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知和鹿儿回到了工坊中。

此时,制笔工序可以简单地按顺序分为三类:选毫、水盆和干活。因此,从诸葛笔庄匠人们居住的后院出去,依次是择料作、水盆作、干活作。看似只有三大步骤,但其中的工序却有上百道。水盆又是其中最关键、最繁琐的大工序。也是目前程月知和鹿儿要做的工种。

“你们去哪儿了?”刚一入水盆作,便听一个洪亮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当头罩来。

程月知抬头去看,鹿儿却早已低头行礼:“见过白二娘子!”

程月知还没看清她的样貌,却率先被她尖利的眼神给震了一下。

“白二娘子。”程月知再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番。她远远地站着,横眉而立,身材消瘦、皮肤蜡黄、两侧脸颊深陷、淡眉之间刻着川字纹的女子。显然是很不好说话的人。

“刚有官府差人问询昨日胡家着火之事,我便和鹿儿出去应付。”程月知平静地说。鹿儿已经吓得不吱声。

“哼。”白二娘子很是不屑,“偌大一个笔庄,就你二人知情么。我看你们分明是借机躲懒罢了!”

程月知说:“并非躲懒,而是官府有召,不得不去。胡家着火,此乃是非,其他人不去也是正常。”

“哼。我说一句,你倒回三句。这么会说,来我这里当什么学徒?白费了你这张嘴。”

白二娘子冷眼看着二人,不,主要是冷眼看着程月知。

看得出来白二娘子人缘不太好,在场的工人都对此作壁上观。当然,也有人想看程月知这个小娘子吃个瘪,好杀杀威风。而白二娘子呢,不可能不知道她是谁,但她还是故意发作这一番,也许来自诸葛启文的授意?

程月知不露声色,道:“白二娘子,我是新来的学徒程月知。之前有没有做好的地方,请见谅。”

白二娘子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脸,干巴巴地说:“你就是程月知。”

程月知点点头。

白二娘子道:“既然你跟着我,我便把笔庄的规矩说给你听。其他人,也跟着听听。”

“水盆作,寅时鸡鸣即起,卯时开工,酉时散工。一日两餐,分别在寅时三刻,酉时一刻。戌时三刻准时灭烛就寝。每月逢初一、十五各休两天。不得迟到早退、不得无故旷工、不得违反上命、不得拉帮结派、不得工作有失。这几项,违反一次,扣当日工钱,违反两次,扣半月工钱,违反三次,扣一月工钱。三次以上,卷铺盖走人。”白二娘子说,“还有最重要的,不得勾结外人,泄露机密。违者,罚银百两,直接逐出诸葛笔庄。”

程月知正在认真听着,没想白二娘子突然又针对起她来:“这些,不知道程小娘子做不做得到?”

程月知想了想,认真地说:“白二娘子,你既然知道我是何人,便该清楚,我当学徒,并不是为了以后余生都是当好一个学徒。”

“哦?”白二娘子尖酸地挑眉。

“比如说,戌时三刻准时灭烛就寝,我便做不到。我入夜必须秉烛看书。其他,我无意见,也能做到。”

“既然如此,何必惺惺作态?”白二娘子穷追不舍。

程月知笑了笑,指着水盆作正堂白墙上挂的一副字,问道:“大家想必都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字吧。”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吱声。白二娘子则道:“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

“正是。我是为此而来。”

“呵!”白二娘子冷笑着翻了一个白眼。“好大的口气啊,程小娘子。你说是来当学徒,却住着大师傅才能住的房间,现在还藐视规矩。我看你啊,不光一张嘴厉害,妄心也挺厉害。”

程月知笑:“我是诸葛家的小娘子,你们东家的亲甥女,生来便留着诸葛家的血液,住大师傅的房间又如何啦?我既然是诸葛家的小娘子,生来便要为诸葛家的未来考虑多一些,当然,出了任何差错,我也要多承担一些,这不是天经地义,祖宗都认可的事情吗?倒是你啊白二娘子,你既然为我的授技师傅,今日我们见面,你还不曾提过半分教授技艺的事情,却一直在小事纠缠。这样是否不妥呢?”

话音落下,白二娘子的脸色已经是相当难看,她想说什么,可是又在极力克制,整张脸都在抽搐。程月知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其他人看戏那是看得津津有味。

“干活!”白二娘子大吼一声,便往另一间房走去。

“程月知,鹿儿,你们俩,跟我来!”

鹿儿赶忙回答:“是!”然后拉了拉程月知,仔细去看程月知的眼色,好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她可和程姐姐不一样,她是个无依无靠受惯了欺负的,她必须随时随地小心谨慎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程月知拍拍她的手,笑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二十来个工匠中有男有女,以女子居多,以及三四个十来岁的少年。白二娘子一走,他们也赶紧垂下了头。

程月知说:“我与各位这便是见过了。以后咱们一处干活,请各位多指教。走吧,鹿儿。”

白二娘子带她们去的是水盆作的另一个房间,叫做备料间。这个房间里坐了五个人,分成两排迎窗坐着。每人面前都有个盛满石灰水的水盆和一个桌案。他们正拿着牛肩胛骨做的骨梳在水中仔仔细细刷着毛料。整个房间又冷又湿,还吹着寒风,让人冻到了骨子里。但屋子里的几人纵然手已冻得紫红,却好似毫无所觉,机械又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鹿儿一进这间房间,便自动自觉地坐到空着的一个位子上了。

白二娘子冷冰冰地对程月知说,“我不管你来干什么,既然你现在是学徒,就把学徒该做的事情做好。”

程月知问:“我坐哪里?”

白二娘子指了指鹿儿身边一个空着的座位。

程月知走过去坐好。

“我不会,问谁?”

白二娘子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点了一个小姑娘,“这是莲子,你有什么事情都问她。”

程月知点头,开始摆弄眼前的工具。

白二娘子想说什么,忍住了。

程月知抬头朝她笑,“你可放心了,白二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