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知此行,不为投亲,不为游山玩水。她必须要在最短时间之内,查明真相,并拿回属于母亲的一切。所以她才在乱世之中,孤身北上。

她早就听说,南渡的许多手工匠人聚集在了临安,手工作坊种类是大宋最齐备之处,有造船、陶瓷、纺织、印刷、造纸等“四百一十四行”。在临安停留一日,她并不往西湖、南屏山或者烟霞三洞这样的观景之地去,而是奔波于多个瓦子之中。

尤其是凤凰山脚下的朝天门附近,往西看,有一条上山下路通往吴山,清平、七宝、宝莲、金地、骆驼等十多个大小山岭上,密密麻麻排布着临安城几乎所有的祠和庙。前日一场雪后,山巅含雪,又有青烟自云深之处升起,缥缈如一片仙境。不过,这里其实是临安最繁华的瓦子。摊贩、茶肆、戏搏等繁荣热闹,就算在冬天,也是灯火不熄,三更不绝。

往东就是盐桥运河,这是临安的水运主脉,河道上桥梁数十架,运河上舟楫来往频繁,有船埠、码头聚散货物。盐桥门附近尤其繁华,酒楼、茶坊、各样店铺林立。

程月知为在外行走方便,仍是身着一身不起眼的男装。她先问询粮价、盐价、酒价,又问钗环首饰、成衣布匹、胭脂水粉,而后便在各个书画和笔墨文具的铺子和摊贩之中四处询问。

她从泉州而来,泉州与临安的风物民俗迥然相异。她必须快速熟知这里的情况。

靖康之难后,很多宗室迁往泉州,与此同时,也有大批官、军、士、贾、工、农、艺、杂人入泉州,在这里设州衙、宗正司衙和市舶司衙,直通朝廷。泉州港一时风樯鳞集,舶计骤增。泉州城设置了多个外邦商贾居住的蕃坊,办蕃学,又有寺院和教堂。商贸繁荣,风气开放,尤其是女子,不仅可上女学,可与丈夫离婚再嫁,还可经商,拥有财产的所有权。因泉州靠海,渔女泼辣大胆,常赤足赤膊,人们也不以为意。

而临安,在程月知眼里,则内敛含蓄了很多。但是,在大小瓦子之中,她也看到了不少女子在经商,她们并不刻意扮男装,只是相比深闺的女子,多了几分爽利。

日上中天,一点薄薄的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下来。酒楼热闹了起来。程月知一看三元楼的名字,就知道这里是文人士子偏爱之处,便提步而入。

只见楼中颇为雅洁,入门则为一素屏,上书《风入松》一词。绕过素屏,则见楼有三层,楼中有舞台,台上有歌舞伎浅唱新词。各处都悬挂书画,插寒梅,立奇石。楼中宾客满座,丝竹却声声入耳。

程月知被引至二楼,临窗坐下,正好可见细雪纷飞,河道中舟楫交错,不仅有货船,更有游船往来,有三四成群的富家子身着华贵,鬓边簪花,撑红边油纸伞,或饮酒作乐,或腊雪煎茶,身边有貌美妓子相陪,吟诗咏曲,玩乐消遣。

程月知想,大运河百年流水,恐怕已将兴衰看淡了吧。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战船上被月光笼罩的少年将军。他说:五年之内,宋金必再有一大战。驱逐胡虏,复我疆土,不正是尔等心愿吗?

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她自小便随父亲出门支应生意。看惯了百金买斗酒,也看过了穷人家的孩子光着脚在地上跑。她的外祖家在朝廷南迁时遭受了劫难,可她还是与金人同桌吃过饭,做过生意。

他语气中的坚定决然,为了什么呢?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什么时候人在这江边第一见到了月亮,又在什么时候月亮第一次照向人?

人间有四季,国家有兴衰,个人有荣辱,而在历史长河中,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这大运河,为人力建造,为胜天之举,它被深深刻入中原土地之上,谁也抹灭不了它。它被历史改变,也改变了历史。

程月知一时遐思,一时感叹。

点了蓬莱春,又点了西湖鱼羹、百味馄饨,程月知默默想着上午走访所获。正这时,只听楼下传来几声鼓响,歌舞之声消散,掌柜在楼下大声吆喝,原来,今天的三元楼有一场拍卖。标的是米芾临颜真卿《不审》《乞米》二帖。

程月知听说过这二贴,他们曾被人悉心收藏,价格昂贵。今日遇上拍卖,她顿时兴趣浓厚,下楼来看。

有文士模样的人在主持拍卖,《不审》《乞米》二帖摊放在堂正中的桌上,人们皆可上前观看,但不得伸手触摸。程月知对书画鉴赏并不精通,但也挤上前去看了看。

一炷香后,有人分发号牌。程月知也领了一个,上写“春-肆”。号牌发完,即开始叫价。

“起价一千贯!”

一千贯!程月知心中惊叹。她刚了解到一个稍有身姿的艺伎的价格也才四五百贯。她曾收藏过一个十分珍贵的古端砚,一千贯。

“一千零五十贯!”“一千一百贯!”

价格节节上涨,可看众人的神情,最终卖价应该远不止此。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急叫价时,从二楼传来一个清朗的女声:“一千五百贯。”

程月知与众人一样,寻声望去。只见二楼临栏而立一个衣着鲜妍华丽、满头珠翠、容貌艳丽的小娘子。她正斜垂着双眼,微微浅笑看着众人。光是遥遥一看,便觉得香气盈盈。

是个真正的大美人!程月知心想。因她本身就是女子,便也没有非礼勿视的觉悟,在众人都低头时,她还在用眼光细细描摹这位绯衣美人。

有人应价,“一千六百贯!”

小娘子声若莺啼,“一千八百贯。”

“那是吴氏的八娘子。”众人议论纷纷。在三元楼的数次拍卖中,一千八百贯已是最高价。此价一出,很多人都歇了叫价的心思。

程月知看着美人志在必得的样子,轻轻举起手,“一千九百贯。”

那小娘子早就注意到这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公子,本来她已经习惯了被注视,所以也不以为意。直到这个人叫价,她一双凤眼才又扫了过来。这回是仔细的打量。

“两千贯。”吴八娘子面向着程月知,眯着眼,轻声说。

旁边再无人加价,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程月知。不知这平平无奇的小公子有什么家族背景?

程月知笑盈盈看着吴八娘子,“两千一百贯。”

吴八娘子一动不动,“两千二百贯。”

众人都傻了眼,“这可是天价了……”

程月知财力不逮,不慌不忙摇了摇头,拱手向小娘子道:“恭喜八娘子,终得心爱之物。”

吴八娘子走下楼来,身后跟着两个女使。

“八娘子两千二百贯竞得米芾临颜真卿《不审》《乞米》二帖!”主持拍卖的文士大声宣布。立马过来向吴八娘子拱手行礼,接过女使手中的号牌,将二帖仔细收起来,又与女使到一边交接。

吴八娘子走近程月知,“公子,承蒙相让。不若你我一同小酌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