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二楼,两人对坐,垂纱帘与走廊隔开。两个女使站在外面。伙计将两人点的酒菜都上到一桌。
吴八娘子先笑,一双眼却染了薄薄的嗔怒:“妹妹,你让我白白损失了四百贯钱,可怎么补偿我好?”
程月知见被看破,便也笑:“米芾临颜真卿《不审》《乞米》二帖三千贯也买的,姐姐收得心头好,我便以先饮一杯,以为祝贺。”
说罢,便自斟一杯蓬莱春,举杯饮下。
吴八娘子仔细看着她,笑意更深:“妹妹好爽利!明明是一个小娘子,为何浑身都是市井气?”
程月知也饮下一杯,笑道:“我家世代经商,我也是个经商之人。”
吴八娘子浅浅一笑,“我见你不像临安人,是从哪里来?”
“我自泉州而来。”
“泉州啊,听闻泉州商贸便利,番商云集,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哪时姐姐去泉州,可去庙前程家七宝铺,掌柜一定会拿出镇店的珍宝给姐姐选。”
两人互相看着,几番言语交锋,不知怎么的,都觉得对方有些可亲。
“我是吴家八娘,名晏云,自号水云闲人。”
“我是程家大娘,名月知,我不似姐姐雅致,也不通书画,平生只爱赚钱。泉州家中经营着几间七宝铺。”
吴晏云笑起来,绿鬓轻颤,钗环轻摇,眉梢一点痣,衬得她的粉颊更为艳丽生动,“钱是好东西。我家有几位兄弟,整日读书,不爱谈钱。殊不知,他所用的笔墨纸砚,所住亭台楼阁,所看书籍字画,无一不是金钱购得!”
她笑着与程月知和自己满上蓬莱春。
“你看看你我面前的菜,杯中的酒,这一顿饭就得百贯。穷人家,连三元楼的门都不敢进。风雪日子,富人家煮酒赏雪是为消遣,穷人家无瓦片遮头便冻掉脚趾头。几文钱,便是一口生气。唉,罢了。”
她见程月知只看着自己并不插话,嫣然一笑:“月知妹妹,是嫌我交浅言深了么?”
程月知摇摇头:“我见姐姐出身富贵,为买二帖就可轻轻松松豪掷两千余贯,还以为姐姐是个不知钱为何物的小娘子。是我以貌取人了。”
吴晏云闲闲夹菜吃:“我绍兴吴家,是绍兴第一豪族。我祖父和父亲有毕生心愿,便是建起江南第一大藏书楼。我母亲早逝,很小我便被父亲带在身边,随他四处奔波,在民间寻找古籍。靖康之难那一年,我和父亲遇上了南逃的难民,有一些书生三餐不继,先是卖物,后来便是卖书,书没人收,便烧了取暖。我记得我父亲看着那些火堆心疼地流眼泪。自然,烧书并不算什么,还有人家庭离散,饿死、冻死、累死……”
听到这里,程月知心头狠狠一抽。不为别的,她的祖父祖母就是从宣城到湖州这一南逃的路上去世的。这一直是她和母亲心头的一根刺。
小时候不知道,等到她十六岁时,母亲才告诉她一个可怕的猜测……
“嗳,月知妹妹!你在想什么?”
“唔,我在想,这鱼羹可真美味。”
程月知真心愿意结交吴晏云,也真心羡慕吴晏云。她出身豪族,向下结交如此自然,令人如此轻松愉悦。而她呢,她初来乍到,对吴晏云存一份善意,也存了一份疏离。
也许,这种直爽真诚的性格,只有出身豪族、凡事都有靠山的吴晏云才能有吧。
“这不算什么,钱塘门外的宋五嫂鱼羹才是真正美味。明日,我便带你去吃。”吴晏云道。
程月知笑:“晏云姐姐,明日我便要去往湖州了。”
“湖州,去做甚?”
好奇怪,这样明艳灵秀的大美女,问起这些私事来,便不会令人不适。
“我母族姓诸葛,诸葛家几代制笔名家,我祖父诸葛明制的散卓笔天下闻名。可惜,他和我外祖母在南逃的路上去世了。宣城诸葛家后定居在了湖州。此行,我为投亲而来。”程月知说。
吴晏云笑道:“原来你是诸葛笔庄的小娘子啊。”
程月知微微一笑。
“那便好,湖州离绍兴不过一日距离,等你安顿下来了,我来湖州找你。你也可以来找我,嗯,你就直接来吴氏书楼,我时常在那里。”
“晏云姐姐,你我相识不足三刻,为何你就如此放心与我结交?”程月知忍不住问。
吴晏云挑眉一笑,“这便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吧!虽然你让我损了四百贯,可我极喜欢你的眼睛。有这双眼睛的人,不是个会使坏的小娘子。”
“惭愧……”程月知说,“其实我是见到了姐姐如芍药花一般美貌,想与你结交一二,才贸然出价。当然,我也很爱米芾,见之则收。此番失利,是财不如人了。”
“嘻嘻,小娘子好会说话。”吴晏云伸手一点程月知的鼻子,“米芾我也是绝不放手的,你再往上加价,我还是会跟。”程月知只闻一阵极特别的木质香味从她的手腕间、袖口间传来,一时有些发窘。她实在是很少与人这般亲近。可是内心,又是十分的新鲜和感动。
“既然你明日就走,那不如今日,你我约定一起去夜市玩玩如何?”
“好!”
两人定下邀约,心情舒畅。落日时分,两人再与南瓦子附近相见,此时程月知已着女装,引得吴晏云连声称赞“清秀凌然”,还说:“我就知道,有那样一双安静眼睛的人,就该是你这个样子。”
吴八娘子言语赤忱,对她又搂又抱,且又香喷喷,不禁让程月知面颊飞红,又羞又乐。
程月知前一晚已逛过一次夜市,今日再逛一次,仍是兴趣十足,有吴晏云在旁,两人边吃边玩,什么都变得有趣起来,真是十分尽兴。直至夜深,二人才依依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