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良人在回廊坐下。她一袭深蓝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乌黑的秀发绾了一个如意髻,仅插了几朵白玉珠花和一支梅花步摇。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道不尽的温柔婉约与我见犹怜。

被王嬿盯得狠了,傅良人头垂得更低,一时竟无法开口。

王嬿发现自已的唐突,不禁抱歉:“傅姐姐莫要见怪,我是在看你和高武侯的相像之处。以前竟不知你们是堂兄妹。”

傅良人闻言松一口气,微微含了笑道:“臣妾的祖父与高武侯的祖父原是亲兄弟,臣妾称高武侯的父亲为堂伯,高武侯长臣妾数岁,故称高武侯为堂兄。因非共同的祖父祖母,血缘稍远了些,故样貌上相像处可能不多。”

王嬿点点头,难怪她从傅良人脸上没有看出太多傅大哥的痕迹。但血缘又的确是奇怪的东西,虽然细看无法说出两人明确的相像处,但整体看上去,却分明又哪里相像,所以当初一见傅良人,她会有种隐约的亲近感和似曾相识感。她继而觉得好笑:若是傅大哥长了傅良人这样婉约娟细的五官,怕是那种英姿飒爽之风就要变得脂粉气了吧。

她笑盈盈站起来:“还未曾多谢姐姐日前借琴之举。”

傅良人赶忙起身拉住她:“皇后娘娘切莫折煞臣妾。些许微劳,何足挂齿?”

“这是在我宫里,又四下无人,姐姐不必拘礼,不用一口一个皇后娘娘和臣妾的,我们姐妹相称好了。”看傅良人犹豫,王嬿补充:“私下里,我可是管高武侯叫傅大哥的,如此,你还不该叫我一声妹妹吗?”

傅良人的眼波在王嬿脸上一转,“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姐姐近日身子可好?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谢妹妹挂心,姐姐的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这是自幼娘胎里带来的痼疾,倒也没有那么容易便除根。今日前来无它,只是想着既然妹妹和高武侯相识,便如同我娘家人一般,故来亲近一二。”

王嬿隐隐觉得傅良人此来怀有目的,只是傅良人不说,她也不好追问,当下两人共坐廊下把手言欢,从诗书到琴棋,竟是说不出的和睦与融洽。只是每每话题扯到高武侯,傅良人总是轻轻绕过,并不愿提及自已与傅稚游的兄妹情谊,反倒对王嬿津津乐道的与傅稚游的相识往来,饶有兴致。

自此,两厢里也便常有了走动。

十月里,天气干旱多日不雨,突然一日,下起大雨。是日,董昭仪来到蜚廉馆,身边只带着轻歌。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因着西门君惠讲道时的冲撞,她对西门君惠一直心怀戒惧,尤其始终隐隐觉得他与皇后交情匪浅。所以一直敬而远之。此番来,却先塞了一把银五铢给僮仆,一开口便要请见西门住持。

僮仆汇报完,掏出那些银五铢拱手放在案上。西门君惠一笑,“既然给你的,你便收着好了。”

僮仆眼睛一亮:“可以么?”

“禀报了我的,自然可以。”

僮仆心下一凛,恭声道:“是。”

董昭仪被一路引进馆后,参天黄柏下一几一席,长身立着西门住持。轻歌止步,她独自步前,施礼,西门君惠还礼请她坐下。

董昭仪开门见山:“西门先生可会解梦?”

“贵人梦的自非一般之梦了。不妨说来听听,在下尽力。”

“我梦到好多年后……”

董昭仪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可谓是梦中梦。

许是临睡前她想着多日不雨的缘故,梦中便梦见自已是一个男子,穿着古怪的衣服,前往终南山求雨。终南山山侧有一个古庙,庙中立着一个美少年的塑像,金貂龙衮,服饰像大汉的公侯。她问庙里的道人,这供奉的是谁,哪尊神祇,道人说是孙策。她清楚记得,自已分明并不知这孙策是谁,但梦里却说,“孙策横行江东,未尝至长安,且以策才武,当有英锐之气,而神状妍媚如妇女,疑为邪神”,正好她求雨要建修太白山龙王祠,所以不如把这庙拆了,把木瓦移而用之。

当晚,她便梦见庙里供奉的那尊神祇,对她说:“你竟不认得我了么?我不是孙郎,我是汉大司马董圣卿啊。我为奸人所害,死甚惨。上天怜我无罪,虽居高位、蒙盛宠,而在朝未尝害一士大夫,故封我为大郎神,管此方晴雨。”

她才知竟然是兄长董贤,奇怪初时竟未认出来。她问,“你确是和先帝——”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董贤却明白,面露不悦之色,道:“你也信别人的话吗?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哀帝病痿,不能生子,又安能幸我?我当日君臣相得,与帝同卧起,虽然是事实,但武帝时,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亦有此宠,怎么不见别人以安陵龙阳见比?何况幸臣这颗星,原应着天象,与我何干?我的冤情,你当为我洗雪。”

董贤话音未落,有獠牙蓝面的两只鬼牵着一名囚犯来到,囚犯十分年老,头秃而声嘶,手捧一卷书。董贤指着这人道:“这就是害我的奸贼了,上天以其罪恶滔天,将他贬入阴山,承受毒蛇咀嚼之苦。现在押来我这里,负责打扫猪圈、厕所。但凡他犯一点小错,就会受到铁鞭鞭打。”

她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安汉公王莽。她问:“他手上拿着什么书?”

董贤笑着说,“此贼一生信《周礼》,虽死,犹抱持不放。受铁鞭时,犹以《周礼》护其背。”

她再一看,果然是《周礼》,上有“臣刘歆恭校”等字,不觉大笑。

随后她捐俸百金修葺庙宇,并献上祭品,于是祈雨立应。

董昭仪从这梦中梦里昏沉沉醒来,窗外竟真的狂风大作,下起了大雨。

她向西门君惠讲述自已的梦境时,眼睛一直定定地看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双唇在活动着,好像不用理解,只是在读着一本看不见的书。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西门君惠,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继续讲着自已的梦。

她隐去了庙里供奉的是董贤和奸人是王莽两件事,只含糊带过。

说到梦见庙里供奉的那尊神时,只说是一个为奸人所害的人,并不说是自已的兄长董贤,说到奸人时,也不提名姓,更不说自已认得是王莽。却不知每当此时她的讲述虽没有放慢,但眼神却是闪烁不定的。

西门君惠静静听完,微微一笑:“贵人梦中那尊神祇可是贵人认得的人?”

董昭仪吃了一惊,嗫喏:“你,你,何以如此问……”

西门君惠并不答,继续道:“恐怕贵人不只认得,而且还是贵人很熟悉、亲近的人。”看董昭仪惊疑不定,他索性揭破:“贵人梦到的,是贵人的兄长董贤吧!”

董昭仪猝不及防,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手抚着胸口,瞪视着西门君惠,一时口不能言。过了片刻,她平静下来,抬腕掠了掠鬓发,冲着西门君惠嫣然一笑,道,“西门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有些神通。”

西门君惠只淡淡一笑。

董昭仪索性承认,“不错,我梦到的神祇正是家兄。”她语速突然加快,“但是那奸人,我并没有看清样貌,故而不知是谁,若先生知道,还望告知。”

西门君惠抬眼静静睃了她一眼,懒懒道:“真人面前何必假话?”

董昭仪笑得勉强:“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贵人既然来找在下,想必是求告无门,也是对在下的所谓道行有点将信将疑,所以姑且一试。只是,贵人若不能如实相告,如何能指望在下释梦释得清楚?”

董昭仪被他说中心事,咬唇纠结了阵,才道:“先生说的是。但还请先生体谅我的处境,有些事、有些话是不能够说的,否则难免会为自已和旁人引来杀身之祸。”

西门君惠点点头。这就对了,她能够这样说,也算坦白。

“贵人是想问什么?”

“请先生为我一释,此梦何意?”

“在下以为,此梦是很清晰的。乃贵人心心念念一事,因现实中得不到解决,故而入梦——”

董昭仪急急打断:“我只问,这梦——能成真吗?”她忽而发现自已太过急切,于是又刻意放缓了语调,“请问这是否家兄在向我托梦?”

西门君惠轻微颔首。

董昭仪自言自语:“如若家兄能够向我托梦,那么则是人死后确有神灵了……”

“人死或不死,神灵都是有的。”西门君惠忍不住纠正。“托梦,是鬼神如有意思表示,可在人的梦中出现而嘱咐交代,或以各种情景示人,预知吉凶祸福。如枉死鬼魂,欲托付他人,以明案情;或是天仙神佛,欲警示人善信。所以一般观庙多半有房舍供人休息待梦,亦有黄粱梦度人一说。”他犹记得当初董昭仪问他的有无神仙的问题,提醒说,“一切端看贵人是否相信神灵了。”

董昭仪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可见以往是我偏颇、无知了。诚如先生所说,未知何其广大,我等若以自已所知来揣测未知,未免太过狂妄愚昧。”她略微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刚才先生说,我这梦是因心有牵挂所起……那这梦,有没有告诉、或预示、提点我——该如何做?”

若说她原本将信将疑,但昨夜的梦之后,却不得不相信冥冥中自有神灵和天意。

西门君惠好整以暇:“事在人为。梦是一种预示也是一种启示。”

“先生莫要和我打机锋,请予以明示。”

说着,董昭仪从袖中摸出一只犀形玉瑛,悄悄推到西门君惠面前。玉瑛整体作透雕形的犀牛,呈蹲曲状,全身肌肉隆起,充满生机活力,雕工精细密致,一看便知是珍品,价值不菲。

西门君惠嘴角向下一撇,只淡淡瞧了一眼,哂笑说,“在下若是不接,贵人可是便不放心今日所谈?抑或——贵人担心在下不会知无不言?”他将玉瑛推回去,淡淡道:“贵人自可放心,今日之事,在下自会严守,不会向旁人泄露,也自会知无不言。”他却并不说言无不尽。

董昭仪讪讪收回玉瑛。

“依在下所见,贵人之梦,既可说是贵人兄长之托梦,要贵人为其伸张冤情;亦可说是贵人心中念念不忘为兄长伸张冤情,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是前者,则是令兄董贤前来告知终有一日他前冤得雪,让你不复为念。若是后者——”

“可是家兄明明在梦中说,‘但我的冤情,你当为我洗雪’。”

“有此言的话,恐怕真是令兄托梦与你了。”

董昭仪垂了头,默然不语半晌。兄长怕是埋怨自已为他报仇一事迟迟没有动静吧?

她咬唇略一思索,问道:“请问先生,确有巫蛊一事吗?”

西门君惠略皱了眉头,“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在下奉劝贵人切莫沾惹,否则容易惹火上身。”

“可是——”

“凡事虽需尽人事,但亦应听天命,强行逆天而行,必受其咎。在下但有一言相告:贵人兄长的所谓仇怨,恐怕贵人穷此生是报不了的。如此何不放开怀抱,别处觅生,何必苦苦纠缠于此。”

“先生何出此言?何以说我报不了?”

西门君惠单手指天:“自有天意,亦有天象。”

董昭仪死死盯住他:“先生没有诳我?”

“在下方外之人,与世俗之人无亲缘无瓜葛,有何动机说谎?难道贵人便有自信自已能够手刃仇家么?”西门君惠微微一顿,又道:“即便贵人以为能够借力打力,恐怕最后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董昭仪站起来,向他拜了一拜:“多谢先生忠告。只是,我尚未尽人事,所以还未到听天命的时候。”她向前行了几步,忽又转身,“今日向先生求教的,若是皇后呢?先生可是也会如此说辞?”

说罢,她高昂着头,甩袖离开了蜚廉馆。

西门君惠在董昭仪身后冷冷笑了。她在威胁他么?暗示她知道些什么,关于他和王嬿的。这个女人身上充满怨气,且极工心计,但是难道他就会当回事了?