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静水流深
“那么庄子的意思呢?”西门君惠道。
“庄子说,人浮游于大道之德,就是浮游于万物的初始状态,役使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役,那样,就没有什么能拖累他。”王嬿顿一顿,“可是,我并不很明白要怎样才能浮游于大道之德……”
“你可知,这个‘材’可以理解做‘为善’,‘不材’也可理解作‘为恶’?”
“你的意思是——”
“‘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就是遵循中道。而中道无所谓善恶。”
王嬿不解:“善便是善,恶便是恶,何以会无所谓善恶?”
西门君惠一拂袖,摇头道,“天地初开,混沌未凿,何来善恶之分?所谓善恶,不过是世人加诸的标准罢了。并且,恐怕每人的标准又各各不同,盖因每个人都从自已的角度出发。记住,事物本无意义,它的意义是由你决定的。除非你确定某样事物的意义,否则它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有善恶?事物本无意义,一切是人所加诸?
王嬿只觉这看法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难以接受。
西门君惠知她一时消化不了,但仍是说:“懂得全生之道的人,不仅不能作恶多端,为善也不能过分,他只能处于善恶之间、有用和无用之间,正是无用,最终证明他的大用。人若不能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世上事物,则任何方法都不能使他免于灾难。”
“何为最高的观点?”
“无善无恶。只要符合道的,皆可。”
“西门——”
“莫要再叫我解释了。其实你已经明白,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不能转过弯罢了。你也不是应对不了太后,只是下不了决心罢了。既然入宫做了皇后,你就别想独善其身那种没可能的事了。”
王嬿仍抱有一线希望:“一点可能都没有么?”
西门君惠闭上眼,并起两指在眉间划过,双目再睁开看王嬿时,精光四射。他说得斩钉截铁:“没可能。你的命与淡泊相冲,而且居间紫气冲天,预示着你的气数才刚刚开始。”
王嬿大吃一惊,西门这是开天眼了么?
“你,你刚才那是什么神通?”她实在忍不住不问。
西门君惠道,“我隐仙派源于老子,后由老子传关令尹子开派,主张修一已真阳之炁,以接天地真阳之炁;盗天地虚无之机,以补我神炁之真机。教人无所有,无所为,无所执,虚之极而无之极,从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内不见我,外不见人,一无所见,则我通天地,天地通我,我与天地,似契似离,同于大通,浑入我,同天地。所以,我刚才所施不过雕虫小技。”
他的这番话无论是乍听,还是细品,通常会令人感到玄之又玄,然而王嬿脸上却并没有任何疑惑,竟是深以为然的。
确实,那些太古真人——最古老的人类,他们曾经与万物合一,具有流动性的自我,不觉得自已与面前的树、动物、其他人有什么分别。他看着一棵树的时候,何尝不也是一棵树正在看着的这个人,他没有固定在一个个体、一个身体里的自我,不觉得除了自已之外有别的事物的存在,不知道自已之外的东西是别的东西。庄周是蝴蝶,蝴蝶亦是庄周,庄周与蝴蝶共享一个意识,根本无需彼此感应。天人合一,这本是最高等的心境,然而当人类有了分别心,深层的联结开始切断,彼此共享的意识不再复有……
道家的修炼便是要重新回到太古真人的状态,与天地万物合一,西门君惠师从的隐仙派即是个中翘楚,故而只要他想,感应别人的心思并非难事。
他看王嬿十分入神且神往,忍不住调侃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很有兴趣,当初叫你随我入道,你却不肯。”
王嬿急忙道,“现在如果后悔——”
“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且好好做你的皇后,做你该做的事。”
“可是,什么是我该做的事呢?”
“既然身在其位,便当力谋其政。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
西门君惠突然停下,目注前方。果然,杏林急匆匆而来,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现在椒房殿。”
王嬿略微一怔,继而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她看向西门君惠,有些迟疑。
西门君惠却潇洒地一振袍袖,道:“保重,不送。”
王嬿行了两步,突然回头:“言顺则如何?”
“则无往而不利。”
王嬿想了一想,微笑说,“西门,谢谢你。”
“不必。你今日以为我是帮你,说不定来日发现,其实我帮的是自已呢。”西门君惠说着,重又拿起剑,旁若无人地舞将起来。
王嬿习惯了他说话阴阳怪气,似乎生怕别人承他的情,生怕别人把他想得太好,于是总忙不迭地抹黑自已。她摇摇头,走了。
刘衎在椒房殿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他发现,没有王嬿身影的宫殿变得空旷死寂。陈设还是那些陈设,却倏忽失去了灵气,成为完全的死物。王嬿进来的一刻,光影热力被她一齐带入,所有东西又活泛了来。好像她是一只妖,出门时便收了所有身边物的魂魄,待自已回来才又放出。
“皇上此时不是该陪太后午膳的吗?”王嬿道。
许是赶着回来,她脸上有层薄汗。
刘衎招呼她来自已身边坐下,用衣袖为她印了印额头的汗。“今儿陪你吃。怎的走这样急,刚才去哪儿了?”
“蜚廉馆看西门……先生去了。”
“哦,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去吗?”王嬿偏了头看刘衎。
“能,能。”刘衎立刻道。
“怎么想着和我一起用膳?”
“前个儿你病了,这不抽空来看看你。”
抽空。王嬿抿了抿唇。“皇上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也——没有什么。”
王嬿沉默一阵,方道:“皇上中午想吃什么,我叫人去预备。”说着起身。
刘衎拉住她:“不必特意,你吃什么便是什么。”
王嬿点点头,出去叮嘱了一番,等她安排完,橘井让她一定要问问皇帝和董昭仪是怎回事,她冷冷一句“多事”,然后冷着脸回来。刘衎见她脸色不由询问,她不肯说,刘衎便有点讪讪的,两人一时无话可说,各自坐着。王嬿有心找本书来读,又怕显得像是怠慢,于是也一味枯坐。
好容易等到午膳备好,两人又是沉默着用完。最后刘衎道:“你歇着吧,我还有事要去——”
他尚未说出去哪,王嬿便立刻道:“皇上慢走。”
刘衎向外走了几步,忍不住顿住,回头:“你是真不好奇朕的行踪?”
“我该好奇么?”王嬿淡淡道。
“你不好奇么?”
“皇上若愿意,自会告诉我,否则,多问何益。”
“朕看你是不在意吧!”刘衎突然失去了镇定。“无论朕做什么,跟谁一起,你都全然无所谓是吧?朕那般把你放在心上,你心里又有多少朕的位置?”
此话怎讲?又是从何说起?王嬿略拧了眉。
刘衎看王嬿竟是一言不发,气怒交加,连说了几个“好”字,拂袖而去。身为皇上,竟要他说出口那些话,哀怨地向一个女人要自已的位置,却得不到答案,连一句话都没有,他的颜面何在?
王嬿却也想不明白,分明他什么都和她说的,现在突然讳莫如深起来,反倒嫌她不问。他若愿意她知道,何必她问?
仿佛一夕之间,帝后的关系又回到了新人刚入宫之时。
后宫突然平静了。皇帝除了频频出入董昭仪的飞羽殿,王婉的飞翔殿、李珠珞的茞若殿、李八子段良人傅良人以及其他妃嫔那里,也都开始雨露均沾了。
若说唯一不沾的,怕只有皇后的椒房殿了。皇后那里,皇帝也去,只是次数不多,且极少留宿。
最先高兴的是王政君,她要的便是这样百花齐放的局面,而非一家独大,尤其非皇后独大。皇后不受待见了,自然威信大减,如此后宫大权仍在太后手上。
又岂止是后宫,便连前朝,大权也一样在王政君手上。传国玉玺始终都握在她手里,无论如何也不撒手。
秀甲正为太后捶背,觑着太后心情好,趋前一步,不解道:“太后,奴婢不明白,当初您不是准备重用王八子的吗,怎么后来变成了董昭仪……”
王政君从鼻腔里哼出来:“王八子?当初她若有用的话还能是后来的局面?何况原以为寿宴上她艳压群芳,谁知董昭仪竟然胆敢擅自打了小算盘,拔得头筹。还好哀家反应及时,关键时候出手,让皇帝以为董昭仪出场是哀家的安排。看当日皇帝的表现,怕也只有董昭仪可以在后来这个节骨眼上一试了。不想,居然试成了。”
“可是,董昭仪既然敢背着太后自已打小算盘,太后不怕——”
“她已经如实和哀家说了,之所以那样做是想助哀家一臂之力。眼看宫里这些个嫔妃都不得力,她若自告奋勇,怕哀家顾及到礼仪伦常不同意,所以自作了主张。成了,便是她报效哀家,不成,哀家也不知情,由她独自承担。”
秀甲小心翼翼:“太后信么?”
“信也可,不信也可。至多也不过是不甘心自已这样年轻,便如此在宫中孤独终老,所以想要勾引皇上,图个现世享乐,不然还能怎样?如今她既然真有本事让皇上为她上心,分了皇后的恩宠,哀家自然也是愿意呵护、提拔她的。”
“可这礼仪伦常——”秀甲不敢说下去。
“你以为哀家若是不允,董昭仪便能不勾引皇帝、他们便能捺住不苟合了吗?了不起按宫规处置了董昭仪,可是哀家除了落个严格的虚名,不只身边儿少了个可心服侍的人,又有别的什么好处?所以呀……”
她睁眼闭眼只做不知。
除了王政君高兴,后宫的嫔妃们也都高兴了。皇帝不再专宠皇后,虽然对董昭仪明显眷顾多多,但终是怀抱也对她们敞开了,至于能否抓住皇帝的身与心,那就只能各凭手段和本事了,但终究是有了机会上场。
就连王嬿,甚至也能算得上是高兴了。姑祖母一满意,便不再刻意针对她了,她也过得舒心些。唯一只是,与刘衎仿佛渐行渐远……从前两人有过的好时光,像是一去不返。刘衎偶尔来,彼此却无甚话可说,于是他通常坐一刻便离开。他一走,王嬿反倒松口气。
人前,他对她也很客气,只是,太客气了些。
王嬿觉得若能够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倒也不错,可是,她知道不可能。隐隐有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着。
这日,她坐在椒房殿后的回廊里,手里拿着一册书简,丫鬟们知道她读书时不喜打扰,便一个个远远躲开,只隔一段派个人来添置下茶水。但王嬿并没有真正在看手中的书简,而是像最近常常有的那样,凝视着廊外。阳光明亮,椒房殿投出的影子在她看着的工夫,几乎爬到了四方形院子的中心,在一地阳光中显得有力,并且孤独得极为优雅。笼罩在阴影中的院子的这部分呈深深的灰黑色,阴影边沿泛着深黑,上面覆盖着一层隐约闪烁、暗淡之极的光亮。很快阴影就会爬上回廊,她想,宫殿将暗淡,那片黑色将不断攀爬上来,先是缓慢地,接着速度会更快,直到……
似乎有人来到身后。她回过头,看见纤弱无依的傅良人。
傅良人呐呐开口:“惊着皇后娘娘了。我一路进来,遇着娘娘的侍女橘井姑娘,告诉臣妾说娘娘在这里,她正赶着去浣衣坊,臣妾便自作主张寻来,还请娘娘见谅。”说着,敛衽一礼。
王嬿急忙扶住她,“傅良人莫要客气,言重了。橘井这丫头被惯坏了,定是她一时寻不到旁人,自已又懒得跑一趟来通报,故此要你自已寻来。你身子不好,快些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