庙里,看看待死,恰是他过路撞见,虽不相识,却花数日夜熬药煮汤,拼尽心力,救俺性命转来,因此有此恩德,只不要俺报答。又蒙他不弃,与俺做个相识,听说了俺心愿,当时不多说。近日却托人捎信与俺,说与俺那黄金城中卢二官人的武艺本事,可以习学,又与俺一封书信,与那卢家两个大官人,做投托进步,俺心里欢喜,只无盘缠,正好那几个客商要到黄金城中买卖货物,为如今天下盗贼举发,道路不安,知俺武艺本事,因此请俺护送,直到这里,恰撞着兄弟。”杨林听得,笑道:“这萧先生恰是我梁山兄弟的至爱相识,多有交情,既是如此,一发不是外人。便是你要去投的那卢二官人,只恐也有个好因缘在里面,前世与俺们兄弟多有缘分,但俺无兄长身上如山将令时,便可和你一起去寻他。只是如今去不得,但哥哥可先去投靠,但过几时了却厮杀时,却来黄金城寻兄长饮酒说话。”石雄大喜,道:“兄弟情重,但不嫌弃时,可将兄弟结拜。”杨林大喜,问了生辰年岁,却是石雄大五岁,杨林便结拜做哥哥,两个结拜了,十分欢喜,却是杨林见日头西沉下去,便道:“本应多候哥哥,只实不相瞒,小弟身上有宋公明哥哥的将令,紧急军事耽搁不得,只得眼下就别过上路。” 石雄听了,虽然不舍,却也只得送杨林,杨林取二三十两银子与石雄,道:“且助哥哥路上使用。”石雄却不过,欢喜收了。杨林自来大路上马,与石雄挥手做别,加一鞭,那马自又奔云逐电,且又赶奔行路,无两刻,却早又行出三十余里去。正是日头落尽,天黑将上来时候,杨林贪图天凉,正好赶路,见前面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便催马道上来,只随着那山路行。奔走有一二十里,却是山势转一转,杨林驱马转将过去,却呆一呆,见前面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便催马道上来,只随着那山路行。奔走有一二十里,却是山势转一转,杨林驱马转将过去,却呆一呆,见前面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心里道:“可怪,怎地这里我见过似的?”只得纳闷着走,又走一阵,却是见前面又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心里只惊疑到十二分,不敢再向前行,自家道:“我只是迷了路途,但越走时只怕越迷了,只好原路回去,寻见来时路途再做计较。”便转马头,却倒走回来,转不过一二十里,早见前面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倒:“好也,我再走一段,便回上原路了。”驱马再走一阵,又见前面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大喜,驱马就自急奔,道:“好容易走出来了。”却是再走一二十里,忽又见前面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杨林大惊,险些就马上跌下来,道:“我今夜撞见‘鬼打墙’不成,怎得就自迷了?便是祝家庄的盘陀路,我也自走过,不曾见有这些古怪!”正是心里慌张,只得驱马行着,只盼便撞将出去,却是行来行去,不一二十里,便是一个葫芦山口,中间一条平坦大道,都自一般,再无二样,便那草木石头也一般一样,更无从分辨,但寻别的路,再自不见,前后进退只得这一条路。杨林如痴似呆,无可奈何,只得乱转,待要寻个人来问时,更不曾见撞着一个。只听得那山上野兽都叫起来,又似狮吼,又似虎啸,更有的分辩不出,只是个凄厉,杨林心慌,道:“若是被这怪兽撞将出来,不吃他坏了性命,也怕吃他坏了兄长这匹宝马,更如何是好?”却是惶急间再乱撞一阵,只听远处樵斧丁丁的响,杨林欢喜到十二分,急催马奔将去,寻那砍柴的,只盼问个路途,奔到近处,却见山月朗朗的照着,前面一条山涧,那樵斧隔着涧响,只不见那砍柴的人,杨林便叫道:“大哥,问路!问路!多将银子与你!”却是叫得几声,那樵斧声再也无了,四周只是个寂静,杨林那毛发都耸将起来。正是:荒野向来多魔怪,更有妖异骇杀人,欲知杨林此番遭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